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經濟觀察報
黑格爾的面具
郝苑
1830年,黑格爾的學術地位已經如日中天。為了慶祝這位哲學家的六十大壽,他的學生們專門定製了一種紀念章,它的正面是黑格爾的肖像,背面是一幅帶有象徵性的圖畫:圖畫的左邊是一個埋頭讀書的年長學者,在他頭頂上有一隻象徵智慧的貓頭鷹,右邊則是一位高舉十字架的女性,在兩者中間則是一位守護者。據說,這幅圖畫挑明了黑格爾哲學所完成的一項「重大使命」,即在哲學與神學之間進行調和。儘管這種紀念章在黑格爾的許多朋友之中廣受歡迎,但原本對黑格爾頗為賞識的歌德卻對此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他在寫給舒爾策的書信中抱怨說,黑格爾這位哲學家帶著他的學生,在有關本質和理性的哲學問題上拐彎抹角地走了一段迂迴的道路,最後卻得出了一個用來調和哲學與神學的枯燥結論。在歌德看來,黑格爾的文字不斷激發讀者產生一種黑格爾正在完成偉大歷史使命的期許,黑格爾不會僅僅滿足於給哲學與神學架構橋梁的活動,這是資質平庸的哲學家才有興趣花費畢生時間來從事的乏味工作。
應當說,歌德慧眼如炬,比黑格爾的某些學生更為透徹地看清了黑格爾宏大的哲學抱負。然而,對於自己學生的這種誤解,黑格爾恐怕要承擔主要的責任。作為一個以行文晦澀著稱的形上學家,黑格爾的哲學論著即便對於許多專業學者也是難以理解的。理解黑格爾哲學的困難,並非僅僅來自於那些晦澀的文字,更為重要的是,黑格爾並不願意輕易表露他的許多觀點和立場,他在闡釋理論的過程中主動戴上了許多面具來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正如王爾德所言,黑格爾所表述的形上學真理是一種「假面的真理」。那麼,黑格爾是如何使用面具的?在這些面具背後隱藏的是什麼?黑格爾的這個策略是否達到了目的?顯然,只有逐一揭開黑格爾的諸多面具的真相,我們才能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一
黑格爾熱衷於將哲學比作「密涅瓦的貓頭鷹」,它只有在黃昏時才會振翅高飛。黑格爾通過這個比喻強調的是哲學價值的歷史性,只有在歷史的某些關鍵時刻,在平時專注於反思的哲學才能夠在改造人類命運的使命中大展宏圖。由此,黑格爾將一種歷史意識明確地引入了哲學思辨之中,而他的哲學也常常被後來的哲學家貼上「歷史主義」的標籤。按照通常的理解,歷史主義是一種將真理與理性都邊緣化的相對主義,但這種理解並不適用於黑格爾。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中,真理與理性佔據了極其重要的核心地位,只不過在黑格爾的整個形上學體系之中,真理與理性又呈現出了非同尋常的面貌。
克爾凱郭爾曾經不無嘲諷地批評說,黑格爾雖然建構了宏大的哲學體系,但他本人並沒有居住在這個巨大的宮殿之中,反倒滿足於生活在旁邊的簡陋小屋之中。這個批評意見很容易讓人們認為,黑格爾倡導的是脫離生活的抽象真理。然而,黑格爾恰恰認為,抽象的真理無法成為哲學的對象,只有未經哲學訓練的人,才會將片面的經驗概括作為絕對的真理來信奉。哲學所揭示的真理是具體的,是與其他的概念處於複雜而又動態的關係之中,因而真理不能僅僅是某門學科片面展示的真理,而只能是參照世界整體在歷史中不斷動態展現自身的真理。黑格爾反對按照自然科學的方式,將真理僅僅理解為主觀符合客觀的思想理論,真理不僅是認知意義上的真理,而且還是負載著普遍的實踐價值的真理。黑格爾相信,理性是世界的主宰,因而能夠確保具備普遍實踐價值的真理支配歷史的現實,對於歷史而言,「凡是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現實的。」
黑格爾的這個論斷很容易讓人覺得是在為現存秩序的合理性進行辯護。然而,馬基雅維利赤裸裸地表示,對於許多取得巨大權勢、取得大量財富的人來說,他們「不是運用暴力就是運用欺騙的手法。而對於用暴力和欺騙得到的一切,他們總是千方百計用偽造的所謂的正當收益的美名,來掩蓋他們取得這些東西時所用的那些可恥伎倆」。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是,「忠實的奴僕總是當奴僕,誠實的人永遠受窮。除非既大膽又不忠實,否則永遠也擺脫不了奴役;除非既貪婪又奸詐,不然一輩子也逃不出貧困。」歷史上充斥著這種陰暗的例證,難道可以認為這樣的歷史現實也是合理的嗎?
