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奇源已到了一個相信緣分的年齡。
說起來不過三十歲,可他是這樣一個天才,並且是被發掘過的天才,在鎂光燈下生活過的天才,他的人生內容被豐富了兩倍,甚至更多,因此他的經歷是一個六十歲的經歷。
比他本人更廣為百姓們所熟悉的,有簡易密封袋夾子、防漏紅酒起子、砧板固定器,以及滷水草莓罐頭。
趙奇源的視覺應該比常人更為發達,他能看到結構。他的眼睛是連著邏輯的。所以說他是一個天才,他有別人沒有的東西。除了滷水草莓罐頭是趙奇源二十五歲遇見劉英後發明的,其餘大部分發明發生在他的少年時期。他還有一雙能力很強的手,頭腦裡想的是什麼樣的設計,一雙能手便照著模樣,從已有的家庭物件裡改良出來。他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做出了第一個發明,那是一個連接著砧板的大盤子,切好了菜便可直接裝盤。趙奇源的母親相當有市場意識,也許也是一種連接著邏輯的天賦,總之她抱著那個處女大盤子走進了一家專門賣進口廚具的商店,2000年,進口廚具是絕對的奢侈品,這個母親抱著大盤子問——你們這兒有這樣的砧板和盤子嗎?店員面面相覷。趙奇源的母親點點頭,回家對趙奇源說,以後有了設計就動手做,做完去申請專利,沒申請完,誰也不給看。
後來他成了一個少年名人,就連給趙奇源上課的老師也問,粉筆掉末怎麼辦?趙奇源給發明個什麼?他那時候已經拋棄了高考上大學的想法,他梗著脖子問那調戲的老師,我他媽哪知道?
當然趙奇源的母親像老母雞做窩一樣,四處為趙奇源走動,經營。她可能是有意,也可能是憑著一個母親的本能,總之她的走動和經營給趙奇源打下了少年奮鬥,一生享受的生活基礎。
當然趙奇源讀的書不多,他不會用「虛無」、「懷疑」一類的詞語概括自己。但他敢於質疑許多權威,他自己就是個靠母親端著盤子走進進口廚具店培養出的權威,他放眼望去,除了真正的天文學家,他敢於質疑其他領域的許多權威,也有個擅長經營的母親。
成年後的他無所事事,靠著夾子、起子、固定器等等小玩意的專利過活。這些專利的交易足以讓他買一套體面的房子,讓他雖然不會開車,但也不用去擠公交。他流連於大大小小的興趣沙龍,衣著樸素,卻時常被妻子劉英帶到奢侈品店裡,他坐在米白色的真皮座椅上,格格不入地等待劉英。
趙奇源成長在這座號稱經濟特區的燈紅酒綠的城市,迅速而集中的經濟開發,讓這城市像吃了化學肥料的作物般猛烈生長,它以沒有文化根基著稱全國。從趙奇源出生到現在的三十年來,幾代拓荒牛般的青年攜家帶小,或孤身一人來到此地,領先於其他城市的諸如進口廚具商店、免稅店,甚至是在早一些時候還可以支付港幣的小賣部,讓這座城市看似獨特,也蒙蔽著它缺少文化的秉性。三十歲的趙奇源英語很好,這裡的學校使用的英語教材是與香港同步的。除了英語好,發明家趙奇源便只剩下一個連著邏輯的頭腦。論及真正的文化水平,他就連發一條微信,都發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他靠著專利也與父母一樣過著退休節奏般的生活。過去經營著一切的母親,在趙奇源發跡後,迅速地老去,像完成了登峰任務的探險人一樣疲軟。
滷水草莓罐頭也有它的典故。
二十五歲的趙奇源遇見了二十五歲的劉英,那是一個門戶網站組織的天才交流會。劉英不是天才,她是交流會的女主持人。劉英不是這個城市的「二代」居民,趙奇源的父母一輩來此拓荒,他享受著作為後代的生活福利,劉英自己卻是個來拓荒的。
五年以前流行裸妝,街上隨處可見肉粉色的嘴唇,有時候主人皮膚條件好,那肉粉色便成了點綴,襯得膚質細嫩健康。劉英反流行而行,主持交流會那天她塗了個紅唇,在一幹肉粉色的嘴唇裡脫穎而出。劉英說趙老師久仰大名,您為我發明點什麼吧。趙奇源便問——你愛吃什麼?劉英說草莓。趙奇源說行,我給你發明滷水草莓罐頭,我愛吃滷水大腸。劉英笑得花枝亂顫,趙老師呀你別開玩笑了,滷水是點豆腐的,那東西有毒!趙奇源說妹妹你剛來廣東,在這兒滷水是種醬料,由有花椒、八角、陳皮等多種,餚制數小時即可製成。趙奇源真的為劉英發明了滷水草莓罐頭,難吃死了,卻因為趙奇源這個活招牌,上了超市的商品架。劉英痛痛快快地跟趙奇源談起了戀愛。
