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路建於1959年,之前這裡都是橫七豎八的古街巷,其中有條老杭州人皆知的忠清巷,在今新華路與鳳起路交叉口的北面。忠清巷地名始於明代,更早時叫昇平坊。民國初期繪製的《浙江省城全圖》上可見昇平坊三字,其北端有條「以瓊花園名之」的瓊花街,明《嘉靖仁和志》說「今褚家堂助聖廟,即宋之瓊花園也」,可見此地(今新華坊社區)原先有個栽植瓊花的園圃。說起瓊花,油然想到揚州——杭州瓊花與揚州瓊花觀可有淵源?好奇中我翻閱手頭資料,結果意外發現,杭州與揚州還挺有緣分的,歷史上不時在互動,僅一條小小的瓊花街,就傳出好多與兩地友好往來相關的信息。除此之外,作為杭州的一條古街,瓊花街本身也有不少往事還塵封著。
先說瓊花觀
揚州瓊花觀久負盛名,是當地的一個重要旅遊景點,觀內的瓊花據說舉世無雙。在世人的想像裡,瓊花美得不可方物,且充滿神秘感,所以隋煬帝會連江山都不顧,要去揚州過過癮,其實那是傳說,不可當真,但宋代皇上將揚州瓊花移植到杭州卻是真的,宋周密《齊東野語·瓊花》云:「揚州后土祠瓊花,天下無二本……淳熙中,壽皇亦嘗移植南內……杭之褚家塘瓊花園是也。」宋學士洪邁也說「瓊花者,從維揚得瓊,植之而生,遂以名圃」。鑑於褚家塘瓊花來自揚州,要想了解瓊花,還原瓊花街歷史,看來還得先從瓊花觀說起。
瓊花觀位於揚州市區文昌中路(原瓊花路)62號,其前身是西漢時建的后土祠。北宋至道二年(996),揚州太守王禹偁發現該祠內有棵奇異的植物,便把它記載於《后土祠瓊花·序》裡:「揚州后土廟有花一株,潔白可愛,且其樹大而花繁,不知實何木也。俗謂之瓊花……」這是關於后土祠瓊花最早的紀錄,引起時人的關注。之後韓琦詩稱「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歐陽修建「無雙亭」……正是這些名人的讚譽,使得后土祠就像嶽陽樓那樣聲名鵲起。后土祠一度改稱「蕃釐觀」,蕃釐二字費解(多福的意思) ,遊人仍「俗稱瓊花觀」。明時瓊花觀範圍內建玉皇閣,可俯視全城;清時建築物頹敗;民國時多半毀圮;1993年重修瓊花觀,並建瓊花園、古瓊花臺。
瓊花如今是揚州的市花,當地人引以為傲,它之所以能名揚四海,說來與市井廣為流傳的《隋唐演義》《說唐》等通俗讀物也有一定關係,這些書都煞有其事地談到隋煬帝下揚州看瓊花一事,瓊花成了昏君的「夢中情人」,結局是「花死隋宮滅」。其實隋煬帝是死於荒淫無道,與唐時方才移植后土廟的瓊花沒半點關係,這些在元之前都有明文記載,但到明清時,一些文人為博眼球而「戲說」,加上跟風者如同揚州炒飯般的不斷熱炒,導致瓊花要想不火也難,這樣做效果當然是好,借隋煬帝的名人效應,揚州的美譽度得以大幅提升,可也不能老拿人家當冤大頭,歷史上的隋煬帝並非百無一是,至少在開鑿京杭大運河一事上,他是有功的。
鄭興裔與《瓊花辯》
瓊花觀瓊花在宋紹興辛巳年(1161)遭劫難——「金主亮揭本而去,其小者皆剪除之,逾年故株旁及出三櫱」。由於觀內道士細心呵護,瓊花後來又煥發生機,遺憾的是,宋亡那年,瓊花無端香消玉殞。元朝至元三十三年,道士金丙瑞以聚八仙補種在瓊花觀,「後人稱瓊花者,實是聚八仙」——瓊花既已絕跡,有些事情光靠據說就說不清了,比如瓊花究竟長怎麼個模樣?後來看到的到底是瓊花還是聚八仙等等,可謂眾說紛紜,好在時任廣陵太守的鄭興裔寫過一篇《瓊花辨》,把這道難題給解開了。
