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陳紅 我是科學家iScientist
第一眼望過去,沒有比這兒更讓人排斥的地方了。這裡的波浪高低不平,環繞群島。到處都被火山炸裂時噴射的黑色巖漿弄得破破爛爛;縱橫交錯的巨大裂縫比比皆是。荒野上布滿陽光曝曬後的粗矮叢林,除此之外,了無生命的痕跡。在正午的陽光下,乾燥爆裂的地面,散發出一種壓抑鬱悶的氣息,如同烤爐裡釋放出來的一樣:想像中,似乎叢林聞起來都讓人不愉快。雖然我很努力地尋找,卻只找到很少的幾種植物。這些慘不忍睹的野草,似乎更應該屬於北極,而不是赤道。
《小獵犬號航海記》查爾斯·達爾文
遙遠荒蕪蒼涼,與世隔絕,這就是書中的加拉帕戈斯群島留給我的印象。
小旅店裡懸掛的加拉帕戈斯群島老地圖,本文中提到的伊薩貝拉島是最大的那個,聖克魯斯島在地圖的正中,巴爾特拉島是聖克魯斯島上方那個小尖礁,平塔島在最上端
相似而不同
飛機在巴爾特拉島(Balstra Island)降落後,遊客們立即進入一個簡單的機場大廳,排隊辦入島手續,然後取行李。機場服務員把所有的行李陸續推進來後,放成幾堆,一隻大狗在行李上跳來跳去,這裡嗅嗅,那裡聞聞。它叫K9(英文「Canine」諧音),負責找出乘客可能帶入群島的各種生物,即使是在起飛的瓜亞基爾機場買的水果也不行。等K9滿意地離開了,大家才紛紛取走自己的行李。
走出大廳,四周果然是一片火山島特有的荒蕪亂象,但完全感受不到達爾文描寫的那種身處天涯海角的蒼涼和遙遠。這是因為周圍有幾十個遊客同行,還有本地兩個導遊前來迎接。另外,我也突然發現,我似乎對加拉帕戈斯群島已經非常熟悉了。
幾年前,在古生物學家、好友苗德歲先生的熱心推薦下,我有幸為譯林出版社翻譯了達爾文的《小獵犬號航海記》(以下簡稱《小獵犬號》)。因為這個緣故,2018年年底先生為全家悉心籌劃了這次群島之行——對我們生物專業的人來說,這就是「朝聖」了。
眾所周知,當年達爾文隨「小獵犬號」在這裡逗留時,曾對群島的地質地理和生態環境進行了詳盡的觀察和記錄。這不奇怪,達爾文是軍艦隨行的科學家,走到哪裡,就考察到哪裡;但正是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他意外地發現,乍一看各個小島上的生態幾乎完全一樣,比如說植被都長得稀稀拉拉、姿容憔悴,都沒有哺乳動物,都有巨大的陸地龜、陸鬣蜥和海鬣蜥,都有嘲鶇和小雀鳥,等等。但仔細觀察,每個島上的這些物種又都略有不同,可以算成不同的亞種,甚至不同的物種。他後來分析認定,這些差異可以用每個島略微不同的食物來源和地理環境解釋。就這樣,達爾文第一次意識到物種並非亙古不變,而會因為適應環境而不斷變化。
徹底改變人類認知的「進化論」就這樣萌芽了。達爾文注意到各個小島的物種之間的細微差異的過程頗有戲劇性,在《小獵犬號》的第十七章裡有詳細描述。從此之後,加拉帕戈斯群島就與達爾文的名字緊緊地連在一起了。導遊很驕傲地告訴我們,這裡的很多動植物都是群島獨有的,在地球上別的地方看不到,因此常常只有兩種學名,要麼叫加拉帕戈斯什麼什麼,要麼叫達爾文什麼什麼,比如加拉帕戈斯企鵝或達爾文地雀等。當然了,知道一點點進化論,或者讀一讀《小獵犬號》,我們就知道,那僅僅是群島的看點之一,看稀奇誰不會呢?真正的本事是像達爾文那樣,從各個島的相同之處中再看出微妙的差別來。
聖克魯斯島的大龜
伊薩貝拉島的大龜
平塔島的長脖子大龜已經絕種,「孤獨的喬治」是已知的最後一隻,1972年在平塔島上發現。所有讓喬治與其他島上的雌龜交配的努力統統失敗。2012年,喬治老死,標本現在陳列在聖克魯斯島的自然博物館裡,成為促進自然保護的教材;加拉帕戈斯群島的徽標用的就是它的「孤獨」形象
自然與人
聖克魯斯島海灘邊的小鎮是遊客必到的旅遊中心。預訂時,旅遊社就打包票說島上衣食住行都很方便,不用多慮;到了才發現,這裡不僅方便,簡直可以稱為鬧市。
在大街小巷裡溜達觀光,街景雖有當地特色,但本質上跟其他旅遊小鎮沒有區別。清晨的魚市,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天上還有無數尋食的飛鳥盤旋;夜間更熱鬧,有的整條街道擺滿餐桌,燈火通明、濟濟一堂,桌腿之間,不時有貓狗穿行。
