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兒科專家聯盟 本站編輯:澤少
來源:廣州日報 記者:唐迎春
2009年8月,老家的閨蜜打來電話:「你知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得了很可怕的病?」
肖蓉:「什麼可怕的病?」
對方:「就是會傳染、會死人的愛滋病。」
肖蓉很生氣:「開玩笑,你別亂說!」
前夫吸毒,肖蓉選擇了離婚,女兒歸她,當時已跟現在的老公大偉在廣州生活了3年。
一個月後,前夫去世,她帶著孩子回去奔喪,喪事辦完後,她和女兒偷偷去查HIV,她不敢去正規的醫院,去了一家私人診所,花了近4000元驗血,HIV陽性,沒有任何僥倖,她和女兒都是。
這一年,她31歲,女兒紋紋5歲。
照片上,女兒胖嘟嘟的,有些嬰兒肥,還沒開始掉乳牙。她從沒覺得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走路風風火火,見人就笑,雙眼皮特別明顯,笑起來,兩個淺淺的酒窩。
HIV將改變她的人生,前夫死於愛滋病,她不得不面對已經在她體內發作的愛滋病毒,還有將伴隨女兒終身的噩夢。
她不想讓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知道。
能夠打電話的人只有現任丈夫大偉。她記得當時很平靜,跟大偉說:「紋紋爸爸是得愛滋病死的,我和紋紋查了,也有。我們在一起過了這麼久,你要去檢查一下,如果你沒有感染,我們就分手了。」
大偉也很平靜:「要有也就有了,你們快回家吧。」
接下來的日子,大偉也查出了HIV。
她內疚。「我被紋紋的爸爸傳染了,我又傳給了你,這是命嗎」,「我不是故意的」,她一遍一遍地說,「你要是沒有認識我就好了。」
肖蓉和大偉各打一份工,租住在廣州市中心城中村,女兒在附近的小學借讀。
HIV剛開始打亂了平靜的生活。現在,一切又回歸平靜。
出租屋60多平方米,握手的距離。誰家有什麼聲響,都聽得見。房子的光線不太好,有點潮溼。
紋紋上小學五年級了。每天早上,紋紋下樓自己買早點,邊吃邊走路去上學,15分鐘到校。中午在學校吃飯。老師、同學們都知道她每天要吃藥,但不知道她是什麼病。肖蓉不讓紋紋跟同學們逗逗鬧鬧,叮囑不要碰到同學,她說,小孩子不懂事,怕萬一手上有傷口會傳染。她跟同學們玩得好,但她的心裡,守著一個秘密。她小心翼翼,避免碰到同學的身體。
大偉在附近的一家物流公司上班,負責發貨,逢周四休息。他個不高,皮膚有點黑,很瘦。
肖蓉在外貿服裝廠打零工,計件,有活便幹活,時間不定。廠子不大,專做出口的晚禮服。
肖蓉做成衣的尾部工,負責在晚禮服上釘各種珠子和裝飾品。藍的、粉的、白的、草綠的晚禮服紗裙,一溜地掛在橫拉過去的線上。長裙拽地,輕盈透亮,人造的珠子飾物閃閃發光。肖蓉不知道它們會去到哪裡,誰會穿上它們。趕活時,晚上要加班。她每釘一件珠子飾物,賺幾元錢。
她兩到三個月支一次薪水,上半年,她在這家廠支過一次薪,結帳8000元。她另外還有打零工的兩家廠,也都不固定。
「平均算下來,一個月三千塊錢,時間自由,比打固定工好。花錢沒有深淺,我少賺一點,吃清淡一點,也就是賺了」,肖蓉笑問,「你看我不健康嗎,像病人嗎?」
扣除房租水電,生活費,紋紋每年的學費1.7萬元,沒有多少餘錢存下來。
「我們維持生活,還沒到要住院這一步,能醫就醫,沒有來的事,就不想了。」肖蓉說。
吃藥是一件大事。一天兩次,一次都不能漏。
三個人,每個人吃的藥都不一樣,藥物反應也不一樣。
紋紋的藥聞起來有汽油味,吃完翻江倒海地嘔吐。
肖蓉的CD4(人體免疫細胞)一直上不來,只有正常人的四分之一,她吃完藥,厭食,聞到食物的味道都不好,「像懷孕一樣」,她說。
