本文節選自《大西洋的故事》,經作者授權刊發。
海盜——按照法律的規定,是指「在公海上,從合法所有者手中奪取船隻所有權或控制權的人」——自人類航海以來,就一直在世界各地的海洋上肆虐。海盜存在已久,已經深植於民間故事之中:骷髏旗、眼罩、肩上的鸚鵡、可怖的刀疤,或許還有一條木腿或鐵鉤做的假手——還有像走木板這樣殘忍但「恰切」的懲罰方式——所有這些素材都營造出一種虛幻的形象,就像海盜不過是些喜歡挺著肚子去酒吧的城裡人一樣。只有當人們知道海盜們更常用的懲罰更為殘忍
後,他們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像才會消退。
被海盜船襲擊是非常恐怖的經歷。這種情節有一個固定的套路:在西風平穩的吹拂下,貨船正滿載著財寶或貨物,穿過溫暖平靜的藍色海水,自顧自笨重地往東航進著——突然,地平線上冒出了一組船帆,一艘小的單桅帆船迅速駛入眼帘。遠遠看去,那船似乎飄著友邦的旗幟;等它近在眼前或者能呼喊相聞時,
它就升起了全黑的旗子,或是骷髏旗,這是人盡皆知的海盜旗。接著,單桅帆船靠了過來,上面的船員衝著商船船頭鳴槍示意,或者向船帆開槍,把帆打破。然後它猛地轉個大彎,弄得自己的船帆在桅杆上獵獵作響。受害者的船隻沒了動力,速度就會慢了下來,接著被迫降下已經毀壞的帆布,完全停了下來。然後幾把抓鉤扔了上來並被抓緊,兩船的船壁剛一碰上,幾十個全副武裝、兇神惡煞的年輕人就一擁而上,翻過了船舷欄杆。
他們揮舞著彎刀、長劍和短斧,砍向任何稍有不從或反抗的人。一些海盜把船員們召集起來,開始拷問他們,痛打、捅刺,常常還會殘忍處死他們——在一次著名事件中,他們把一個水手的雙腳釘在甲板上,用藤杖狠狠地抽他,然後殺害他,最後把屍體丟進海裡餵鯊魚。其他海盜則在貨艙和客艙裡翻找,搜尋任何值錢或有價值的東西。船上可能有黃金,肯定還有槍和火藥,如果有技術不錯的船員,可能還會被強迫或被說服而加入海盜。然後,他們臨走之前給乘客們再來一頓回馬槍式的猛烈攻擊,接著全部擠回自己的船上,鬆開纜繩,揚長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線上,任由劫後餘生的船員和乘客逃走求救或修船。
大西洋海盜的黃金時代——這裡的海盜不僅包括加勒比海上那些「正牌」海盜,還包括有一些私掠船,也就是由國家支持的武裝匪船,可以代表該國攻擊敵國的船隻——只持續了75年,即1650年到1725年。拜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和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等作家所賜,臭名昭著的大海盜的惡行進入了流行讀物之中——包括在卡羅來納附近的淺水海域活動的「黑鬍子」(Blackbread),即愛德華·蒂奇(Edward Teach);或者「基德船長」 (Captain Kidd)和西印度群島的「印花布傑克」(Calico Jack);又或在西非水域肆虐的「黑巴特」(Black Bart)巴塞洛繆·羅伯茨(Bartholomew Roberts);還有愛德華·摩根(Edward Morgan),他早年做海盜,後來得到赦免,成了英國的私掠船戰術家,此人具備頗為傳奇的高超的海戰技巧,富有先見之明,後來被任命為牙買加總督——他們全都成了大眾熟知的著名人物。作家們也捧紅了少數女海盜,最出名的要數瑪麗·裡德(Mary Read)和安妮·邦尼(Anne Bonny),她們都打扮成男人的樣子,後來在同一艘海盜船上幹活而偶然相遇,卻發現彼此都是異性戀。