杭州麥莊莊主鄭興裔晚年所住的「退庵」與瓊花園相鄰,他任廣陵太守期間造福一方,做了不少好事,揚州人對他評價很高。他主編的《廣陵志》談到后土廟瓊花:「本大而花繁,天下無之……聚八仙花雖類瓊花,而瓊花之異者,其香如蓮花清馥可愛,雖剪折之,餘韻亦不減,此聚八仙之所無也。」該記載似乎籠統了些,為此,鄭興裔特意寫了一篇《瓊花辯》,其大致意思是:瓊花觀瓊花天下獨有,後因金兵南侵,觀內瓊花遭剪除,從那時起,即有人懷疑瓊花觀內已非舊物,是道士以聚八仙補植其處的。鄭興裔接下來轉入正題:我今從合肥到廣陵履職,見了不少園圃中的聚八仙,這花如果不仔細觀察,應說確實像瓊花,然細觀熟玩,便可發現有三處不同:一、瓊花大而瓣厚,其色淡黃;聚八仙花小而瓣薄,其色漸青;二、瓊花葉柔而瑩澤,聚八仙葉粗而有芒;三、瓊花蕊與花平,不結子而香,聚八仙蕊低於花,結子而不香……鄭興裔很頂真,他怕自己所說有誤導之嫌,就拿兩品種叫晚輩辨認,結果「皆能識而別之,始乃無疑」。為保險起見,他在文末再作補充:那日剛好后土祠在修葺,正值炎夏天(不是瓊花開花的季節),卻見一枝在樹梢綻放,遊客競相觀賞,無不讚嘆。鄭興裔說如果不是大家都看到,能作證的話,或許同樣有人會質疑我寫的《瓊花辯》,要說這花開得也真有如司花之神在冥冥之中相助,「故為之辯,以驗來者」。鄭興裔在親睹瓊花的情況下寫就《瓊花辯》,這「辨」自然辨得令人信服。
褚載與褚家塘
明《萬曆府志》記載「昇平坊,今名忠清裡,入褚家堂」。褚家堂亦稱褚堂、褚家塘、褚塘巷,該地為唐代名人褚遂良故裡。「褚氏乃杭城望族,自褚遂良以上,世有顯宦,鹹居於此,因以塘名」。其九世孫褚載「歸自廣陵」,住通聖廟旁小井弄,他帶來先進的絲織技藝,為杭州絲織業作出傑出貢獻。
褚家塘過去有助聖廟和通聖廟,前者祭祀褚遂良,後者褚載。明郎瑛說「昨偶至褚堂一土地祠,見古碑一通,然後知祠名通聖,即瓊花園之地……」瓊花園廢后,改為瓊花院,祀土地神,這個祠堂即通聖廟。該廟始於宋至道元年(995),「廟曰通型」,明代重修,改稱通聖。清道光間通聖廟側建「觀成堂」,後改作綢業會館,清末因場地小,同業者在保信坊重建,館內有《杭州重建觀成堂記》碑刻一塊,碑文記載「昔褚河南(遂良)之孫名載者,歸自廣陵,得機杼之法,而綢業以張」。郎瑛當年所見的是哪塊碑刻不清楚,但內容應與重建的碑記出入不會太大,因為祭祀的同為一人——褚載。
褚載是唐「乾寧四年(897)進士,性行端潔,博學多識,鄉邦敬仰。先家廣陵,傳得綾錦法,歸寓故裡,業益以精,人多仿效。迄今環裡之人善織綾錦……」杭州絲織業同仁出於感恩心理尊他為祖師,並建廟祭祀。明清間絲織業大多在城東,明徐一夔《始豐稿》云:「餘蹴居錢塘之相安裡(今新華路),有饒於財者,率居工以織」。張瀚為嘉靖間吏部尚書,其先祖住忠清裡,以經營絲綢作坊而致富。張瀚說「購機一張,織諸色紵帛,備極精工,每一下機,人爭鬻之,計獲利五是一」。清厲鶚說城東「機杼之聲,比戶相聞」。範祖述說「迄今一鄉之人,皆織綾錦為業」。清末起不少大中型絲織廠也建在此地。改革開放後,「杭州中國絲綢城」設在新華路253 號,這裡成了杭州絲綢向世界展示的窗口。有一首詩說得好:「新春三月到杭州,半為西湖半為綢」,作為一個「絲綢之府」的杭州人,還真不能忘了「先家廣陵」的褚載。
