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西川美和的另一個身份是小說家。2016年小說《永遠的託詞》先獲得直木獎提名,又奪得日本書店大獎第4位,隨後電影拍竣上映。
西川美和(左)與是枝裕和作為是枝裕和的「嫡傳弟子」,西川美和與是枝一樣,出身於早稻田文學部。畢業後,西川在去出版社還是電影製作公司就職之間徘徊時,面試了一家電視節目製作公司,面試者正是是枝裕和。當時他是電視節目製作人,準備向電影創作轉向。
於是23歲的西川美和成為新人導演是枝裕和團隊的一員,以工作人員的身份出現在是枝的第二部電影《下一站,天國》的片場中。是枝鼓勵以導演為志向的西川「哪怕提早一天也好,儘快寫好自己的劇本」、「拿出自己的拍攝計劃和大綱來」。
副導演時期的西川美和在是枝的督促下,28歲時,西川便憑藉自編自導的處女作《蛇草莓》順利出道了。
西川不僅親自執筆電影腳本,還在拍完電影後將腳本增筆寫成小說。以電影拍攝為契機,西川收集到了更多的素材,發現了更多的角度。她將這些發現以文字的方式呈現出來,與影像內容對照互補。
西川拍完第二部電影《搖擺》後發表了小說《搖擺》(獲三島由紀夫獎提名)、第三部《親愛的醫生》後發表《昨日之神》(獲直木獎提名)、《賣夢的二人》後發表《綠春》。而這次《永遠的託詞》的創作順序則相反,先寫小說,再影像化。
幸夫影片主人公衣笠幸夫(本木雅弘 飾)是個作家,在做理髮師的妻子(深津繪裡 飾)辭去編輯工作後開始寫作。他經歷了一段漫長的無名歲月,期間由妻子支撐家用。幸夫成為暢銷作家後常在電視上拋頭露臉,對妻子的感激之情與扭曲的自負心交織,夫妻間漸生嫌隙。
之後幸夫與年輕女編輯出軌,此時妻子與朋友出行,遭遇大巴事故身亡,幸夫成為「被留下來的一方」。他看似冷靜地處理著喪事,在鏡頭下表演著悲憤的丈夫角色,卻無法梳理自己的情緒,生活節奏被打亂,寫作亦陷入瓶頸。
幸夫照顧妻子朋友的兩個孩子。另一邊,妻子的朋友去世後,留下年幼的兒子女兒和開長途貨車的丈夫。幸夫承擔起照顧這兩個無血緣的孩子的任務,通過一段完全背離原有日常軌跡的日子,去重建生活的意義。
西川美和說,主人公幸夫身上有自己的投射。這並非一個典型的故事主角,而是極易惹人反感的角色。
偽裝,是衣笠幸夫的生活常態。這種偽裝出於自私,也出於自我保護,他將情感封凍起來,避免暴露真實的自我,以防被洶湧而來的情緒波瀾擊垮。
他在妻子死後擠不出一滴眼淚,卻可以在鏡頭下自如地表演出悲傷的神情,根據節目需要發表動情得體的演講。
妻子為幸夫理髮電影開頭,妻子為他理髮,幸夫因為不願被人知道本名,責怪妻子在接陌生來電時應對得太隨意——「作家津村啟」是他修飾得當的假面,這個名字與他落魄的過去不相連,用筆名示人,保證一切以自己可控的樣貌呈現出來。
受不安感和自私心理驅使,在正常行為的表象下,幸夫將他人拒之門外。他的冷漠與利己主義儘管遮掩良好,卻在自己的生活中造成無法填補的黑洞。
妻子手機裡留下的簡訊說明,她已經得知幸夫出軌一事而準備分手,幸夫的反應是突然暴怒。她的分手宣言和她的死,都令他的生活失控,這讓他難以接受。
出軌與事故、自我與他者、中年人與孩子,《永遠的託詞》承載著多重主題。故事開頭妻子意外去世,其後以丈夫為第一視角展開。作為被留下來的一方,生活還要繼續,在無常的命運捉弄間重新審視生命的輕與重,可以被視作一種「3·11」災難主題的回聲變奏曲。
自我與世界的聯繫脆弱而飄忽,妻子的死割斷了唯一真實的聯結。一段慌亂與忙碌過去後,人到中年無子女的欠落感浮出水面。我行我素的生活不再因自由而快樂,反而因自由而虛無。
幸夫介入到妻子好友一家的生活後,電影貌似一瞬間變得溫情俗套了起來。中年男人通過照顧小孩放下自己的幼稚,獲得成長,這樣的故事很多。《永遠的託詞》的特別之處在於,幸夫總在左右搖擺,並且始終別有動機。
導演將這種自我剖白小心翼翼地夾藏在情節中,以犀利冷靜的客觀視角,描摹出主人公微妙的心態。
他嫌小孩麻煩多事,不可理喻;他瞧不起那個做卡車司機的父親,他們的生活品味顯然不在一個層次;他無法真心同情這一家人,他們的日子太隨意、沒追求、容易滿足,是沒出息的典型。
但作為作家,進入這個家庭,他是在體驗生活;作為「因事故失去妻子的孤獨男人」,他又一次找到託詞,投入去扮演一個滿懷愛心的鄰家叔叔角色。
但是,把習慣了惺惺作態的自己與這一家人對照,他開始羨慕起這落魄的一家。他們相互依靠,把生活的意義寄托在彼此身上,從而獲得了努力活下去的生命能量。只為自己而活,意味著虛無、孤獨、無目標。
卡車司機甚至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再婚的對象,作家苦心與孩子們建立起的聯繫眼看即將被斬斷,再次淪落至斷梗飄萍的境地。
正當作家的心思快被碾碎時,結尾一轉,他振作起來,把妻子去世後的經歷寫成作品出版,一夜翻身,重回暢銷作家的地位。
新書發布會上,他又似泰然地接受了兩個孩子的稚氣答謝,觀者的哀憐又顯得不必要了。
有趣的是,在香港亞洲電影節上,這部電影被譯為《不道德的丈夫》,對應西川美和的上一部電影《賣夢的二人》(港譯《不道德的夫妻》)。
如果從道德倫理劇的角度看這部電影,顯然完全走偏了。它的核心是內省,作家的角色,是導演西川美和的自我剖白,也讓電影觀眾在兩小時內由冷靜的旁觀者走入一段自我審視的過程。
至於以何種態度面對親人,《永遠的託詞》給出的回答,正如16mm粗粒膠片的質感,仍舊是暖的:人在被需要時獲得生活意義,付出愛的同時得到愛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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