沿島的步行道修得漂漂亮亮,整理得乾乾淨淨,行走其間,恍如走在任何一座城郊公園裡一般。這早已不是達爾文看見的荒島了。那時候,只有一個島上有固定的定居點,兩三百居民而已,還都是從厄瓜多流放來的政治犯。當然沒有遊客,但不時會有海盜和捕鯨人光顧。
海獅「盧克」是聖克魯斯島上的明星,每天一大早就急急趕到魚市,耐心地等待早餐
但是,只需坐車大約半個多小時,上到小島的高地,就好像進入或者說回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紀元。跟海灘邊不一樣,這裡常年都有雲層降雨滋潤,土地不再乾燥貧瘠,因而長成了小森林。群島獨有的陸龜隨處可見,有的在吃仙人掌,有的在吃一種當地特有的蘋果。這種蘋果有毒,人不能吃,但大龜體內早已進化出了解毒的酶。不過它們的最愛,是一種後來引進的番石榴。導遊從長滿果子的樹上摘了一個讓我嘗,微甜膩滑,但略覺淡寡。陸龜爬行緩慢卻並不笨拙,對人靠近有所警覺,但該幹嘛幹嘛。(「加拉帕戈斯」就是「龜」的意思,我們後來在厄瓜多首都基多,中餐館的老闆娘就只稱「龜島」,倒是恰如其分)
陸龜最喜歡在高地的天然泥塘裡悠哉悠哉地喝水泡澡
陸龜常年生活在低地,需要飲水時,就會爬上山來,逗留幾天喝夠了再沿路返回。久而久之,它們的行動線路清晰可見。十七到十九世紀之間,海盜和水手們就是靠跟蹤這些線路找到淡水。但他們最重要的發現是龜肉,據說是世間少有的美味。——龜被堆在船艙裡,既不亂跑亂動,而且不吃不喝也可以活一年以上,為船員們提供了隨用隨取的鮮肉。在捕鯨成為主要商業活動的十九世紀,在不到百年時間裡,來往船隻從群島少說也帶走了20多萬隻陸龜,使其遭受滅頂之災。
達爾文研究中心的宣傳畫:水手們帶走大龜,留下小鼠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捕鯨船在38年中從加拉帕戈斯群島捕獲的陸龜總數。這僅僅是從美國麻薩諸塞州的79艘捕鯨船的航行日誌中收集到的數字(還不包括「裝滿了船」這樣的文字描述)。當時全世界一共有七八百艘這樣的捕鯨船。引自《加拉帕戈斯群島陸龜與捕鯨工業的關係》,查爾斯·哈斯金斯·湯森(Charles Haskins Townsend)。
二十世紀之後,人們開始認識到大自然的脆弱,生物多樣化的珍貴,又開始了拯救陸龜的行動。聖克魯斯和伊薩貝拉島上都有人工孵化場,孵化出來的小龜長到兩歲時,就放回野外,以助陸龜一臂之力,慢慢恢復規模。
最不可思議的是,喬治死去兩年之後的2014年,人們意外地在伊薩貝拉島的活火山狼山附近發現了上百隻喬治的後代!據說曾經有捕鯨船抓的龜太多帶不走,又扔回海裡去了。顯然,可憐的龜爬上岸,抖幹身上的水,又為自己開闢出了一片新天地(2020年1月又有報導,在同一個地方找到了更多這樣的陸龜)。我在湯森的文章裡找到了下面這個故事,可以佐證這個說法。這是當時一個美國海軍艦長抓獲英國的鯨魚船「喬治亞號」和「政策號」的經歷,由他兒子記錄下來:
為了把甲板清理出來使用,他們把數百隻加拉帕戈斯龜扔進了海裡。這些龜在水中的樣子非常奇特:它們輕如軟木塞,使勁地把長脖子伸得高高的。我們撿上來很多,為官兵們提供了充足的新鮮供給。龜肉怎麼做都鮮美可口。
人工飼養場的「小喬治」們
在伊薩貝拉島火山邊發現的陸龜是平塔島與弗洛裡亞納島的陸龜的雜交後代。科學家根據從世界各地動物園收藏的群島陸龜的標本,用基因分析的辦法可以把它們區分開來,再通過選擇性交配恢復「純種」,最終會把它們送回到祖先們生活的小島去。
但人類還不是唯一的罪犯。被人無意中帶上群島的鼠類每年都把大龜產在沙灘上的龜蛋吃得一個不剩,而人飼養的羊逃進森林變成野羊之後,又把陸龜賴以生存的植被糟蹋殆盡。於是,人又向鼠羊宣戰,到二十一世紀總算把它們趕盡殺絕了。最終殺死的野羊竟然也有15萬隻之多。
