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在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內參觀。 (資料圖片)
最近一年,「朗讀者」「信·中國」「中國情書」等讀信節目成為電視節目裡一股清流。張國立、歸亞蕾、徐濤等實力派演員通過讀信的方式,讓一個個歷史人物從泛黃的字片中站起來,有血有肉地展現革命、戰爭,幸福、苦難,以及平凡的日子。
許多觀眾看完節目後,直呼「淚目、震撼」,「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後想要用書信聯絡,反正我想試一試。」
不只如此,民間對書信的愛好與珍藏從未間斷過,在強大的媒體與名人效應之下,重新進入人們視野,帶回人們深藏已久的情感。恍惚間,那些「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日子,仿佛又短暫地回來了。
舊信獲新生
寫不盡的情感是共通的
身著黑色中山裝的張國立站在舞臺中央,目光低垂。面前是一隻麥克風、一個演講臺、一封信。暖色燈光襯得全場靜謐柔和,只有絮語般的讀信聲輕輕飄蕩著,「志蘭,親愛的。別時容易見時難,分離二十一個月了,何日相聚?」他語速遲緩,眼眶漸漸泛紅。
「念、念、念、念!」他艱難地,幾乎哽咽著讀出了這四個字。沉默片刻,伸出雙手使勁揉了揉潤溼的雙眼。
這封充滿柔情的家書出自八路軍高級將領左權之手。1942年5月,日軍對太行根據地發動大「掃蕩」。22日,左權在作戰間歇,給遠在延安的妻子劉志蘭和女兒左太北寫下了這封信。未料三天後,不幸犧牲。這封信也就成了他生前最後一封家書。
2017年,這封家書因一檔名為「見字如面」的讀信節目打動了人們。
「當聽到開頭『再帶給你十幾個字』的時候,我的心就被戳中了。」24歲的溫星是這檔讀信節目的忠實觀眾。「你能想像嗎?一位八路軍的高級將領竟是這樣俠骨柔腸,原本打算讓人帶十幾個字,寫著寫著就收不住了。」「那種千言萬語寫不盡的情感是共通的。」中文系畢業的溫星說,這封信讓她想起了唐代詩人張籍的兩句詩——「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溫星的大學同學陳俊雨在網際網路公司工作,常加班到深夜,靠濃咖啡和搞笑綜藝「打雞血」。一天夜裡,他看到了溫星分享的「見字如面」片段,隨後,他去充了某網站會員,把節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陳俊雨最喜歡的是一對普通父子的書信往來——鄭國強、鄭藝的家書,「就像自己和爸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特親切」。凌晨兩點看完節目後,他捏著手機坐在床上,發了好長一會兒呆,「想我爸做的油燜筍了。」
據統計,「見字如面」第一季的節目受眾裡,29歲以下的佔到了75%。書信,這種新媒體時代的「活化石」,竟意外收穫了年輕人的關注。第一季節目播出後,「見字如面」豆瓣評分高達8.9,全季網絡播放量超過3億。2017年9月,第二季開播,僅第一期播放量就達到3.6億。
與此同時,幾檔讀信節目也陸續開播,帶人們在書信中回望山河歲月裡的平仄,重拾綿長如江流的家國情懷。
「那些信就像一顆穿越時空的小石子,落在心湖裡,蕩起圈圈漣漪。」溫星如此評價這些節目給她的震動。
家書博物館
五萬封信裡最真的情感
在「見字如面」「信·中國」「中國情書」三檔節目職員表的顧問部分,或許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出現了一個相同的名字——張丁。
