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克服方法又像是一種神跡了。在航行的第四個晚上,船長在廣播中提了一句,今夜如果 12 點還能看見星星,在午夜 2-3 點就有看到極光的可能。
我從未見過極光,這個只有 30%可能性的建議對我有巨大的誘惑。午夜我與同伴在甲板上集合,郵輪燈火通明,天空中什麼都沒有。
值班的服務員建議我們去船尾看看,有幾個美國年輕人正裹著毯子哆哆嗦嗦地閒聊,天空中只有一道模糊的雲霧,平淡無奇。
一個小夥子幫我們調節了單反的參數,快門按下,天啊,那條微弱的雲霧魔幻地顯影,屏幕上,這正是一道綠色的極光。
這像是一道光的魔術,原來並非所有極光都像網絡視頻中那樣耀眼又瞬息萬變。空中的這道極光一直靜止不動,郵輪正在勻速地向冰川灣公園行駛,路過了兩岸的低山,與另一艘郵輪遠遠交錯。
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裡,我們坐在甲板上,與陸陸續續過來的遊客分享相機中的奇蹟,大家隨後又都默契地站在船舷邊,久久地注視著那條雲霧,船尾的水浪重複、有節奏地發著噪音,時間過得格外緩慢。
我想起幾年前的一條新聞,2011 年,挪威電視臺連續直播了一艘郵輪的挪威海灣 5 日遊。那應該是最沉默、最慢的電視直播了,11 架攝影機拍到了岸邊緩慢變換的自然風光,也拍到了遊客在甲板上無意義的散步。
據稱挪威全國 500 萬人口裡有 300 多萬人看了這檔節目,5 天的直播日夜不停(想必夜間應該格外無聊),這檔節目的收視份額平均維持在 36%。
我能理解這檔節目的成功了。截稿日、點擊量、投資、搖號、房價(在北京你他媽沒有一天不會聊到這個詞),這些詞彙已經洗刷了我們平時的詞語庫,發條一旦擰緊,就會沿著這慣性一直飛速旋轉。
跟文學作品不同,現實中的阿拉斯加也不是一個真正的荒野,( 《荒野生存》一書指出過這一點:麥坎德利斯深深痴迷於傑克·倫敦關於阿拉斯加和育空地區的誇張描寫……卻忘了這些故事都是虛構的產物——傑克·倫敦本人只在北方過了一個冬天,40 歲那年,他在加利福尼亞的家中自殺,他酗酒成性、肥胖而可憐,整體宅在家裡,和書裡那個為信仰而吶喊的形象完全不同。)阿拉斯加能做到的,就是提供一個地理上的遙遠和陌生感,拉開與現實都市的距離。
郵輪提供溫暖舒適,也提供了一個海洋上的密閉空間。年輕遊客像做一場密室遊戲,要折騰幾天,才能沉下來找到那把叫安靜的鑰匙。
在旅程的最後一天,我坐在郵輪的餐廳裡看書,突然聽見一陣驚呼聲。皇冠公主號正行駛在加拿大的海域上,有人在海面上發現了座頭鯨。
遠處的水面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噴泉,那是座頭鯨在一邊噴氣一邊前進。一隻座頭鯨一般體長 11.5 至 16 米之間,在平緩的海面上只是一個遠遠的水柱,我判斷不出它體型大小。任何成年鯨魚在一艘巨型郵輪相比,也是微小的。
郵輪好像遇到了一個巡遊的鯨群,水柱不斷地在遠方升起來,隔著落地窗和遙遠的距離,我們聽不見任何聲音,次第升起的水柱,又像是在演奏一場無聲的交響樂。
從海面上看不出隱藏在水下的鯨群,只能靠長久的注視來等待,有時在一兩分鐘內,水面只有海浪的平靜地波動,有時又會獎賞般地露出一大截座頭鯨的脊背,夕陽下如同抹了油一樣光滑閃光。
「你們看到了嗎?」我指著剛剛消失的鯨魚尾巴,問對面的老夫婦。
「太難以置信了。」他們點點頭。
大家重新轉頭注視平靜的海面,等待下一次無聲噴起的水柱。臨近歸途,新的工作任務馬上開始,我能聽到身體裡咔噠咔噠的發條馬上就要重新擰緊,不管怎麼樣,先把遙遠國度裡這一場小小的神跡,安安靜靜地欣賞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