這也是為什麼K9要監督嚴防遊客帶進任何可能破壞群島原始環境的生物品種。但這些非凡的不懈的努力也說明,如今的陸龜是靠不自然的人工選擇維持的一個自然選擇的童話,一個活的「時間膠囊」。現在森林裡沒有羊也沒有鼠了,但不時可以看到一兩隻從農家逃出來的雞。對它們的政策也是殺無赦。有一次我們的導遊邊給我們介紹這些政策,邊假裝追了幾步,就任由一隻公雞連跑帶飛地鑽進叢林了。
陸海空
除了陸龜,這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陸鬣蜥和海鬣蜥了。
但我們去的三個島上,陸鬣蜥已經很稀少了,總共就見到一隻。達爾文在《小獵犬號》裡描述的景象已不復存在。他說有時候搭帳篷都找不到地方,因為處處都被它們造洞穴時挖空了。海鬣蜥仍然數不勝數,爬滿沿海岸的所有巖石,實在沒有空地,就趴在同伴兒的背上。不時還會有普通的小蜥蜴在勾肩搭背的海鬣蜥身上跑來跑去,「如履平地」。
美麗的伊薩貝拉島海灘。仔細一看,火山巖石上到處都趴著海鬣蜥
海鬣蜥在海裡尋海草時靈活自如,上岸後就是懶洋洋地曬太陽,幾乎一動不動,「眼珠都不轉一下」。有一次,一隻海鬣蜥突然飛快地跑起來,轉眼就從橋的一邊到了另一邊。我們好奇跟過去一看,它又已經突然止步,跟一隻小小海鬣蜥靜靜地對視。「可憐天下父母心」,原來難得一見的衝刺就是為了這個小寶貝。海鬣蜥醜陋無比,卻醜得滑稽溫和可愛,群島之行後最愛念叨的就是它們了。
加拉帕戈斯群島特有的海鬣蜥和陸鬣蜥。大小、色斑和尾巴都不一樣
跟陸龜一樣,每個島的陸鬣蜥從膚色到大小尺寸都各有不同,但海鬣蜥基本上差不多。這是一個普遍規律,總體而言,海裡的動物比陸地上的差異更小,包括各種魚類,海獅,海龜,海豚等等。這是因為地理隔離是造成物種變異的一個重要外因(海裡的各種洋流當然也有一定的屏障作用)。
鳥類也如此,達爾文地雀正是以在每個島都有獨特的種類而聞名於世,但喜歡在伊薩貝拉島的大火山湖裡逗留的火烈鳥跟其他地方的火烈鳥並無二致。藍腳板鰹鳥和雄鳥發情時會鼓出一個紅氣囊的護艦鳥也是當地吸引遊客的著名景觀,但它們的分布範圍與其飛行能力成正比,並不局限於群島。唯一的例外大概是加拉帕戈斯企鵝。它們從極地遷徙至此,已經完全適應了群島附近的赤道氣候,變成了獨一無二的熱帶企鵝,別的地方見不到。
「看我的漂亮腳板!」
交配季節,藍腳板鰹鳥的雄鳥會把腳板抬起來,讓雌鳥過目擇偶。一般雄鳥的腳板是深藍色,雌鳥的是淺藍色(好友陳平最近發現竟然還有粉腳板的雌鳥)。這種色素是從所食的鮮魚裡獲得的類胡蘿蔔素。
時間膠囊也好,進化論的聖殿也罷,這些故事告訴我們,加拉帕戈斯群島既是獨一無二的,也是地球演化變遷、動植物包括人類全球化的一個縮影,因此既遙遠又似曾相識。
1831年12月,查爾斯·達爾文登上英國海軍艦艇小獵犬號,開始了為期五年的科學考察之旅。此次航海,被稱為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航海考察之一,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思想正是在此過程中孕育產生。五年時間裡,達爾文四次橫渡大西洋,探訪南美洲大陸及周邊島嶼,深入南太平洋,遠赴印度洋,詳盡地觀察和記錄了沿途的種種生物、地質現象、民風民俗,以及當地的政治制度。在此次航行中,達爾文開始對物種的分布與演變規律產生思考,進化論的雛形依稀可辨。從某種意義上說,《小獵犬號航海記》不僅是經典遊記、博物學筆記,還可以被視為《物種起源》的準備和基礎。
作者名片
作者:陳紅
編輯:宋暘
排版:雷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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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達爾文到訪過的加拉帕戈斯群島,現在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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