後來,瑪麗·裡德和安妮·邦尼被捕獲,由於她們宣稱自己有孕在身,從而逃過了死刑。男人們就沒有這樣的「優待」了:隨著大西洋和西印度群島的海軍巡察艦清掃了越來越多的海盜,隨著人們受夠了他們的搶掠,隨著海盜用暴行自掘墳墓,越來越多的惡人被抓回英格蘭,很多人得到了罪有應得的下場。
被抓來的海盜要在倫敦海事法庭受審;如果被判有罪——大部分都有罪——就會被帶到沃平的泰晤士河岸,在漲潮和退潮之間的泥濘的河岸邊一個專用絞刑架上行刑。基德船長1701年就是在這裡被絞死的,這就是所謂的「絕命碼頭」;按照慣例,行刑官給他看了判決,上面說他的屍體將一直留在絞刑架上,直到經過三次潮漲潮落,直到「你死得透透的」。然後再被取下來,塗上柏油以驅散海鳥,然後用鐵鏈吊在蒂爾伯裡(Tilbury)的泰晤士河畔。這是在殺雞儆猴,警告其他的水手,誰敢在船上掛起骷髏旗,將來就是這個下場。
懲罰並不會立即見效——畢竟,一望無際的大西洋海道上有太多的財富。但是,到18世紀初,皇家海軍和海事法庭聯合,決心共同剷除海患。到1725年,海盜作惡的情況就慢慢減少了,儘管直到1830年,最後一批海盜才在絕命碼頭上被絞死,而大西洋海盜的故事在18世紀晚期逐漸變得越來越浪漫奇特,但海上的現實生活卻變得越來越規範,受到了法律法規的約束。
尤其是英國,一直站在鎮壓海盜活動的最前線。但還有一樁罪惡,比海盜更陰險、更可怕。英國一樁著名的海盜審判案件,不是在倫敦的海事法庭而是在西非的一個偏僻之地偷偷摸摸舉行的。這起案件偶然讓人們注意到了這種一直為人們所忽視的罪行。這是公海上的詛咒,後來成了最嚴加管制的罪行,並最終被廢除。但這曾經是海洋貨運史上一個長期存在的現象,如今它留下的記憶讓整個世界感到傷痛和羞恥,那就是不正當的跨洋奴隸貿易。
這次審判後來被稱為「對黑巴特手下的審判」,發生在1722年,在一樁令人生畏的宏偉的純白色建築中舉行。該建築位於懸崖絕頂之上,至今仍屹立在加納首都的西邊,就是著名的海岸角城堡(Cape Coast Castle)。最初是熱愛冒險的瑞典人在名為「奧瓜」(Oguaa)的海邊村莊附近建了一棟木房子,作為黃金、象牙和木材貿易的中心;後來它落入了另一股出人意料的斯堪地那維亞殖民勢力——丹麥人的手中;然後,1644年,英國人佔據了這裡,他們對殖民西
非一直有持久的殖民利益,此後300年一直抓住黃金海岸不放——加納那時被稱為「黃金海岸」。一開始——也就是審判海盜的時候——這座城堡成了英國皇家非洲公司的地區總部。這家公司是英國的一家私營企業,被英國政府授予了從撒哈拉到開普敦、全長2500英裡的大西洋海岸線上壟斷奴隸貿易的「千年」權限。
儘管它的壟斷在1750年就結束了,但奴隸貿易卻又繼續了60年,英國的殖民統治則繼續了200年。英國人將這座城堡變成了今天這棟氣勢雄偉的建築——它聲名顯赫,修繕良好,吸引了大批遊客,包括很多對這段歷史抱有強烈興趣的非裔美國人。美國總統歐巴馬曾在2009年攜家人到此參觀,親眼看了並體驗了這件如今最能集中體現奴隸貿易罪惡的實物。它的外貌更加強了這地方可怕的名聲:儘管海岸角城堡是貝寧灣現存三座奴隸堡壘中最小的一座,但它的設計卻是最簡樸又可怕的。它還有一扇臭名昭著的「不歸門」,當年成千上萬悲慘的非洲男男女女甚至孩子,就是帶著鐐銬枷鎖從這扇門裡走過,登上橫跨大西洋的輪船的。此後,通過中央航道,最終能在險惡旅途中生存下來的少數人,被帶到了美國東部和加勒比擁擠的奴隸收容所。