大偉吃現在手頭的藥有半年了,他的反應很大,頭暈,拉肚
子,情緒低落,晚上睡不好。他在洗手間發出的聲音很響。
有時候,大偉要忙到凌晨一兩點才回家。大偉一忙就會忘記吃藥。每次發現他忘吃藥,肖蓉的心裡就一陣陣發緊。愛滋病的藥物種類本來就少,漏吃3次藥,這種藥就會有抗藥性,以後再也不會有效。
「你不要像孩子一樣,讓我擔心」、「吃藥半小時後再去上班,騎自行車撞到別人也不好,撞到自己也不好」,肖蓉嘮叨他。
對她來說,吃藥就是保命,手機鈴定點提醒。無論在什麼場合,她擰開藥瓶就吞服。女兒吃藥的事,卻讓她傷腦筋。
紋紋吃藥吐到怕。她們在市八醫院的門診見過一個5歲的小女孩,女孩很可愛,但是得了這個病,發現得晚,病毒侵襲到眼睛,她已經看不見了。
「你不想像那個小妹妹一樣,就要好好吃藥」,肖蓉經常跟女兒提起。
「你親生爸爸死於這個病,如果你不想像他那樣,你就好好吃藥」,有時候,不免提起前夫的死。
紋紋每次吃完藥,會發一條信息給她,或者打一個電話:「媽媽,我那個事辦完了。」但是,吃了兩年多的藥,紋紋體內的病毒高達3萬,就是下不來。
肖蓉問女兒:「你在學校到底有沒吃藥,是不是背著我把藥倒掉了?如果你不想吃,乾脆就停藥。」
女兒很委屈:「媽媽,我吃了藥。」
大偉也瞞著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母親到死都不知道兒子得了這個病。母親過世時,他們一家三口回去辦喪事。大偉跟二姐說,是他這個病傳染給了肖蓉。
大偉比肖蓉大8歲。在他眼裡,她是天,最看不得別人對她不好,一言不合,他就急。有一次坐公交,一個男的故意靠肖蓉很近,大偉狠狠地瞪著那男的,一隻手環住她。「兩人一起乘公交,他就是這姿勢,我說你用得著這樣嗎,他不聽,他一定讓我靠在他前面,一隻手護住我」,肖蓉說。
一度,她跟他鬧矛盾。
那是2014年8月,經朋友介紹,南京有一個工作,她決定帶著女兒走。臨走前,她把他帶到市八醫院,拿了藥,讓他要聽醫生的話,定期復檢,每天吃藥。
她走後,他過得昏天黑地。她沒有在南京落腳,帶著女兒回到了他身邊。
「我從來沒對他說過假話,他也是」,肖蓉說。
兩個人同時生病,他照顧她會多一點。
過生日時,他送了她一部寬頻的智慧型手機,她好喜歡。這個月,他給她買了一雙背靠背的運動鞋。那天本來是陪他去逛街買鞋的,她試了一雙鞋子,好穿,他二話不說就給買了。
有時候,他們會談到生死。
肖蓉:「我的CD4這麼低,說不定三五年,我就走了。我走後,你要對我女兒好。我老家,有的繼父不好,對養女動歪心。」
大偉:「做人做成那樣,那還是人嗎?」
肖蓉:「我也知道,很多親生的爸爸都不如你好,也就是我在,你們倆才有緣做父女,一旦我三五年沒了,你想,紋紋爺爺奶奶、伯父伯母,會把她留給你嗎?」
大偉不說話。漆黑的夜裡,他只是緊緊地抱住她。
肖蓉:「如果我先走了,你把我送回貴州老家。你在那裡找塊墓地,你以後跟我的骨灰放在一起。」
大偉覺得他這個父親做得不夠好。紋紋同學的爸爸,帶孩子去香港海洋公園,把過山車全部坐遍,孩子開心死了。大偉不行,他的胸膜感染過病毒,他不能坐過山車,他們也沒去過長隆。有一次在越秀公園,紋紋要坐海盜船,大偉忍不住要陪女兒。海盜船急劇地衝上去、掉下來,大偉覺得心臟要爆炸。從海盜船上下來,他捂著胸口,半天喘不過氣來。
紋紋就快12歲了,有時候,看見肖蓉心情不好,紋紋會說:「媽媽不要哭,上天會看見你的眼淚,也知道你的難過。」
她的夢想很多,想好好讀書,等她賺錢了,就給爸爸媽媽買一個大房子。
肖蓉和大偉說得最多的還是,紋紋將來怎麼才能上好一點的學校,上好一點的中學,還能上大學,將來不要為一日三餐發愁,自食其力,最好對社會有用。