10多年前,由費孝通、季羨林、任繼愈等46位文化名人聯袂倡議,國家博物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等機構聯合發起了一項名為「搶救民間家書」的活動,轟動一時。張丁正是這一活動的幕後發起人和實際執行者之一。
張丁現在的身份是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副館長——這些年由「搶救民間家書」活動徵集來的5萬多封信件都被存放於此,《見字如面》等節目中的不少信件就來自這裡。
見到張丁時,他穿著一身中式對襟暗紋綢褂,戴一副細金屬邊眼鏡,頭頂禿得有些厲害。「我的頭髮全是忙這些掉的。」他環視了一圈博物館,打趣道。當年一起發起活動的朋友們已散去,只有張丁和一位助理還在繼續搜集整理、布置展廳、策劃出書、接待訪客……
他至今仍覺得,是冥冥中的緣分引他走上了這條路,「一切都是因為一條廣播。」那是一個冬日的周末,他開車回家,無意間從廣播中聽到,一位叫安德魯·卡洛爾的美國歷史學者用3年時間徵集到5萬封美軍家書。後來這些家書集結成冊,數月蟬聯《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
「這個太好了,我們國內怎麼沒有?」他像發現稀世珍寶一樣激動起來。「這不僅是很好的史料,更是情感的傳承。」歷史系畢業的張丁曾擔任中國社科院某學術期刊的編輯,到中央電視臺後又做過幾年「鑑寶」欄目編導。常年與「有年代的東西」打交道,他對民間文物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當晚,他就寫出了「關於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的設想」。拉來三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湊了20萬元啟動資金。2005年4月10日,這一項目在全國政協禮堂正式啟動。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項目只熱鬧了兩三個月就歸於沉寂。因為是一項公益活動,除了出書掙的幾萬元稿費,後續的錢都得靠張丁往裡補。當時已經從央視辭職的他沒有收入來源,不僅花光積蓄,還四處欠錢。「最艱難的時候我們連欠了7個月房租,看到物業人員就紅著臉躲著走。」現在回想起來,他反倒笑了。即使如此,張丁也沒想過放棄,「要是我不幹了,那幾萬封信怎麼辦?」
他靠在椅背上,回憶起那些將信送到他手上的捐贈者,「大多數都是老人,要是在北京的,幾乎都親自送上門。」一位叫陳素秋的老太太,用電動車馱來珍藏一輩子的書信。翻開後,手寫小字工工整整,是她和先生張煥光的情書。有些家在外地的,也千裡迢迢趕來託信。「一位蘇州的老教師,專門寫郵件來問我:『你們單位的性質是什麼?信件存放在什麼地方?經費來源是什麼?法律上有沒有保障?』弄清楚之後,從蘇州坐了一夜火車到北京,把1000多封信交到我手上。」
5萬封信的託付有多重?他說不清,只是反覆強調,「我得對他們負責。」
2016年夏天,《見字如面》節目組找到他,希望能推薦一些書信。他立刻同意了,「我覺得特別棒!用藝術的方式表現出來,效果比直接看文字更好。」 談到激動處,他手裡的鎮紙「啪」一下擊在桌子上。他向節目組建議,不要光展示名人書信,普通人的家書有時更動人。
事實上,家書博物館內普通人的信件佔了大部分。上到政府官員、軍人,下至商人、學生。從最早一封的明末至今,時間跨度近400年。了解到人民日報海外版的讀者群體中有許多華僑華人,張丁特意展示了一封由臺灣發到大陸的家書。這封長達5000多字的信,是一位名叫程稚周的男子在臺北長發客棧寫下的,訓誡次子戒驕戒躁,以傳統的道德觀做人治學。這封信寫於1894年,表明那時兩岸交流已非常頻繁。
