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確保我們不至迷惘。它是維繫我們每個人生活的紐帶,連接著我們的過去和現在。
然而,直到最近我們才拼湊出記憶背後非同尋常的腦科學機制——這是一個關於遺忘症患者、思維宮殿和與幽靈般的嘉年華的故事。
我們了解記憶最早的類比之一來自古希臘——柏拉圖將記憶比作為蠟版上的雕刻,他最喜愛的學生亞里斯多德在自己的著作中也繼續引用這樣的比喻。
亞里斯多德解釋說,童年的遺忘是因為蠟質太過於柔軟,而老年的遺忘則是因為其過于堅硬。
他認為,記憶並不位於大腦,而是遍布全身。他認為大腦的存在只是為了冷卻我們灼熱的心臟——我們的靈魂所在地。
- James O'Brien -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人們都傾向於關注心臟而不是大腦——一部分原因是教會禁止解剖人腦。事實上,直到17世紀,人們才意識到大腦有思考的能力。
19世紀末,德國的心理學家赫爾曼·艾賓浩斯(Hermann Ebbinghaus)首次使用科學方法研究記憶。他不關註記憶在大腦中的何處,而是關註記憶是如何工作的。
在他最著名的實驗中,艾賓浩斯發明了一張由超過2000個「無意義單詞」(例如「kaf」和「nid」)組成的詞表。通過觀察對這些詞彙的再認(recall)隨時間變化的狀態,他發現我們的遺忘進程是一個「指數曲線」——也就是說,學習剛結束時遺忘得最快;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遺忘的速率會變慢。
同時,艾賓浩斯也劃分了三種記憶類型——感覺記憶(sensory memory)、短時記憶(short-term memory)和長時記憶(long-term memory)。這種劃分方式沿用至今。
- Anna Godeassi -
感覺記憶是進入大腦的第一種記憶:它就是一瞬間的事兒——例如衣服碰到皮膚的觸感,或篝火傳入鼻腔的味道。倘若我們沒有注意到這些記憶,它們將會消失的無影無蹤。然而,如果你對其進行思考,它們將會進入短時記憶中。
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時常運用到短時記憶而不自知。比如,你能在句子的結尾明白其中所表達的含義,是因為你還記得句子開頭講了什麼。
研究人員們認為我們短時記憶的容量為7個物件(item),記憶保持時長在15到30秒左右。對短時記憶的複述(rehearsal)可以將其轉為長時記憶——那個空間近乎無限的用於長時間儲存記憶的地方。
其後幾十年的研究拓寬了我們對記憶的理解。這其中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則是英國心理學家弗雷德裡克·巴特利特(Frederic Bartlett)。
他在1914年進行了一系列實驗——他要求學生讀一個故事,然後將它們複述出來。
通過分析這些故事如何在幾天、幾個月,和幾年中轉變,他提出記憶是對事件的不完美重構。他認為,我們只記住很小一部分的原始觀察,並利用文化參照和個人知識來填補空缺的部分。
弗雷德裡克·巴特利特——劍橋大學第一位實驗心理學教授,Alchetron
儘管我們對於人類記憶的了解越來越深入,仍有很多疑問等待解決。記憶存儲於何處?記憶到底為何物?這些都是美國心理學家卡爾·拉什裡(Karl Lashley)用盡一生嘗試回答的問題。
他最著名的實驗,是在大鼠的大腦皮層特定區域內,尋找記憶的痕跡——溝壑曲折的大腦皮層在認知、感知、決策和其他關鍵功能中起著重要作用。
從1935年開始,他在大鼠進行迷宮訓練前後,系統性地破壞特定的腦區。但是無論哪一部分的腦區被破壞,被訓練過的大鼠的仍然比未被訓練過的大鼠更快逃出迷宮。
拉什裡得出結論:我們的學習和記憶能力必然與很多不同的腦區相關,而非由某個特定腦區決定。
卡爾·拉什裡關於大鼠大腦的記憶儲存實驗,Discover Magazine
一個叫做亨利·莫萊森(Henry Molaison)的病人成為了這個理論的關鍵。