不過,這種異議並不能駁倒黑格爾的歷史論斷,因為黑格爾對於「理性」或「合理性」的理解也是非同尋常的。黑格爾承認,有力推動人類歷史前進的成功者經常會做一些踐踏道德的事情,然而人們只有根據局部的視角才會得出這種馬基雅維利式的陰暗結論。倘若從歷史的和整體的角度去辯證地審視各種歷史現象,就會發現一種「理性的狡計」在發揮著作用,也就是說,創造歷史的個人即便追求的是某些違背道德的目的,但從他背德的行動中會產生出某些超出他主觀意圖的效果,而這些效果在漫長的歲月中將逐漸顯露出歷史合理性。比如,亞歷山大大帝為了滿足個人的野心而向波斯與印度發動戰爭,這些戰爭雖然傷害了普通民眾的和平生活,但是從長遠看,戰爭促進了希臘、波斯與印度等地的民族交融與文化交流,讓人類文明在整體上更加繁榮昌盛。正是通過這種「精妙」的辯證思維,就可以將原本陰暗瘋狂的歷史現象堂而皇之地變成光明合理的歷史規律。
在黑格爾看來,歷史雖然充斥著這種違背理性與道德的不合理的矛盾,但恰恰是這種矛盾推動了歷史的發展。藉助於辯證的方法,就可以透過這些表象看到其中蘊含的合理本質,而這種本質不僅支配著歷史現象,也支配著自然現象。黑格爾將這種現象背後的物自體理解為「絕對精神」或「絕對理念」。康德主張,物自體是人類無法認知的事物,倘若人類要對之做出闡述,就會產生超出人類理性能力之外的「二律背反」。黑格爾指責康德沒有理解矛盾是萬物生成發展的基本動力,通過辯證的方法來審視這些矛盾,就可以在揚棄這些矛盾之後看到它們背後所展示的「絕對理念」。
黑格爾對於「絕對理念」的闡釋是相當神秘與晦澀的。作為複雜萬物的整體實在是「精神的」,而絕對理念是以理念本身作為對象的思想,因而也就是思維著自身的純思想,它在某種意義上接近於亞里斯多德的「神」。然而,黑格爾認為,絕對理念並非抽象地停留於思想領域,而是會將自己作為支配者表現在各種自然現象與歷史現象之中。黑格爾相信,一個人在真正把握了絕對理念的精髓之後,就可以按照「正題-反題-合題」的辯證模式,解釋以往的世界歷史的發展規律,甚至能預見到人類歷史的未來發展。由於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包含了許多神秘的預言,它也被波普爾稱為「神諭哲學」。
可以看到,黑格爾不斷地用「真理」「理性」「神諭」乃至「絕對理念」等概念為他的哲學套上層層神秘莫測的面具,若僅僅聚焦於他的哲學文本,那就無法有效地窺探到黑格爾想要用這些面具隱藏的事物。對於成熟的心智來說,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就不應當只考察他說了什麼或寫了什麼,而是應當去考察他做了什麼與怎麼做的。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應當到黑格爾生平的某些意味深長的事件中去尋找。
二
1806年,耶拿戰役爆發,拿破崙以其卓越的軍事才華指揮法軍擊敗了普魯士的軍隊,並率領著先頭部隊佔領了耶拿。在這個時期,黑格爾正在耶拿大學擔任教職。耶拿戰役爆發的當天,黑格爾這個素來沉穩的人卻在致友人的書信中異常激動地寫道,他親眼看見了拿破崙「這個騎在馬背上的世界精神」,黑格爾聲稱,他相信拿破崙是個摧毀陳舊秩序的革新家,他將通過刀劍和槍炮,把法國啟蒙運動的政治理想強行引入德意志的王國,為德國的未來開闢新的道路。