「見字如面」第一季中,張丁推薦的信有6封入選,其中包括左權家書、志願軍團長宋雲亮家書。讓他驚喜的是,「年輕人竟然很喜歡看。」張丁想了一下,覺得雖然社會變化得很快,但人性始終沒有變,「人都需要心靈的寄託、情感的滋養,而家書是不會說謊的,裡面有最真的感情。」
「95後」再回歸
在手機的年代攤開信紙
雖然以搶救家書為畢生事業,但張丁深知「肯定不可能回到手寫家書那個年代了。」目前,他的精力集中在對過往家書的研究與保存上。當電子郵件、電話、微信、視頻等越來越多高效、即時的通訊方式普及後,還有寫信的必要嗎?王子寧和他同伴的回答是肯定的。
2017年秋天,北京大學大一新生王子寧選修了一門「媒介與社會變遷」的課程,老師要求學生以小組為單位進行一項傳播實踐。他們組選擇了手寫信,因為覺得「即使在今天,手寫信也有它存在的價值,不應該消失。」對於這一點,王子寧尤其篤定。他至今仍堅持著和父親每月一信的習慣。「只有真正寫過信的人才知道,下筆時蘊含的深情是其他通訊工具無法企及的。」他們試圖尋找那些仍在寫信的人,打撈與信有關的人生故事。他們跑到街上隨機採訪,去郵局問投遞員,問身邊的朋友,得到的幾乎是一樣令人失望的答案——大多數人似乎遺忘了這種古老的溝通方式。
又或許,是寫信的人不願說起。「這本身是一件極私密的事情。」王子寧深知,這個年代仍用書信交流的人可能都比較沉靜內斂,就像他自己,「心裡愛藏事」。
遺憾的是,許多年輕人從未接觸過書信。王子寧坦言,若不是有一位愛讀讀寫寫的父親,自己這位「95後」恐怕很難養成這種「老年人」的習慣。
怎樣才能呼喚更多人「重拾手寫信的浪漫」?他們決定「拋磚引玉」,建一個名為「郵寄猶記」的微信公眾號,分享自己和書信的故事。
比如一個叫思琪的女孩,找出一張在湖北省圖書館實習期間,從一本故事書裡發現的信箋。淡藍色的卡片紙上寫著稚嫩的鉛筆字,許多不會寫的字還是用拼音替代的——「爸爸媽媽:我真的很愛你,因為你們是世jie上最愛我的人,但是你們piping我的時候,我的心裡是很shang心的。爸爸、媽媽,我很愛你。」這張寫得歪歪扭扭的信紙讓她足足愣了兩分鐘,她拍了下來,想把這封信寄給所有的父母,「多一些鼓勵和誇獎,少一些指責和批評。因為爸爸、媽媽,我們互相愛著。」
王子寧拿出了爸爸的家書——一封封用工整有力的毛筆字寫就。「子寧:轉眼返校已經兩周了,相信會有一個良好的開端。一年之計在於春,碩果纍纍在耕耘……今年春節期間你曾說過一句話,說明你已經找到了方法,那就是還要再多讀些書。書中不僅有黃金屋、顏如玉,更主要的是讀書可以開闊人的眼界,進而開闊人的胸懷……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修齊治平,修為其首。莫待受挫方自省,莫為白首留悔恨。」
即使反覆摩挲過好幾遍,每當把新收到的信與之前的一起擺在桌子上,攤開來細細看時,他還是會被父親的心意感動到熱淚盈眶。書信仿佛照亮了一條和父親溝通的秘密隧道,讓這個不善言辭的大男孩敞開心扉,重新認識父愛。
期末提交實踐報告,他們的公眾號只收穫了108個用戶。每篇文章的平均閱讀量在100左右。點擊量最高的是他們自編自演的一個短視頻,共有441人觀看。視頻裡,考試成績不佳的女孩、競選主持人失敗的男孩、被顧客臭罵的餐廳服務員,都在心情沮喪時收到了一封神秘來信。信的內容不甚清晰,但讀罷,每個人都豁然一笑。視頻結尾,鏡頭推向了冬日明澈的藍天。「其實我們這個實踐,與其說是去感動別人,不如說是感動了自己。」這群大一的學生手插在兜裡,笑成一團。課程結束了,但與書信相伴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親愛的父親:您好!信已收到。」攤開信紙,坐在案頭的王子寧準備給父親回信,「男兒有淚不輕彈,故只盈眶。」 (劉少華 呂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