瓊花街和瓊花園
瓊花街位於今大東門至西健康路中段。明《嘉靖仁和志》說「在倉弄南,助聖廟巷北,宋時稱瓊花街」。瓊花街東側依次是助聖廟巷、葉面巷、小廟巷、通聖廟、張御史巷等;西側為十五間(家)園、文龍巷等。文龍巷西南面一座橋,橋後有個不小的「賽西湖」,湖之南為寺泉和池塘巷。這些小巷都很短,有的不足百米,它們就像一個個瓜,連接著瓊花街那根藤。只是順藤一一摸去,感覺有些不太對勁。比如明《七修類稿》說通聖廟址在小廟巷北之小井弄;清《康熙府志》說「今張御史巷道勝廟,即瓊花園也」;《武林坊巷志》說「褚堂巷亦作褚家塘……清代訛為池塘巷,沿用至今」:1990版《杭州市地名志》說「池塘巷……原稱褚塘巷,後訛為池塘巷」。前面所說的小巷或與瓊花街首尾相銜,或緊緊挨著,從各自角度說瓊花園在某某巷亦無不可,但《地名志》所說當是兩碼事,蓋為褚塘巷古已有之,在葉面巷北,而池塘巷清代才入載,位置「在貢院之南」,看來冬瓜藤被牽到豆棚裡去了。
瓊花園幾時成「廢圃」不詳,南宋時官家在該地基上建糧倉。《鹹淳志》云:「鹹淳倉在東青門內後軍寨北。鹹淳四年,朝廷議建廩增貯公田歲入之米,乃捐錢買瓊華(花)廢圃……凡為敖百,為間五百有二,為米六百萬石……」敖(廒)即糧倉,當年天水橋的倉廒僅八眼,其他大多為幾十眼,而鹹淳倉有百眼,房子達五百餘間,其範圍包括今十五家園一帶。十五家園在「宋稱鹹淳倉,清名十五間園、菜市家園、十五間。南宋滅亡後,鹹淳倉廢棄,適存十五」。十五家園南臨鳳起路,前面所說的賽西湖位於該巷口與鳳起路相交偏南的位置上,史載該湖「在貢院之南,即宋仁和倉(一作豐儲倉)池也,故湖之前名池塘巷」。這地方如今是環北小商品市場,市場後面即池塘巷,池塘巷與褚塘巷儘管是兩碼事,但應與瓊花園沾邊。瓊花園範圍到底如何界定?《武林街巷志》作者勞志鵬說「宋之瓊花園基頗廣,泛指在倉弄南,助聖廟巷北,貢院東,東河西,張御史巷、小廟巷一大塊地方」。勞先生潛心研究下城區文史多年,所言斑斑可考。
紅橋修禊與瘦西湖
揚州歷史上有條護城河叫「保障湖」,湖名毫無文採可言,湖上那座紅橋倒時常出現在詩畫之中。清乾隆間,揚州文人墨客多次在紅橋「修禊」(類似今天的筆會、詩會)。修禊主持者皆為名士,其中一位是杭州人物厲鶚,他曾寓居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多年,著書立說,推動了兩座歷史名城的文化交流;他的門生汪沆(筧橋橫塘人)作詩把保障湖比作瘦西湖,瘦西湖一舉成名,成了揚州的「銷金鍋」。厲汪二人在傳播揚州「紅橋文化」方面,和褚載一樣功不可沒。
厲鶚(1692~1752)號樊榭、南湖花隱等。為浙西詞派領軍人物,在清詩史上享有獨特地位。他「五遷不離東園」,曾住瓊花園之西的南湖園(今水星閣一地)八載。他以一介布衣身份主持江、浙詩壇30餘年,應說很了不起。乾隆三年(1738)秋,厲鶚與閔華等揚州著名詩人舉辦「紅橋秋禊」。本次「紅橋秋禊」和蘭亭修禊一樣,為後人所推崇,紅橋成了揚州的一張金名片。