在這次審判中,海盜和奴隸貿易在某種程度上糾纏在了一起,這引起了遙遠英國公眾的注意。案件涉及大西洋上最惡名昭彰、生財有道的海盜之一:巴塞洛繆·羅伯茨。這個威爾斯人死後被稱為「黑巴特」而廣為人知。他曾經在一艘奴隸船「公主」號上擔任三副。1719年,「公主」號在加納海岸附近被兩艘海盜船襲擊了,海盜船長也是威爾斯人。他們便這樣攀上了關係;羅伯茨加入了其中一隊海盜,在接下來的三年中劫持並洗劫了不少於470艘商船,成為大西洋歷史上最成功的海盜之一,哪怕是他的死敵也對他又恨又佩服。
他的運氣終究有用盡的一天:當他又一次在加納海岸附近成功劫掠了一艘運奴船後疾駛時,皇家海軍一支由HMS「海燕」號領導的抗擊海盜巡邏隊將他誘騙入戰鬥,羅伯茨因頸部被霰彈擊中而喪命。三艘海盜船上的268人被抓到「海燕」號及伴艦上帶走,關進了海岸角城堡的地牢中等待引起轟動的審判。
在英格蘭本土,這些海盜的命運引發了激烈的討論,因為俘虜中有187名白人,全都被指控為海盜,還有77名非洲黑人,是從被劫的奴隸船上奪來的「戰利品」。白人之中,有19名因作戰負傷而在審判前就死亡了,另外有54名被判海盜罪,被吊在城堡的城牆上的大炮上被絞死,有20名被判在殖民地的非洲監獄中長期服刑,其餘17名則被送回倫敦,關押在監獄裡。
那77名非洲黑人奴隸本是海盜行動的無辜受害者,卻沒有得到任何寬大處理。他們被送回了城堡地牢中,再一次被迫帶上鐐銬枷鎖,重新走過不歸門,又登上了一艘奴隸船,被第二次帶上橫跨大西洋的旅程。這一次他們沒有碰到海盜,被送到了海岸城市的奴隸市場,加入了殖民美洲不斷增長的奴隸大軍。如果真有所謂不可思議的不公之事,這就能算一件。
儘管當時的很多思想家認識到了這一點,儘管公眾輿論的方向開始轉變,但在18世紀初,不管在英國還是其他地方,都仍有很多官方力量和知識分子支持奴隸貿易。一些有文化的奴隸貿易主還大言不慚地抬出亞里斯多德,說就連他這種大人物在2000年前也寫過,「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一些人就註定要服從,另一些人則註定要統治」。儘管一些批評家指出,奴隸貿易要求「人們必須把自己的同類當做動物來對待」,但教會和政府都仍然把奴隸制當作人類行為無可厚
非的一部分,當作事物的自然規律。例如,18世紀一位教士約翰·牛頓(John Newton),稱得上是德高望重——而且博學多才:《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及其他很多經典聖詩就是他創作的——他早年就把奴隸貿易幹得風生水起,而且對此心安理得,按照《英國國家傳記大辭典》(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上的說法:那時,「當他的人類貨物在甲板下過得水深火熱的時候,他卻在甲板上安然禱告」。因此,奴隸貿易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疑慮,而是一樁財源滾滾的好生意。
