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鄉三十多年了,期間去過許多地方,在都市和鄉村都生活過,但最終令我難忘的,還是我家老屋前面的院子。
雞吠散墟落,桑榆蔭遠田。在贛西鄉下的村莊裡,農家小院處處可見,各具特色。山腳下,半山腰,抑或是水塘邊、田埂旁,四處立著一幢幢紅磚黛瓦方方正正的樓房,前面多會有個熱熱鬧鬧環境優雅的院子。透過柵欄或樹隙,老遠就能看到院內悠閒逡巡的雞,昂著頭踱方步的鵝,蹣跚懶散的鴨,當然,一定還有一條高度戒備的狗。
我家老屋前也有個偌大的院子,大約有兩百多平方米,面積在村裡數一數二。白天院子裡多半時間是動物們的世界,早起的鵝鴨們在院子裡逡巡一番,發現主人沒準備早餐後,便去院子下面的池塘或是遠處的田裡找食去了,有時忙到傍晚才回家。雞卻不同,是個急性子,缺少耐心,在院子裡胡亂溜達一圈,上山或在菜園旁找一會蟲子後,又會陸續三三兩兩回到院子裡,眼巴巴地等著主人來餵食。
狗是比較戀家的,它每天待在院子時間最長,地位也比其他家禽要高。因為狗要幫著主人看家護院,有時主人出門還會主動靠上去當個隨從,客串保鏢的角色。狗晚上也就住在院子裡,院子的一切,它都十分的熟悉,陌生之物稍微靠近就會犬吠不止,直到主人出來處理。
每天清早,晨曦透過樹隙傾灑滿我家院子裡,生機勃勃,風光無限。起得最早的是樹上的鳥兒,無拘無束拉開架式練嗓子,還撲稜稜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引來無數的鳥兒在這裡聚會交流。勤快的母親總是第一個推開家門,隨手將雞窩門拉開,早已醒來的雞們猶如聽到發令槍響,爭先恐後地衝出窩,在院子裡自由撲稜起翅膀亂飛亂竄。對雞來說,或許它認為蟄伏一晚了,院子裡肯定有好多吃的在等候了,晚一會兒出去就有可能輪不到自己了,全都急吼吼的。
母親被我戲稱為「三軍司令」,權力可大呢,統管著「雞軍」、「鴨軍」和「鵝軍」。每當早上餵食時,她如佇立在點將臺上的將軍,揮舞著帥旗,只要她在院子裡某處「咕咕咕」一吆喝,猶如擂鼓鳴號,雞鴨鵝便立馬從四面八方蜂擁到她跟前,且還拼著命向前擠,生怕自己落後吃不到或少吃到食物。
「別急,不要擠,大家都能吃到!」母親這時先將吃貨——個大且吃得多的鵝趕開,讓雞和鴨先吃一會。每當這時鵝們就會發出幾聲尖叫,瞪著個小眼睛,樣子怪怪的,似是氣呼呼地說:「主人,有偏見,憑什麼不讓我們一起吃?」最後母親是不會虧待呆鵝們的,總是單獨再給它們添點穀子或米糠什麼的。家中每個家禽,在母親眼裡都是一視同仁,從不讓誰餓肚子。家禽們更是喜歡母親,只要她一出門就會熱情圍上去;要是她出去幹活,還會成群結隊的在後面跟著,好像隨時都能得到什麼獎賞似的。
我出去就沒這儀式感,因我常用棍子追打它們,這些傢伙精得很,一見我就四處躲開,有意避而不見。
院子裡有道難忘的風景——腰門。在我們這裡的農家都裝有對開的腰門。這門正好是大門一半高,故得此名。一般家裡只要有人,大門都是敞開的,只關上腰門,主要以防雞狗進屋。腰門關上後,雞進不了門,只好在院子裡四處溜達覓食,或是蹲在樹下閉目養神。但雞很狡猾,會隨時盯著腰門,只要有人打開後沒有關上,或稍留下一點縫隙,便馬上鑽了進去,在客廳或廚房裡優哉遊哉地找食,不時撅起屁股四處拉屎,有時還會飛到桌上啄食碗中的飯菜。
我小時候特別貪玩,常進屋忘了關腰門,將雞放進來弄髒家裡,因此沒少挨罵。每次挨罵後,我便將怒火發洩到雞身上,隨手操起棍子或是掃帚窮追猛打,嚇得雞紛紛往門外逃竄,有的乾脆躲進了山上。
和雞相比,狗就聰明多了,它似乎沒個飽的時候,總想遛進家裡找點吃的,人進屋時就會趁機跟了進去,跟不進去就蹲在腰門外等候機會。有時關了腰門,見主人不在客廳或忙去了,它就用嘴對著門縫一拱,麻利地將腰門打開,雞也會緊跟著進來了。但它們在房裡待不了多久,很快便被轟出去。有的狗不但會開門,進去之後還知道用嘴將門關上,不讓雞進來。我家曾養過這樣一條狗,進屋關上腰門後,要是看到了我們,會討好地扭胯搖尾,「嗚嗚」地叫著,並用舌頭來舔你。好像在說:「主人,你看看,我可沒把雞放進來,別轟我出去啦!」
