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世界文學中,如果提到「反烏託邦」,很多讀者都會想起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以及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動物莊園》(《Animal Farm》)、《1984》等著名作品。而今天要聊到的日本作家貴志裕介創作的《來自新世界》(《新世界より》),大約可以看作是當代亞洲文學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反烏託邦作品。
在小說《來自新世界》中,作者構建了一個頗有日本特色的幻想世界:1000年後的未來,由於「史前文明」的崩壞,世界人口數驟減,科學技術被嚴格限制,人類文明退回到近似於農耕時代。高智慧生物僅餘兩脈:以「咒力」替代科技作為統治階級而存在的「新人類」,以及無法使用咒力的社會性動物,被人類稱為「異類」的化鼠。化鼠其實是千年前人類基因工程的造物,它們形似老鼠,但個頭較大,具備較高智力,能夠理解人類語言,少數「精英」還能流暢地以人類語言交談。由於不具備咒力,化鼠的生殺予奪幾乎都掌握在人類手中,它們依靠向人類宣誓效忠、提供貢品和免費勞役換取其種族的生存空間及自治權。
作為故事舞臺的日本,彼時由相互獨立又互有聯繫的九個「町」組成,這些町依各自地理位置割據一方,町內事務完全自治。主角渡邊早季和朝比奈覺、秋月真理亞、伊東守、青沼瞬五位少年少女就出生在其中一座名為神棲六十六町的小町裡。孩提時代,五個小夥伴生活無憂無慮,在咒力還未萌芽的階段,他們心中最大的恐懼就是大人們口中說的「業魔」和「惡鬼」,以及「氣球狗」、「貓怪」等各種捕風捉影的怪物。
然而,小町的平靜徒有其表,孩子們的思想、行為甚至性命都處於大人們嚴格的「管理」之下。為了維護現有人類社會的體制穩定,嬰孩未出生就已被改寫了遺傳基因,新生兒都被強制植入嚴禁使用咒力攻擊同類的「攻擊抑制」,以及強行殺人必導致自身殞命的「愧死結構」;在這個以咒力強弱決定身份貴賤的社會,咒力覺醒失敗的孩子總會莫名「消失」,咒力低微或者不穩定的孩子都會被當作「不良品」進行「分類處理」;各類知識被嚴格管制,孩子們如若了解了不該知曉的信息,甚至會被強制消除記憶。
一次夏季野營,早季和四個摯友捕捉到一隻「擬蓑白」,意外發現這竟是一臺「史前文明」遺留下來的「自走式圖書館終端」。這次邂逅讓五個孩子知曉了町內被嚴格限制的「史前文明」的歷史,也成為了打開潘多拉盒子的契機。早季他們驚恐地發現,原來「業魔」和「惡鬼」並非是幻想中的怪物,而「氣球狗」這類本以為是胡謅的生物,不久後竟活生生出現在他們面前。隨後的故事急轉直下,早季的初戀對象,神棲六十六町能力最強、最受大人們期待的男孩青沼瞬轉化為「業魔」,某一天獨自離開小町,生死未卜;而長久以來尊稱人類為「天神聖主」,號稱絕對忠於人類的化鼠部族,竟悄然吹響了謀反的胡笛……
《來自新世界》2008年由日本講談社出版,同年榮獲第29回日本SF大獎,既然都獲得科幻大獎了,將其當作一本科幻小說來讀也未嘗不可——當然,如果你認真讀下去,會發現其實小說中科幻的成分並不多,如果一定要定性,這個故事更類似於奇幻小說。其實在小說設定的故事背景下,雖然社會幾乎退回農耕時代,但若要維持這種化鼠和其它改造生物與人類並存的世界,人類超前的基因科技能力是必然的前提。只不過在故事中,作者並未對此做過多描寫,以至於讀下來會讓人產生「我真的是在讀科幻小說嗎」這樣的疑問。而拋開這種微妙的偏差感不談,小說這樣的特性帶來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好讀而不燒腦,讀者不需要去費力理解各種新鮮的科幻術語及設定,只需要好好享受故事就夠了。
而提到易讀性,《來自新世界》可謂做到了出類拔萃。全書洋洋灑灑45萬字,除了故事楔子剛引入時的一些背景介紹,以及部分虛構生物(如蓑白)的習性描寫稍顯滯澀外,絕大部分的內容讀來都如輕小說一般順暢;到主角一行人開始夏季野營,冒險正式展開時,故事更是環環相扣、一氣呵成,讓人不忍釋卷。不讓大部頭小說的體量成為閱讀的障礙,這一點在本書中得到了很好體現。
另一方面,關於故事背景和虛擬生物的習性介紹等,雖然有那麼一點枯燥,但卻是整部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是這些仿佛說明文一般的描寫,和小說世界中其它風土人情一起構成了整個栩栩如生的「新世界」。實際上,我們會對作者構建出的這個世界感到驚訝:千年後的人類社會架構、經濟基礎及上層建築、人類和化鼠的關係、社會教育與倫理管制,最後引申出來的史前文明的興起、交替和衰落——從新人類身、心、性的普適性定義、到史前文明廢墟的各種生物進化變異理論,作者仿佛一位異想天開但又嚴謹考究的學者,火花四濺又合情合理地搭設出獨一無二的世界觀,最終將一個恢弘奇異的新世界展現在我們面前。
當然,作為一部反烏託邦作品,《來自新世界》最大的價值還是來自於故事內核,以及其傳達出來的作者的思考。如果鋪開來看,人類歷史其實就是一部不斷屠戮和馴化異族的連續劇,如果某一天,狩獵和被狩獵一方立場調轉,那身為「獵物」的人類是否仍然值得被拯救?而為了建立新的秩序,我們又願意妥協到何種程度?
作為小說世界主要的兩個高智慧物種之一,作者對化鼠這一種族做了生動的描寫,而對其中身為主要角色的「野狐丸」和「奇狼丸」更是濃墨重彩,賦予了它們更甚人類的篇幅。由於人類和化鼠的戰爭是小說的重頭戲,如此安排也是必須,但作者或許也在向我們拋出問題:這些新人類口中的「異類」是否真的低人一等?從「化鼠們」的眼裡看來,掌握通天之力的新人類又何嘗不是「異類」?而當「咒力」這個權利工具不再由人類獨佔,驕傲的新人類是否又經得起其力量的反噬?如此想來,史前文明的崩壞也好,化鼠挑起的戰爭也罷,無非也就是在重複過去的故事——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人類的歷史本就是由無數鮮血澆灌而生。
而小說主人公早季,當她擺脫知識管制的束縛,初次了解到人類血流成河的歷史時,也曾義憤填膺,為遠古同族的罪行驚懼顫抖;當夥伴即將成為社會體制的犧牲品,被拋棄、被「處理」時,她不惜打破規則也要義無反顧地拯救。可是當災難平息,來到破舊立新的時刻,當初某些加在自己和朋友們身上的恐怖枷鎖,早季卻只能無奈地選擇繼續向下一代「傳承」下去。仿佛宿命般的悖論,年少時我們反抗,成長時我們接受,長大後我們推崇,在人類社會體制的怪圈裡,永遠沒有「絕對的善」,亙古不變的只有「更小的惡」。
千年之後又千年,下一個新世界,也許化鼠會成為「神選之民」,而人類淪為卑屈「異類」,屆時掀起的反抗之戰也會更加壯闊。遺憾的是,無論時代如何,也不管體制如何,人類想要進化為更加美好的「新人類」,大概還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