後來,汪沆去揚州看望恩師,聞知紅橋秋禊過程,極為豔羨,便邀集曾參與前次秋遊的數位詩友,沿厲鶚走過的線路,泛舟保障湖。在以詩相和的過程中,汪沆突來靈感:「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紅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由於比喻貼切,具有點石成金的效果,瘦西湖很快取代保障湖(清初吳綺把保障湖比作瘦西湖,但名不顯),瘦西湖從此與杭州西湖結緣,成了「姐妹湖」,兩位杭州詩人的名字也因之載入揚州史冊。
瓊花園,即慶忌舊宅
1998年,新華路北端連片建造新華坊住宅小區,後又建健康公寓,從那時起,古街巷名又少了許多。該地歷史其實不止於宋唐,得上溯至春秋時期。明郎瑛談到曾在通聖廟裡挖出一塊古碑,上刻「瓊花園,即慶忌舊宅」。明姚震說「迨宋高宗南渡駐蹕於杭,詔移廣陵瓊花來植其裡,故吳慶忌居第舊基創飾園囿」。文中所說的吳,指春秋時的吳國,當年杭州揚州均屬吳,慶忌為吳國公子,其舊居在杭州,唐時此地稱褚家塘,宋時建瓊花園……
周景王(公元前521~544)被奉為天下共主時期,吳國國君叫諸樊,某年駕崩了,其長子姬光本可繼位,但他信守諾言,要把王位傳給父親的弟弟季扎,季扎堅辭不受,結果傳位給季扎之兄夷昧。周景王十九年,夷昧病危,想把王位還給季扎,季扎說榮華富貴就像秋風從身邊吹過,有什麼好貪戀的!說罷乾脆遠走延陵。按理本該由姬光接替,但夷昧之子州於起貪心,竟自立為王,改名王僚。姬光不服氣了,暗萌殺機。王僚有三個兒子,慶忌為老三,他的筋骨像鋼鐵一樣結實,手能抓住飛鳥,拳能打死猛獸,堪稱天下無敵手。王僚怕人行刺,平時由三公子寸步不離陪著。後來姬光手下的伍子胥使用調虎離山計,將慶忌調開,派壯士專諸趁端菜上席之際,從魚肚裡取出削鐵如泥的「魚腸」短劍,將王僚刺死。慶忌聞訊後逃到衛國艾城,姬光自立為王,取名闔閭(闔閭兒子夫差與越王勾踐爭鬥則是後話)。
慶忌在艾城招納死士,闔閭聞知後寢食不安,伍子胥又出行刺的陰招。刺客叫要離,看上去像個風吹吹都要倒下的人,他為了接近慶忌,不惜殺妻、子並斷臂(均借闔閭之手),以博得慶忌信任。三個月後,慶忌率戰船攻打闔閭,要離與慶忌同船,中途他趁慶忌不備,用短矛猛刺其心窩,矛從後背穿出,慶忌伸手把要離倒提起來,將他的腦袋按在水裡淹了三次,然後抱著放在膝蓋上,衝他笑道:天下真有這樣的事嗎?竟敢來刺殺我!手下欲斬要離,慶忌搖搖手說,他是勇士,哪能在一天內死兩個天下難找的勇士?不如放了,以表彰他的忠烈。說完,將要離從膝蓋上推下,自己用手抽出短矛,血流如注而死。在古人眼裡,吳公子慶忌是條少有的好漢,應該青史留名,故記載慶忌軼聞,因為慶忌舊居,杭城多了一個極為古老而又傳神的故事。
新華路一地古街巷名成堆,歷史人物成堆,經歷代文史工作者的不懈努力,編寫出不少能傳諸後世的史籍,值得慶賀。而今隨著時間的推移,又發現不少與該地有關的前朝舊聞尚夾雜在明清筆記、鄉邦文獻或某某歷史人物的原著之中,這些隱秘加上新時代的變化,有必要進行挖掘、整理、細化和補充。本文選擇瓊花作為切入口寫瓊花街,但願對新華路的歷史傳承,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