從15世紀中葉到19世紀末之間,共有1100萬非洲人被西跨大西洋運往美洲。其中有300萬是英國船隻運送的,奴隸販子來自利物浦、布里斯托、倫敦,以及蘭開斯特(Lancaster)和懷特黑文(Whitehaven)等西岸小港口[可以與其比肩的法國奴隸港口有翁弗勒爾(Honfleur)、勒阿弗爾及最大的南特]。英國的所有機構——從英國皇室到英國教會——都從這樁生意裡分得了紅利。不光是拿錢冒險、支持奴販子的少數貴族階層,英國的每一個人在使用糖、菸草、朗姆酒等普通商品時,也都從奴隸貿易中獲了益。這並不只是一樁奇怪的罪惡:這還是一
樁奇怪得無所不在的罪惡。
所謂的三角貿易就是,把商品從英國運往非洲港口或像海岸角那種奴隸城堡,然後把奴隸從這些港口經中央航道運往美洲的奴隸倉庫,接著,把船上清空並打掃一番,再裝上新世界的貨物返回英國。
奴隸船各式各樣,有叫「斯諾」(snows)的二桅或三桅的小帆船,也有一種三桅橫帆船——現在聽來這樣稱呼可能有些奇怪,但當時這種船的官方命名就叫 「船」。奴隸船船長們就用這些船,滿載著貨物從英國出發。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到達西非港口,用船上的英國貨物進行變換,按照他們的委託書上說的「換來儘量多的可賣的奴隸」。大多數船上的員工都是邋裡邋遢的登徒子在岸邊酒館裡拉來的一些醉醺醺、被勸說來的年輕海員。等貨物都塞上船以後,船隻就揚帆起航,開往非洲。他們帶了各種各樣可以出售的東西,包括步槍、氈帽、鐵刀、銅桶、火藥、棉花、打火石等。1790年,有一艘從布里斯托開出的名為「朝聖者」號的船上還有些更加奇怪貨物清單,比如「1大箱東印度的貨物、4箱喇叭、12箱白棉布、2大桶朗姆酒、15打瓶裝酒」。曼島上一名成功的(雖然是個獨眼)奴隸販子,修·克羅(Hugh Crow),總是先在鹿特丹和澤西島上停留一下,再買些酒(比英國的酒便宜),當作給非洲奴隸販子的貨物——他們最喜歡的就是酒。
大多數船隻南下時都走法國人所謂的「小路」(la petite route),經由加那利和維德角群島,然後轉向大陸方向,沿著大體向東的非洲海岸前進。他們先換了貨物,一般都換一些非常普通的東西——鐵條、銅條、布料——這是他們購買奴隸時的原始貨幣。這種貨幣的價值——鐵條看起來很像樓梯毯壓條——很多年裡一直很穩定:18世界中葉,在塞內加爾河買一個男奴要70根鐵條;女奴要貴一些,根據牛頓教士保存的一本著名記錄所說,就算是一個「嘴長得不好」的女奴也要63根鐵條,另外有一個女奴要「86根鐵條的高價」。(為方便讀者換算,這裡說一下,一袋兩磅的火藥可以換一根鐵條。)
然後,船上裝滿了這些鐵條和布料以後,英國的船長要麼去皇家非洲公司經營的奴隸城堡,購買官方認可、售價規範的奴隸,要麼放下成見,去更有競爭力的(後來在商業上也更成功的)河流上遊的奴隸市場去買黑人,不管男人女人,還是最適合去大洋彼岸幹活的年輕男孩,那裡都可以買到。
不管這些不幸的人是從河邊買來的,還是從黃金海岸的城堡和其他奴隸市場的不歸門裡走出來的,都統統被趕上了在外等候的船。接下來,他們被貼上商標——經常是貼代表「約克公爵」的首字母「DY」——兩人一組,一人的左腳左腕和另一人的右腳右腕銬在一起,然後被帶到甲板下的儲物區。奴隸販子很希望他們能度過跨洋中的劫難——這並非出於同情,而是出於自己生意上的考慮。