趙奇源的眼睛是連著邏輯的,他能看出劉英的美,他對劉英的愛意讓他更接近於一個不是天才的男人。他在二十五歲時還不算個情場老手,並且往往因為他有些古怪的舉止(比方說研究一個井蓋冒出的熱氣,或反覆地測量防盜鑰匙的紋理),而被姑娘們敬而遠之。趙奇源自己不想找一個天才談戀愛,天才都缺少性別魅力,比方說他自己。他還算相對體面的,那門戶網站組織的天才交流會,女天才的肩膀比酒店門口的石獅子都結實。
可是劉英有纖細的腰肢,並且她還懂化妝,本來就不錯的皮膚打上了腮紅,更顯得像個女孩子。二十五歲時的趙奇源用滷水草莓罐頭泡下了劉英,又掩飾著僵硬和好奇把處子之身交給了她。從那以後他就非劉英不娶了。他願意在劉英每天的脂粉味中醒來,二十五歲的每一個早晨,他重重地陷在又厚又軟的床裡,劉英在床邊的梳妝檯前坐著,一樣一樣在臉上塗抹,面霜、隔離霜、粉底液、散粉,腮紅——常用化妝品的女人身上有著好幾種香精的氣味,那是暗示柔美的氣味。
趙奇源和劉英很過了些沒羞沒臊的日子,劉英那些帶著蕾絲或白色絨毛的內衣曾帶給趙奇源無限的快樂。可趙奇源從來不想與劉英生個孩子。一個女人若有了孩子,她輕易地就能失去脂粉的柔美,變得臃腫而家常。他倆剛好上的時候,好得就像一個人。劉英多會經營啊,趙奇源獨居時,床單是樸素的格子,沙發還套上了棕色的布套,一切像是一個規矩的小康人家。劉英住進來後,買了好幾套真絲床品,貼了米白色的牆紙,趙奇源像生活在別人家裡。他給了劉英一場盛大的婚禮,他別彆扭扭地穿上西裝革履,我就像一個真正的新郎,他想。
但如今的趙奇源已到了一個相信緣分的年齡。一個正常人的三十歲,是人生剛開始的歲數,可趙奇源上過電視,當過門戶網站頭條,在天才交流會裡接觸過各色傑出的人物,他結了婚,他自己的發明帶給千家萬戶便捷的廚衛生活,他的三十歲像一個總結。
劉英的身體也在走向敗謝,她聞起來仍然像柔美的脂粉,臉上的皮膚卻像被化妝品醃醉了一樣,細嫩又鬆弛。他們也沒了又厚又軟的床上的樂趣,其實那已延續了五年,無論對於趙奇源,還是對於一個尋常男人,都算是長久的愛情。可趙奇源忽然打量自己的生活,無一不是在脂粉味裡醒來,跟香噴噴的劉英逛街購物,拎著劉英的名牌包,說一些劉英想聽到的話——喜歡就買、哪個顏色都行、一樣來一個。趙奇源透過這些句子審視自己。
他認為自己像一個礦主,開了礦,財富便源源不絕地到來。
趙奇源探望父母,父親蹲在陽臺的一角,經營地侍弄著花花草草,這是一家子擅長經營的家人,趙奇源的母親剛燙了細碎的捲髮,應該是為了讓頭髮看起來多一些,這燙法卻愈發地顯出心虛。母親像舊社會深宮大院的姑奶奶一般拖長了聲音——奇源,劉英是不是不能生育啊?你把該完成的任務都完成了,你倆再瀟灑行不?
這是很尋常的問話,趙奇源都不用過腦子,答應下來就是了。趙奇源一邊答應,想起脂粉的劉英,那脂粉換成奶味兒,再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要帳鬼,將來繼承他的專利,無所事事地一代又一代。趙奇源手心出汗,當著母親的面一下一下在休閒褲上摩擦手心,他半帶掩飾,半帶暗示,指望不靠言語就讓母親明白——我不情不願。
不情不願歸於不情不願,趙奇源還是拿母親的話逗弄劉英,那是一種帶著期望的逗弄,類似於讓劉英說出生孩子一類的請求,他好半推半就,方能得來一次帶有屈就快感的性愛。
他推開家門便嚷嚷起來。
「老太太今天又下旨了,要娃兒。趙太太你今晚有空給生個娃啊。」
「啊,討嫌。」
劉英反而矜持。趙奇源沒領會個中精神,又逗。
「咱們生雙胞胎吧,把問題一次性解決,薄皮大餡兒。」
劉英把眼白翻將過去,用表情告訴趙奇源——別再逗了。
她抓過沙發上的靠墊,拍拍上面的浮塵,又擺回原位。借著打理家事的樣子,躲進了廚房。
趙奇源耷拉著肩膀站在客廳,這是一種關起門來的尷尬。
也許是半年前,她開始抗拒親吻。最開始只是一皺眉,後來演變成嗔怒,現在連睡覺都背過身去。趙奇源覺得女人冷淡起來較醜陋,劉英現在就有點醜陋,她照鏡子時勉強掛上笑容,她對待趙奇源時不照鏡子。女人美的時候,都是心滿意足的時候。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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