「我們吃的藥都是免費的,你要學會感恩」,肖蓉跟女兒說,「你長大踏入社會,如果我們身體還好,再活十年八年,能支持你,幫到你,我們再怎麼樣都願意。媽媽不會拖你的後腿」。
還有沒說出來的話是:如果到時候拖累女兒了,還不如趁早走。
大偉至少一個季度去一次市八醫院。通常是肖蓉帶女兒去,她去的次數要多一些。
一個晴朗的下午,初冬的太陽照在住院部四樓的走廊上,肖蓉一個人來諮詢市八醫院「紅絲帶之家」的志願者。
「紋紋的病毒就是下不來,皮膚也不好,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打開手機裡紋紋的照片給志願者看。紋紋臉大,看起來並不瘦,但是,快12歲的孩子,體重比同齡的孩子輕很多。這兩年,個頭也不見長。
有一次,她扁桃體發炎,咳嗽,咳到肺炎。更嚴重的一次,紋紋身上長疣子,腿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紅斑,又痛又癢,一撓就破。疣子有時候長在頭皮上,有時長在手指上。除了用雷射打疣子,有時要用一種藥水:用浸了藥水的棉籤按住疣子,把疣子腐蝕掉。肖蓉想起來都怕。
皮膚病折騰了兩年,現在看起來,孩子皮膚還是不太好。
病毒不下去,總是這裡那裡出問題。
肖蓉諮詢期間,不間斷地有愛滋病人過來。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的老太太,多年前輸血感染愛滋病,她心臟早搏,中山一醫院門診醫生告訴她,需要手術裝心臟起搏器,老太太沒有告訴醫生她是愛滋病人。一對愛滋病夫妻,從外地來,打算借宿,第二天上午看主任門診。
肖蓉聊的時間最長,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女兒:吃了藥為什麼病毒下不去?
肖蓉和大偉有一些共同的朋友,紅絲帶之家組織過好幾次病友們出遊。
發病後,活二十年,三十年,已經很常見。也有人發病幾年,就走了。有的夫妻一輩子恩愛,有人妻離子散。這個圈子裡,每個病友都有不同的生活。
肖蓉喜歡唱歌,滑旱冰。周末有空,她會帶女兒去爬山,爬白雲山、帽峰山。她喜歡在山頂大喊:「哦呵呵——」。大喊幾聲,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清澈透亮的,就像她老家門前的河水。
她常去新兒童公園,坐在湖邊草地上,拿出一團絨線,一根鉤針,飛快地在一個塑料鞋底上鉤著。半個下午,她能鉤一雙毛茸茸的拖鞋。這個冬天,她打算再鉤幾雙拖鞋,送給紋紋的同學,她自己的工友。
微信朋友圈,她發健康食物,刷雞湯,也發一些經典老歌,更多的是,帶女兒爬山,發大量的照片。鏡頭中,女兒每次必擺剪刀手的姿勢。她喜歡把野花編成一個花冠,戴在頭頂。
醫生、「紅絲帶之家」的志願者們是她的好朋友,她跟他們說的都跟病有關。跟工友、紋紋同學的家長,絕口不提病。吃藥,看病之外,她覺得自己一家三口,跟別人家沒有什麼兩樣。
前兩天突然降溫,大偉腹瀉得厲害,騎車去上班,腿軟綿綿的,周三他請了一天假,連著周四一起休。
肖蓉也感冒了。每次感冒,她的嗓子就嘶啞。她的免疫力只有常人的四分之一,一旦感染可能就隨時把她擊倒。
「但願病痛不要來那麼快,不要讓我的家庭陷入困境」,她在給大偉的一條微信上寫道。
晚上躺在床上,睡著前,她對著空氣祈求:老天保佑,我要好好活著,養大女兒,陪我老公。
莫名的恐懼會不經意地襲來。有一次,她想打電話把病告訴弟弟,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她擔心弟弟會告訴父母,擔心弟弟的女朋友會有想法。(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