正常情況下——有相關法律規定——販賣奴隸的商人可以按照船的載重帶奴隸,每噸載重可以帶兩個奴隸,後來略有增加,可以每三噸載重帶五個奴隸,207噸封頂;之後每增加一噸載重,可以多帶一個奴隸。一艘500噸載重的船可以帶360個以上的奴隸——為了提高商業效率,奴隸們像緊密堆疊的木材一樣擠在一起,躺在頭頂空間不超過30英寸的架子上。即使是在海面平靜、氣溫涼爽的時候,這樣的生活條件也是無法忍受的;在天氣炎熱、波濤洶湧的時候——這在為期8周的航行中十分常見——就更是極其不可忍受。衛生條件非常惡劣,更不存
在什麼隱私。安全就是一切:他們受到嚴密的監視和看管,任何暴動反抗的企圖都會被殘酷鎮壓。奴隸們一天能吃兩頓飯——甘薯、大米、大麥、玉米和船員餅乾一鍋亂燉煮成的糊糊,絲毫不能引起食慾——為了預防壞血病(因為在和美國與加勒比的奴隸進口商人籤的合同上,明確規定了運來的奴隸必須身體健康),還要讓他們用酸橙汁或食醋漱口。奴隸們還要「跳舞」——把他們拉到甲板上鍛鍊身體,戴著鐐銬隨著旋律盡力跳動。船員們則手拿皮鞭,站在一旁,確保每個人都動得一樣起勁,並保持肌肉依然強壯有型。
奴隸主的殘暴一直是出了名的——男人備受凌虐,女人則會慘遭性侵,生病的奴隸會被丟到海裡(只要是被投保了船舶保險就行)。下面這篇文章可以說明當時這些人類貨物致命的生存條件。它來自利物浦的奴隸船上一個名叫艾薩克·帕克(Isaac Parker)的船員給英國下議院委員會提交的證據,講述了他的長官——託馬斯·馬歇爾(Thomas Marshall)船長的故事。這艘載重56噸的船上有90名奴隸,都是從甘比亞的一座城堡裡買來的,將被運往南卡羅來納。
這個孩子受到了怎樣的虐待?當時這個孩子發脾氣不肯吃東西……船長就一把抓起孩子,用九尾鞭抽他。你還記得這個孩子的其他情況嗎?記得;孩子腳腫了;船長想讓廚師燒點熱水,看看能不能消腫,廚師就燒了。然後船長讓孩子把腳放進水裡。廚師把手指頭伸進水裡試了試,說:「長官,太燙了。」船長說:「別管『它』,把腳放進去。」孩子的腳就被燙脫了皮,腳指甲也脫落了,後來用很希望他們能度過跨洋中的劫難——這並非出於同情,而是出於自己生意上的考慮。正常情況下——有相關法律規定——販賣奴隸的商人可以按照船的載重帶奴隸,每噸載重可以帶兩個奴隸,後來略有增加,可以每三噸載重帶五個奴隸,207噸封頂;之後每增加一噸載重,可以多帶一個奴隸。一艘500噸載重的船可以帶360個以上的奴隸——為了提高商業效率,奴隸們像緊密堆疊的木材一樣擠在一起,躺在頭頂空間不超過30英寸的架子上。即使是在海面平靜、氣溫涼爽的時候,這樣的生活條件也是無法忍受的;在天氣炎熱、波濤洶湧的時候——這在為期8周的航行中十分常見——就更是極其不可忍受。衛生條件非常惡劣,更不存在什麼隱私。安全就是一切:他們受到嚴密的監視和看管,任何暴動反抗的企圖都會被殘酷鎮壓。奴隸們一天能吃兩頓飯——甘薯、大米、大麥、玉米和船員餅乾一鍋亂燉煮成的糊糊,絲毫不能引起食慾——為了預防壞血病(因為在和美國與加勒比的奴隸進口商人籤的合同上,明確規定了運來的奴隸必須身體健康),還要讓他們用酸橙汁或食醋漱口。奴隸們還要「跳舞」——把他們拉到甲板上鍛鍊身體,戴著鐐銬隨著旋律盡力跳動。船員們則手拿皮鞭,站在一旁,確保每個