孩子們都喜歡腰門。蹣跚學步時,村裡沒公園或好玩的地方可去,大人便將孩子趴在腰門上面晃來晃去,就像遊樂園裡蕩鞦韆,十分好玩,逗著孩子哈哈大笑。可以說,每家的孩子都是在腰門上晃蕩大的。我五六歲時,敢在腰門上爬上爬下,常將腰門當大馬騎,兩腿夾著門,手裡攥著根棍子,嘴裡還發出「駕」的聲音,宛如指揮千軍萬馬,穿過炮火硝煙,衝鋒陷陣殺敵人……有時玩累了,就坐在腰門上,背靠著大門框,靜靜地看門外的風景,打量過往忙碌的鄉親,眺望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和天上棉花糖似的雲彩。
到了傍晚,要是父母還沒有回來,我便趴著腰門上,呆呆望著外面,腦子裡胡思亂想。我家門前有口碧藍如洗的池塘,池塘旁邊是一片綠油油的田野,田野過去是起伏連綿的群山。那山一層一層的,延綿伸向遠方。夕陽的餘暉漸漸沒去,暮色四合,終於在隱約的黃昏裡看到了父親和母親的身影,還有早已疲憊的老牛……就這樣,趴在腰門上,我不知不覺告別了童年。
院子裡四季景色分明,猶如一個絢麗多彩的鄉村公園。春天時,粉紅的桃花或杏花爭奇鬥豔,宛如一個花的世界;夏天,榴花似火,蝶兒起舞,簷下雛燕呢喃,樹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水果;秋天呢,牆上綴著一串串紅辣椒,幾簇金黃的玉米;冬天,準會有雪人端坐在院子裡,戴著個破草帽,長著個大鼻子,傻傻地朝著人笑……
「色勝金衣美,甘逾玉液清」。記憶尤深的是院子的下坡處,有一棵兩層樓房高的柿子樹,在平實而溫煦的秋天裡,柿子香總是隨著一陣陣秋風飄進我的心田。這棵柿子樹有大海碗粗,枝繁葉茂,斜立在路邊,篩風弄月,自在嫵媚。夏天枝葉遮天蔽日,秋天,青綠的柿子變成了金黃色,霜降時分由橘黃變成通紅。滿樹的紅柿子燦爛地微笑著,酷似一盞盞「紅燈籠」,照耀著我家小院,照耀著整個村子,秋天也被它們渲染得分外妖嬈。
每年金秋時節,母親餵完雞鴨鵝後,常常會來到柿子樹下,笑盈盈地看著柿子樹,欣賞每個飽滿金黃的柿子,如同凝望自己可愛的孫子,眼裡射出奇異的光彩。柿子摘下來後,存放在一個個大草籃子裡或籮筐裡,母親會以一種秋天的姿勢送給四鄰親友,讓他們一起分享院子的果實和秋天的饋贈,餘下的再讓家人品嘗。
我小時候最喜歡吃柿子,將熟透的柿子剝開薄薄的皮,放在嘴邊,輕輕一吸,柿汁就進入口中,滿嘴的軟甜;那深藏腹中的軟核,光潤酥軟,吃在嘴裡,甜在心裡。那時儘管粗茶淡飯,儘管粗布糙衣,但吃上一個甜甜的柿子,仿佛一切都是甜的,連同一個個日子。
老屋的院子在鄉村土得掉渣,沒有昂貴大理石裝飾,沒有霓虹燈點綴,也沒有名貴花草映襯,雞可自由溜達,鴨可邁著方步,鵝可引頸高歌,狗可隨意打滾,但四處都散發出鄉村最為原始溫馨的氣息,更滲透著鄉下人的熱情、淳樸和善良。不像城裡人家的院子,冰冷的鐵門一關,牆高磚厚,裝著監控,誰也進不去,也不敢靠近,總是露出對人一副冷冰冰拒之門外的樣子。
鄉村的院子就不同了,村裡人或過路的人,要是想進來拉拉家常或是討口水喝,隨便都可進入,沒戒備,主人也會熱情迎出來,留下你歇歇腳,嘮嘮嗑,遞上一杯熱茶,還會端出自製的果子和糕點給你嘗嘗,熱茶入口,立馬會拉近距離,倍感溫暖,更可映襯出主人的誠心。
老屋的院子,總是一副等待的姿勢。院內的人,在等待走出門的人回家。走出院子的人,去了田裡,去了村外,或是去了更遠的地方。院子內的人一起等待著。在某一天,夜很黑了,出外的人回來了,很遠就能透過大門和柵欄,看見屋內柔和的燈光。這燈光讓他心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若是下雪天,「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意境讓人更覺溫暖。我這個鄉村的孩子,在院子裡進進出出中一天天長大,離開院子後走得越來越遠,直到一天寄居在了遙遠的六朝古都。但在我心裡,老屋的院子始終站在那裡,一直不知疲倦地張開雙臂,等待著我某一天會站在門前,親熱地喊著「爸媽」,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