不難看出,黑格爾將拿破崙當作了支配世界歷史進程的絕對理念的代理人。事實上,黑格爾的絕對理念並不僅僅是在形上學體系中得到抽象論證的一個概念,而是在具體的歷史實踐活動中體現自身的,而國家和民族就是體現絕對理念的重要手段。不同於康德所倡導的「永久和平」,黑格爾認為,在國家與民族之間爆發的衝突與鬥爭是不可避免的,正如矛盾是哲學思想前進的根本動力,戰爭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根本動力。只有戰爭才可以保障國家這個道德機體的健康,「就像長期的靜止會使海洋腐敗發臭一樣,長期的乃至『永久的和平』也會使各民族腐敗發臭」。黑格爾在他的作品中以各種方式暗示,真正能夠體現絕對理念的只能是這樣的國家和民族,它們是由亞歷山大、凱撒和拿破崙這樣擁有強大意志與卓越政治軍事才能的統治者領導的,這些統治者是推動人類歷史向絕對理念前進的英雄。當然,黑格爾也承認,英雄在實現絕對理念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使用暴力,會在完成偉大使命的過程犧牲無數人的生命,但是,黑格爾無情地嘲笑了普通人根據市民道德來衡量偉大歷史人物的做法,「僕從眼中無英雄」。黑格爾的哲學是以拿破崙式的不可重複的個性為中心的,相較之下,普通的個人根本就不是目的,而只不過是實現絕對理念的高度可替換的工具,他們只有參照國家與民族所欲實現的絕對理念才能獲得相對不那麼重要的價值與意義。因此,普通人即便不幸成為了這些英雄的犧牲品,他們也沒有資格根據自己平庸的道德來對這些偉大人物進行批判與譴責,因為他們眼中的「惡」恰恰是「歷史發展的槓桿,民眾的犧牲是歷史車輪前進時難免碾碎的花草」。
通過以上這些補充,就不難揣測出黑格爾的哲學用眾多面具真正想要掩飾的是什麼。正如以賽亞·伯林所言,「權力本身就是黑格爾用他那晦暗不明、帶著詩意的文體加以讚美的東西」,黑格爾通過他艱澀的哲學思辨所最終追求的恰恰就是權力。囿於自身的血統、地位與機遇所限,黑格爾不可能像拿破崙那樣在自己的國度裡獲得如此巨大的權勢,但黑格爾力圖通過自己在哲學思想上的智識創造,讓自己成為「書齋中的世界精神」,並通過藉助各種可資利用的權力資源,讓自己成為學院世界中手握權柄、高高在上的「精神王侯」。
有人或許會對這個答案提出異議:縱觀黑格爾的諸多傳記材料,他給人們留下的整體印象似乎是一位循規蹈矩的學者,無論怎麼看他都不像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然而,在這個世界上至少存在著兩種循規蹈矩,一種是善良溫順的人發自本心為之,另一種則是野心勃勃的人在處於弱勢的時候用來掩飾自己真面目的面具。倘若仔細審視黑格爾的生平,就可以發現,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嚴格恪守道德規範的人,恰恰相反,為了讓自己能夠變得強大,黑格爾可以毫無顧忌地打破任何道德律則。黑格爾在文科中學的畢業演講中,將自己家鄉符騰堡的邦主卡爾·歐根公爵謳歌為一位重視本邦教育事業的開明君主,而完全不顧他曾經迫害過席勒和舒伯特的專制暴行。不管怎樣,黑格爾獲得了邦主頒發的獎學金,得以在圖賓根神學院繼續深造。
黑格爾在擴張自身權力的過程中,不僅會積極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權勢,而且還會冷酷地切斷一切有礙於他自己發展的人的親密關係。荷爾德林是黑格爾在圖賓根神學院結識的好友,1796年,當黑格爾處於遠離親友,久滯異邦的困境時,荷爾德林熱情地幫助黑格爾在法蘭克福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然而,荷爾德林這位「艱難時代的詩人」隨後不幸地由於來自情感、事業與理想等方面的多重打擊而陷入了精神錯亂。黑格爾起初還向他們的同學辛克萊打聽荷爾德林的下落,當得知荷爾德林的精神狀態可能再也無法恢復正常時,黑格爾就果斷地讓荷爾德林的名字在他的通信中消失了。荷爾德林在瘋人院接受照料的那段時間裡,黑格爾一次也沒有去探望過他。