人都動得一樣起勁,並保持肌肉依然強壯有型。奴隸主的殘暴一直是出了名的——男人備受凌虐,女人則會慘遭性侵,生病的奴隸會被丟到海裡(只要是被投保了船舶保險就行)。下面這篇文章可以說明當時這些人類貨物致命的生存條件。它來自利物浦的奴隸船上一個名叫艾薩克·帕克(Isaac Parker)的船員給英國下議院委員會提交的證據,講述了他的長官——託馬斯·馬歇爾(Thomas Marshall)船長的故事。這艘載重56噸的船上有90名奴隸,都是從甘比亞的一座城堡裡買來的,將被運往南卡羅來納。這個孩子受到了怎樣的虐待?當時這個孩子發脾氣不肯吃東西……船長就一把抓起孩子,用九尾鞭抽他。你還記得這個孩子的其他情況嗎?記得;孩子腳腫了;船長想讓廚師燒點熱水,看看能不能消腫,廚師就燒了。然後船長讓孩子把腳放進水裡。廚師把手指頭伸進水裡試了試,說:「長官,太燙了。」船長說:「別管『它』,把腳放進去。」孩子的腳就被燙脫了皮,腳指甲也脫落了,後來用橄欖油和布把腳包起來;我自己把腳塗了油裹上了布。下午做彌撒的時候把他放在後甲板上,給了他一些吃的,但是他不肯吃。船長又抓著孩子抽了一頓,說:「我非讓你吃不可。」接下來四五天做彌撒的時候都這樣,孩子不肯吃東西,他就抽打孩子。他用繩子在孩子的脖子上掛了一串芒果,有28或20英寸長,十二三磅
重。他最後一次抓著孩子抽打他的時候,鬆手讓孩子掉了下來,說:「我非得要你吃,不然我就弄死你。」過了三刻鐘,孩子就死了。他不讓後甲板上的人把孩子丟到海裡,而是讓孩子的母親去丟。她不肯,我覺得他應該是用鞭子抽了她,不過不能肯定;但我肯定他是用什麼辦法打她了,就因為她不肯把孩子丟進海裡。最後他逼她抱起了孩子,她懷裡抱著孩子,走到船邊上,把腦袋扭向一邊,
因為她不願意看著孩子脫手,然後把孩子扔下去了。她看起來非常難過,一連哭
了幾小時。
帕克說的是否完全屬實,我們不得而知。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份記錄是1790年英國議會的官方文件,帕克所說的這個孩子年齡非常小,幾乎是
個幼兒。
離開西非大約50天後,美洲的海岸就將映入眼帘。三角航路的第二段就結束了。大多數奴隸是之前就已經在合同上說好了的,按照奴隸主的命令,把他們帶到某個島上的分配中心——比如巴貝多(Barbados)或牙買加——或者去大陸的奴隸港口,比如諾福克或查爾斯頓,進入「調味料營」(seasoning camp)。如果奴隸主幸運的話,美洲的奴隸主不僅能清倉買下所有的人——把他們當作貨物成批買進,之後再在市場上一個一個按零售價賣出——而且還能安排一些貨物裝到空船上運回去。有時可能要拍賣,要麼在船上,要麼在碼頭上。
有時,奴隸們可能還要經受最後一次侮辱,即所謂的搶奴隸。等待購買的商人們先會被告知船上每個奴隸的售價,然後信號一響,一般來說是一聲鼓聲,他們就衝上船去,像在百貨商店大減價時瘋搶的暴民一樣,瘋了似地在驚恐的男女奴隸進行挑選。奴隸們這時仍然戴著腳鐐,已經被集中在後甲板上。難免會有一個商人要了丈夫,另一個要了妻子,其他人瓜分了孩子,一家人就這樣天各一方。
然後,船又要準備起航了。船上用醋和鹼液徹底打掃了一遍,過去幾周裡擠滿了黑人的架子上如今被塞滿菸草、毛皮或殖民地生產的產品擠得滿滿當當。幾周以後,人們就會在船頭左航方向看到金賽爾角(Head of Kinsale),再過一兩天,就見到了默西河(Mersey)或埃文河(Avon)邊的燈塔,這一次漫長的罪惡之旅就終於結束了。船員們又能和妻兒團聚,又能在陸地上行走,去教堂禱告了。至於那些「貨物」的問題——有些人會覺得良心難安,但對其他人而言只是些例行公事的不快——就會被拋諸腦後,直到下一次出海。