莫萊森經歷了很多次嚴重的癲癇發作,他本人同意進行刺激性的實驗性治療。1953年,外科醫生在他頭上鑽了個洞,將引起癲癇的部分——名為「海馬體」的大腦兩側的海馬狀區域——吸了出來。
這個手術很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他的癲癇,但莫萊森卻因此患上了很嚴重的健忘症,無法長期儲存新的記憶。
然而,莫萊森可以記住大部分手術前幾年的事情。他也能形成程序記憶(procedural memory),這是長時記憶中有關「如何做某事」的一種記憶,例如如何騎自行車。
莫萊森的記憶問題表明,海馬體是產生新記憶的關鍵,但記憶本身儲存在大腦的其他地方。
正常大腦與亨利·莫萊森術後大腦對比,Duck University
關鍵術語(Key terms)
海馬體:大腦中形成不同記憶的關鍵區域。形狀很像海馬。
神經元:一種特殊的細胞,以電活動的形式在大腦中傳遞信息。我們腦中有大約860億個這樣的細胞。
神經遞質:一種化學信使。電信號脈衝促使神經元末端釋放神經遞質。神經遞質在突觸間隙中擴散,增強或者抑制附近的神經元電脈衝。
語義記憶:有關想法或事實的長時記憶,這些記憶不來自於個人經驗,比如對于姓名或者顏色的記憶。
突觸:兩個神經元之間的空隙,可以將一個神經細胞的活動傳導到下一個細胞中。這些突觸結構的變化對於記憶和學習是不可或缺的。
在接下來的46年裡,包括蘇珊娜·科金教授(Suzanne Corkin)在內的神經科學家對莫萊森進行了定期的測試——儘管對於莫萊森來說,每次相同的的對話都像是第一次發生一樣。「說起來挺有意思的,」莫萊森對科金說,「人們都在邊活邊學。我在正常生活,而你在因為我的生活而學到新的東西。」
儘管莫萊森的案例表明記憶並非由大腦中某一特定區域負責,但它仍然沒有回答記憶是如何形成的。
1906年,卡米洛·高爾基(Camillo Golgi)和聖提亞哥·拉蒙-卡哈爾(Santiago Ramón y Cajal)因展示了神經元解剖結構的細胞染色技術的進步,共同被授予諾貝爾獎。
多虧他們的工作,科學家們知道了在腦內有數百萬的神經元以電脈衝(electrical impulses)的方式來傳遞信息。當一個脈衝到達了神經元的末端,這個電信號會促進神經遞質(neurotransmitters)釋放。這些神經遞質穿越突觸間隙,作用於相鄰的神經元,從而增強或者抑制第二個神經元產生電脈衝。但是,這些神經元如何形成長時記憶依舊是個謎。
- Taylor Callery -
這個局面持續到1949年,直到唐納德·赫布(Donald Hebb)出版了上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神經科學理論之一。他寫道,兩個總是同時活躍的腦細胞很可能「關聯」起來。
它們的解剖學和生理學結構將會發生變化,從而促成新聯結的形成或是舊聯結的增強。赫布說,一個神經元的活動會促進其後的神經元活動。你也會經常聽到這樣的總結:「一起激發的神經元連在一起(Neurons that fire together, wire together)。」
舉個例子,玫瑰花的香味和名字這兩個相關聯的概念,能夠反覆多次同時地刺激腦內對應的神經元,這些刺激使得對應神經元的形狀發生改變,其間聯結增強。
因此,與玫瑰花氣味相聯繫的神經元,更可能刺激對應玫瑰花名字的神經元。
赫布說,這就是長時記憶儲存的基礎。這些記憶能持續保存,是因為它們成為了神經結構中獨一無二的部分。人們回憶的頻率越高,記憶就越強、越持久。
- Anna Godeassi -
幾乎在同一時間,加拿大的外科醫生懷爾德·潘菲爾德(Wilder Penfield)表明了刺激部分皮層可以喚醒記憶。
潘菲爾德對清醒的癲癇病人進行手術。在給一名女性病人做手術時,他刺激了大腦皮層內覆蓋海馬狀突起的區域。
他的病人說到:「我覺得我聽到了一位母親在某處叫他的小兒子,這似乎是很多年前在我住處附近發生的一件事。
潘菲爾德再次刺激這個位置,母親的聲音再次出現在患者的腦海。潘菲爾德將刺激點稍微向左移一點,突然間這位女患者聽到了更多的聲音。她說,那是一個深夜,他們剛從嘉年華回來。「那兒有很多用來裝運動物的大貨車」。