康德告誡我們,每個人都是其自身的目的,而不應當僅僅將這個人當作工具和手段來利用。不過,康德的這個教誨顯然並不能對他的偉大對手黑格爾產生多大的約束。黑格爾在攀登權力階梯時不僅毫不留情地將他周圍的人當作助他自己平步青雲的踏腳石,而且還心機深重地將他的那個時代盛行的自由思想作為助他平步青雲的踏腳石。眾所周知,黑格爾在年輕時熱情支持啟蒙運動的自由政治理想,晚年卻蛻變為一位熱衷於為普魯士專制政權辯護的御用哲學家。許多由衷地熱愛黑格爾的年輕人為他的這個政治上的「華麗轉身」而痛心疾首,然而,這些年輕人在這件事上恐怕是白白地浪費了感情。對於一個酷愛權力的野心家來說,當他在弱小的時候,他就會極力主張可以避免遭受他人壓制與侵害的自由與平等,當他通過發展變得強大以後,他就會積極利用自己的強權去壓制和侵害別人。對於黑格爾來說,年輕時捍衛自由有助於為自己爭取嶄露頭角的機會,年老時壓制自由則有助於鞏固自己已經取得的權威與地位。1813年,黑格爾的《法哲學》出版以後,《文學匯報》刊登了一篇為黑格爾的競爭對手裡弗裡斯辯護的匿名評論。黑格爾讀後暴跳如雷,他摘抄下了評論文章中他認為帶有侮辱性的段落,轉交文教部要求政府限制這種「過分的出版自由」並懲罰這個不具名的作者。
縱觀黑格爾的一生,不管他的具體政治立場發生了什麼改變,這些立場或許都可以被視為他追求權力的不同策略,而他熱衷於權力的初心則始終沒有發生改變。只不過在黑格爾年輕時,他需要面對那些真心相信啟蒙政治理想的學術權威與強勁有力的競爭對手,他就不得不用各種面具來掩飾自己狂熱的權力欲求。隨著黑格爾逐漸提升自己的影響力並鞏固了自己作為學術權威的地位時,他就可以越來越明顯地拋掉這些面具,露出自己真實的野心。甚至可以認為,作為一個深刻理解歷史契機重要性的哲學家,黑格爾拋棄這些面具的時機也經過了他的一番精巧算計,黑格爾由此爬上了學術與人生的巔峰。
三
1812年,拿破崙在與俄軍的交戰中遭遇慘敗,法國軍隊土崩瓦解,拿破崙丟棄了殘部逃回巴黎。在他離開被擊潰的軍隊時,拿破崙說了這樣一句名言:「從崇高到可笑僅一步之遙,」而這句名言也神奇地預示了黑格爾隨後的命運。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黑格爾的精神偶像拿破崙的潰敗,卻給黑格爾本人開闢了一條新的攫取學術權力的道路。
隨著拿破崙勢力在歐洲的衰減,普魯士國王威廉三世看到了讓自己的國家崛起,以德意志的秩序來取代原先由英法支配的世界秩序的可能性。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強國之夢,威廉三世就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積極推行有助於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的「大政治」。政治嗅覺敏銳的文教部長阿爾滕施泰因意識到,在這種政治氣候下,自己當前最緊要的任務是打造世界一流的德意志大學形象與世界知名的德意志思想家形象,進而藉助思想家的權威去消解校園內可能出現的威脅普魯士王政的革命思想。老謀深算的阿爾滕施泰因相當清楚,啟蒙運動所宣揚的政治理想已經深入人心,單純去否定它們或壓制對它們的討論,往往會產生事與願違的不可控後果,而真正高明的做法是,在表面上保留這些理想的概念,暗中則用某種技巧偷換這些概念的內涵,將之改造為可以服務於普魯士王政的思想。阿爾滕施泰因發現,黑格爾不僅已經在國內外具備了一定的聲望,而且他的辯證法可以有效地改造危險的政治思想,將人們對現實矛盾的不滿轉化為對國家與民族的崇拜與效忠。於是,阿爾滕施泰因以高薪與普魯士科學院的院士職位為條件,邀請黑格爾到柏林大學任職。