多年來,奴隸販子總是根除不盡,而且他們非常狡猾——最著名的手段就是購買葡萄牙販奴船的股份,因為直到1869年,裡斯本一直承認非洲殖民地奴隸貿易的合法性,並一直從安哥拉向巴西販送奴隸,直到1831年巴西禁止了這項貿易。但經過多年的鬥爭,皇家海軍西非艦隊終於佔到了上風;儘管大家都不願意去這支駐紮在樸茨茅斯的龐大艦隊服役——主要是由於那裡的熱帶疾病太可怕,很多海員因此喪命——但是,到19世紀中葉,這支被稱作「預防艦隊」的艦隊還是截獲了1600艘奴隸船,解救了15萬名奴隸。最後兩艘橫跨大西洋的奴隸船
是美國的「流浪者」號和「克洛蒂爾德」號,分別在1858年和1859年成功穿越了層層警戒和攔截。最後到達的這艘奴隸船上倖存的最後一名奴隸名叫克魯多·劉易斯(Cudjoe Lewis)。1935年,這位來自貝寧的94歲老人在阿拉巴馬州的莫比爾(Mobile)郊區去世,就此徹底終結了跨洋販奴貿易的歷史。這段歷史從16世紀初,由佛羅裡達的法國人和維吉尼亞的英國人開始,延續了400多年。
但是,作為結尾,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有一個美國白人橫跨大西洋後,成了非洲海岸的一名奴隸,從反方向上為過度實行的販奴貿易提供了一個歷史鏡像。
這個白人叫詹姆斯·賴利(James Riley),是康乃狄克州一個農民的兒子,是美國商船「商業」號的船主。這艘船1815年從康乃狄克的哈特福德出發,去北非進行貿易。8月,他在試圖去維德角群島的時候,被風吹得偏離了航線,進入加那利群島海域,並在大霧中迷了路,於是停靠在博哈多爾角附近的一處礁 石邊——就是差不多400年前,吉爾·埃阿尼什完成著名的「對過」的那個海角。他和船員們被撒哈拉的遊牧民擒獲,變成了奴隸,被迫在沙漠裡跋涉幾個星期,
餓得半死,並不得不喝駱駝尿。
最終,他用了自己全部的聰明和狡猾,而實際上只是靠著天大的運氣,將一封信送到了英國駐索維拉領事威廉·威爾希爾(William Willshire)的手中,告知了自己的困境。他和他的阿拉伯主人在南撒哈拉的沙漠中一路向北,經過一番痛苦的旅程之後,終於走到了海濱城市索維拉。在領事向俘虜他的阿拉伯人付了920美元和兩把雙筒獵槍的贖金後,他終於被解救了。威爾希爾還贖回了和賴利船長一起的四名船員的自由——他形容自己見到這5個人時的樣子:「骨瘦如柴,在單薄而恐怖的皮囊裡,一副白色的骨頭架子幾乎透明。」
恢復體力後——這番磨難讓他的體重從17英石掉到了6英石——賴利就被送回了康乃狄克州,回到了妻子和5個孩子身邊,並立即寫了一本書講述自己的經歷——《美國商船「商業」號失蹤的真實記錄》(An Authentic Narrative of the Lossof the American BrigCommerce) 。該書於1817年出版,賣出了100多萬冊——而且由於它頭一次將所有美國人耳熟能詳的非洲奴隸的故事翻了個個兒,所以變成了一本很有影響力的書,直到1859年一直在不斷重印,先後共計至少23個版本。就連亞伯拉罕·林肯年輕時也讀過這本書:他後來說,除了《聖經》和《天路歷程》(Pilgrim』s Progress),就屬這本書對他影響最大。賴利自己也積極投身廢奴運動。幾年後,一些富有愛心的美國殖民者在他第一次沉船附近的非洲大西洋海岸上建立了賴比瑞亞,賴利也大力幫助安置解放後的奴隸回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