潘菲爾德的操作似乎使塵封已久的記憶回到病人的頭腦,就像是從一本滿是灰塵的相冊裡隨機抽出一張照片那樣。
- Taylor Callery -
回憶仍是一個至今仍然沒有被完全理解的神秘過程。來自華盛頓大學的伊莉莎白·洛夫斯特教授(Elizabeth Loftus)的研究,使我們發現自己的回憶並不總是準確的。
在90年代,她在人們的頭腦中植入了虛假記憶,她說服人們相信虛假的哽噎事件、瀕死的溺亡事件,她甚至讓人們相信他們曾被惡魔附體。她指出,疲勞、吸毒和智力低下都可能形成錯誤記憶的風險。
她的研究揭示了一些十分不同尋常的東西:那就是,即便是已經成型的記憶,也並非是一成不變的。每當我們回憶時,我們會增強那些已經存在的神經通路,這使得這些記憶增強,成為我們的更長期的記憶。
但是在回憶的一小段時間裡,我們的記憶是可塑的——我們可以重塑,甚至篡改它。
隨著成像技術的進步,研究者們再次將注意力放在對腦內記憶存儲之地的精確定位上。現在我們知道,海馬體的作用是將某個記憶的不同方面整合在一起。
人類大腦中海馬體的位置,Neuroscientific
當人們企圖學習一些新的聯結,並在稍後回憶時,誰的海馬體產生最多的活動,誰的回憶成績就最好。
仿佛海馬體在一開始,就將這些聯結更好地整合在了一起。
這時,通過把所有的線索拼在一起,研究人員以為有了一個很好的記憶理論:他們推測所有傳入的信息在匯聚到海馬體之前,都在大腦皮層中被簡單地處理過。
海馬體對新信息進行分類,判斷這些信息「有多重要」(即這個信息是否值得被記住)之後,對有必要的信息,通過形成新突觸將信息編碼到腦中。
然而,記錄和操縱大腦活動的先進方法,在近期顛覆了這一理論。
2017年,由高石北村(Takashi Kitamura)帶領的麻省理工學院研究團隊發現,短時記憶和長時記憶實際上是同時產生的。
北村的團隊使用的新技術包括光遺傳學(optogenetics),這項技術利用光來激活和抑制細胞。他們也利用了單個記憶細胞的標記技術。研究團隊在實驗小鼠進入房間時給它們一個微弱電擊,從而使小鼠對這個房間產生恐懼。
訓練一結束,研究人員就能看到在海馬體和前額皮質(前額後面的一個區域)中形成的電擊記憶。
然而,在前額皮質中的記憶細胞卻處於靜息狀態。記憶的痕跡確實存在——當研究者人為地刺激這些細胞時,這些老鼠呆住了,就如同再次身臨其境,感受到了恐懼。
光遺傳技術原理,Wikipedia
記憶並沒有逐漸從海馬體轉移到大腦皮層——它似乎已經在皮層裡了。兩周後,大腦皮層記憶細胞的形狀和活動發生了變化,當老鼠來到這個小房間時,大腦皮層的記憶細胞自己變得活躍起來,這時海馬記憶細胞反而處於靜息狀態。
這種分析人類大腦的複雜方法將繼續幫助我們理解健康的記憶,以及當它被疾病破壞時發生了什麼。
- Eva Vázquez -
然而,有一些方法可以提高你的記憶力。倫敦大學學院的埃莉諾·馬奎爾(Eleanor Maguire)教授的研究表明,世界上最優秀的記憶者的大腦在解剖學上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記憶冠軍們只是利用了一種古老的技術,稱為「位置法(method of loci)」。
想要記住大量的東西,你可以把它們放在一個「思維宮殿」周圍。這可以是任何你熟悉的地方。要想回憶這些東西,你只需回憶你放置這些記憶的路線,並提取這些記憶即可。
這個技巧可以讓你在日後更易回憶起你所需要的事。試試吧:任何人都可以成為超級記憶者。
原文:https://www.sciencefocus.com/the-human-body/where-do-memories-form-and-how-do-we-know/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神經現實
作者 | Helen Thomson
譯者 | Ind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