黑格爾將之視為一個可以讓自己向上攀升的百年難逢的歷史機遇,他逐漸放棄了那些用來韜光養晦的面具,開始在他的哲學思想中夾帶大量取悅世俗權力的私貨。應當說,黑格爾的這種宣教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在黑格爾擔任柏林大學校長期間,柏林大學沒有發生一宗反對普魯士政府的案件,黑格爾也因此在1831年榮獲政府頒發的三級紅鷹勳章。當然,黑格爾對政府的效勞不是無償的,他也積極利用政府的權力來提升自己哲學體系的地位。
在海德格爾看來,黑格爾的哲學是獨一無二的,將來絕無可能有一種哲學的立足點高於黑格爾的體系,因為黑格爾的哲學「事先就已經在立足點上涵蓋了所有先前的哲學」。事實上,這也是黑格爾哲學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特點。黑格爾並沒有將先前的哲學視為純粹的謬誤,而是認為它們包含了部分的真理。整個哲學史就是不斷向真理逼近的過程,先前的哲學作為邁向絕對真理的階梯,通向了黑格爾的哲學理念。由此,黑格爾也將自己的哲學作為絕對真理,置於整個哲學史的最高峰。應當說,黑格爾精心編織的這個哲學史敘事雖然是宏大厚重的,但在學術上並非無懈可擊。不過,黑格爾利用政府給予他的權限在大學安插自己的追隨者,在他的追隨者與官方媒體大肆宣傳造勢之下,黑格爾的哲學終於登上了代表絕對真理的神壇。
然而高處不勝寒,黑格爾哲學的這種崇高地位很快就產生了許多可笑的尷尬問題。為了捍衛其絕對真理的地位,黑格爾宣稱自己的哲學是「科學之科學」,它可以有效指導科學的實踐。然而,黑格爾的自然哲學裡包含了許多違背常識的思辨臆斷,引起了眾多科學家的反感。德國現代大學之父洪堡不無遺憾地表示,黑格爾自然哲學流行的時期,恰恰就是德國科學遠遠落後於英國與法國的時期。黑格爾也因此遭到許多科學家的反對,最終沒能在普魯士科學院謀得一個席位。
黑格爾的絕對真理需要他的眾多追隨者進行宣傳,而黑格爾將他的羽翼安排到各所高校之中,他們在那裡形成了一個頗具聲勢的學術圈子。這些人對於不認同黑格爾的絕對真理的青年學者進行了各種打壓與孤立,在這種缺乏寬容精神的學術氛圍下,許多有才華的年輕哲學家退出了高校的哲學系,其中就包括叔本華在內。必須承認,叔本華在他的作品中對黑格爾及其追隨者的批評頗不寬容,但恰如羅爾斯所言,「一個不寬容的團體是沒有權利抗議對它的不寬容的」,鑑於黑格爾的追隨者對於叔本華的種種壓制,叔本華的這種反擊也情有可原。
黑格爾高高在上的地位同樣給他本人帶來了許多額外的壓力。1831年夏,霍亂在柏林肆虐,黑格爾帶著家人到克羅伊茨貝格避過了第一波疫情。隨著第一波疫情的消退,文教部不安地發現,在疫情期間,柏林大學講授法哲學教程的教授具有共和主義的傾向,於是要求黑格爾回到柏林大學親自講授這門課程。出於對政府的效忠義務,黑格爾毅然接受了這個工作,但由於黑格爾的保守立場以及疫情的反覆,只有25名學生來參加黑格爾開設的講座,黑格爾本人也在第二波疫情到來時染疫身亡。
在黑格爾死後,他的哲學體系遭到了許多著名哲學家的猛烈攻擊,在這些哲學家中,有些是厭惡黑格爾學術霸權的自由思想家,有些則是覬覦黑格爾的至高地位,想要通過克服黑格爾的形上學來取代黑格爾的野心家。歸根到底,正是黑格爾生前享有的手握絕對真理的至高地位,讓他在死後招致了如此眾多的批判、詬病乃至嘲諷謾罵。平心而論,黑格爾是一位學識淵博而又富有創造力的大哲學家,在他的宏大體系中囊括了許多迄今仍然發人深省的豐富思想。或許,只有在黑格爾徹底走下他藉助世俗權力精心打造的神壇之後,人們才能真正寬厚而又公允地審視他遺留下來的哲學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