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夏天,你孤身走在紐約中央公園的八月烈日下。沒有目的地,忘了時間。那天沒有風,天上的雲朵像拋了錨,在橙色天空中紋絲不動。你在一棵巨大的樹下停下來,陪雲站了很久很久。
明明沒有任何劇烈的動作,汗水卻像放學的孩子一樣跑出來,慢慢浸透了衣裳。眼睫毛像花了妝,在眼前蒙上一層薄霧般的馬賽克。相機帶子也冒出熱騰騰的氣息,緊緊貼合在脖子上,製造出扭捏生澀的摩擦感覺。在當時那個瞬間,你恐怕一定談不上愜意,但五年時間過去,回想起來卻莫名有種安靜感覺。
手裡的相機,是一款Lubitel 166老式中畫幅雙反,使用的是12張一卷的120底片。相比普通的35mm、36張一卷的底片,120底片的使用看起來極其麻煩:首先,要準備一支空的底片軸,裝嵌在相機背部的上半部分。打開一支新的底片,撕掉粘性貼紙,裝嵌在相機下半部分。向上拉出連接底片的紙卷,一路通過快門的位置,嵌入上方空底片軸的中心夾縫處,合上相機後背。順時針轉動過片杆,同事觀察後背玻璃視窗,等到紙卷過完,底片終於來到快門位置的時候,停止過片。設定光圈,設定快門,拉下快門杆,打開反射鏡,低頭,對焦,撥動快門……那快門像是黑洞,把光線吞噬到底片上,滷化銀開始作用,發出極其細微的爆炸聲音。
於是在那個時間,你感到一種怪異的孤獨。你甚至有九成的把握,在那一秒,整個紐約城——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應該只有你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在使用一臺膠片雙反相機,艱難地進行著手動對焦。數千萬人裡,只有你一個個體,在做這件事情。真的太孤獨了——但那卻又是甜蜜的孤獨。
你懷念那甜蜜孤獨。因為此後,那種孤獨再不曾出現。只有冷冽的、逼人的、不留餘地的孤獨,在深夜、黎明、午後、黃昏、沒有預兆的任意時間,像秋意一樣席捲而來。
事情總在這時開始變得糟糕且無法挽回。你在不希望屬於自己、卻實實在在屬於自己的地方,小口吞下氣味詭譎的綠色苦艾酒,再一次懷戀起那個夏天的紐約、橙色的廣袤天空、以及在樹下端著Lubitel 166,一動不動,陪雲站了很久很久的孤獨的自己。
走過荒蕪的槐樹蔭,和整個世界的身影。
來吧——陪你南轅北轍,穿越四季變換,看盡生命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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