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聚焦 · 大同· 關注 |
大道之行 同享福祉
湖藍色公主
魏秀芳
——上篇——
一簍子魚,散發出濃烈的臭腥味。天空,卻比早晨陰的還厲害,像倒扣的大鍋,無窮無盡的雨點就從這口漏了底的大鍋裡「譁譁」地潑灑。我吞下一丸藥,牙痛耳鳴仍不減。
從一道靜靜的閃電中,我的意識從魚轉向她——我心中的湖藍色公主。我找出那把半自動的卻總是半撐開收不攏的傘剛要出門,梅姨卻出現在門口。
「你要出門?」
「不,我……」
我立刻做出最佳的微笑,將梅姨拉上炕。我鑽進廚房,在魚簍子裡挑出最大個頭的魚燉了一鍋,又找出爺爺留下的豁口酒壺,燙上一壺酒,和酒盅並排放在梅姨面前。
梅姨愛吃糖油餅。我抱起糖罐子,揭開蓋,愣住了,罐子空空。我額頭和鼻尖頓時沁出細密的汗粒粒。在考試的頭天晚上,我的那位又來了,我每次都用白糖水款待她。沒想到竟這麼快……
「玉澤。」梅姨抽搐一下鼻子,向我透露,「強扭的瓜不甜,以後在物色別的……」
砸鍋!我差點沒暈過去……
梅姨,這位不夠合格的月下老啥時候走的?是否吃魚喝酒?我恍恍惚惚。反正燉在鍋裡的魚都在,連那豁口的酒壺領著他的弟弟酒盅排隊似的佇立著。
我痴痴迷迷的想起她,和她的第一次約會。一個炊煙繚繞的黃昏,我們沿著一條骯髒的有豬狗糞便地村街走。雖然她那滿臉像放射線似的皺紋叫我吃驚,是的,別人一定會以為我和姨媽同行。我……我在月光下,眯縫起雙眼,像站在櫃檯前欣賞自己準備買的新衣裳。奧!她那蓬鬆柔軟系在腦後的髮結,叫我崇拜更讓我陶醉的是她那紅潤而薄薄的雙唇,雖大,大的卻恰到好處。僅這兩點把她滿臉的紋路衝淡了。不!那放射線似的排排皺紋,不正是生活的浪花留下的嗎?我折服了,如果用什麼詞來形容她,我只用一個「帥」字就足夠了。
我十分殷勤的不斷用腳踢開橫在我們面前的糞便,她談冰棍我說魚。她向我透露出她有兩千元存摺。我心裡明白她和我結婚可以帶兩千元的陪嫁。兩千元在我們這個村裡的姑娘們手頭存的數字比,算是可觀的啦。我故意問,「積攢那麼多錢幹啥?」「防老。」繼而她問我,「你掙錢幹啥用?」「娶老婆,傳宗接代。」
話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粗魯。立刻窺視她她並沒生我的氣,而且更挨近了我。一陣狗的狂吠,提醒我們該分手啦,我激動的請她——下次還在這美麗的地方幽會。
認識她後,我將時間安排的很緊,沒有一點空閒。每天力爭早早賣完魚,再匆匆吃完晚飯,便在靜靜等待著夜晚的會面。我告訴她,自己要參加鄉招考民辦教師的考試,三天後再見面;我告訴她,這三天我鑽進書堆裡……
考完試,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我們第一次沒沿著有糞便的村街漫步,在緊靠西邊的小屋裡足足坐了三個小時。她第一次將自己的日記讓我看。我信手翻開一頁日記: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
往上看——黑燎光
往下看——大褲襠
甩搭甩搭幹革命
身後跟著鐵姑娘一大幫
她將擦著香脂的手放在我肩上,那粗硬的手指真有股鐵味,我不禁仰臉去看她。她嗔怒地搶下日記本,「像詩嗎?這是我參加勞模大會時,會上公社的周書記誇我們鐵姑娘說的,鞠副書記催我寫入黨申請。寫過申請不到半年就批我入黨了。
「你是黨員?」
我驚奇的睜大眼睛。我只知道她是鐵姑娘隊隊長。
「你不知道?我十八歲入黨,十年啦!」
「劉胡蘭就十八歲入黨。」
「別說啦,你看這首詩怎麼樣?」
「詩沒意境,口號味很濃。」
「什麼一境二境的,我不懂。」
她將日記放進抽屜裡。談詩不成,我擔心她會不會問考試的事。考題太棒,監考又是個當代包公,我這個老七三屆怎行呢?她沒打聽我考的怎麼樣卻一百一十次向我飛流蜜波與溫情。我語無倫次垂下眼帘,不敢與那燃著熱情的眼睛相撞。最後還是她的爸爸在門口不斷大聲咳嗽,乾咳一陣之後使勁敲敲門。我終於仰起發酸的脖子,發現她狠狠地剜了眼門,騰騰的邁動腳步,推開門。她的爸爸,幹蒼的老頭正直視著我。我理解這種信號。像彈簧一樣離開椅子,拿起雪白的手套戴在手上,準備離去。
多事的老頭出乎意料的將我拉進另一間小屋。示意我坐在床上,並非讓我住上一宿。老頭的好客令我感激,我彎腰點頭,第一次叫大伯,老頭表示謝意的「砰」一聲關門離去。我躺在硬板床上,從一數到百,再從百數到一,像小學生背誦小九九那樣的背……
我踏著泥濘拾回被我拋棄的舊傘,放在床頭,幾道黃色的泥水從傘上淌下來。我第一次像男子漢那樣抓過酒壺,順著豁子把酒全部倒進肚裡。魚,我想起燉在鍋裡的魚。揭開鍋蓋,魚張著嘴,個個像章魚似的能吞下我。我逃進屋裡蒙被躺在床上。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後我就決定不再充當魚販子,騎上「飛鴿」賣冰棍,既乾淨又風流。我戴上涼帽變色鏡,馱冰棍箱走街串巷。我沒當教師,而她,湖藍色公主。不!她倒像臭水坑裡浮動的綠色,是汙色公主卻成了教師的夫人。
現在,我不能再迴避她。她比小母雞急於產蛋還迫切。和我告吹後,在不合格的月老串聯下和丁君相處,丁君和我一起參加考試被錄取後當上了民辦老師,三個月速戰速決,結婚,一個白嫩嫩血糊糊的希望在她腹中凸起。我內心醋意漸濃。她拿我的失敗當作她和丁君成功的靶牌。雖然也有那麼一次,梅姨詭詰地告訴我,「又物色一個。」讓我在星期四的傍晚會面,我回絕了她,因為我不稀罕黃昏,為啥不能在清晨?清晨!
我吹口哨,彎腰雙腳用勁,「飛鴿」「噌」的越過她的長徵車。我佔領了長期她控制的「三角瞭望洲」式的要地。
「冰——冰棍!」
甜!她的叫賣聲比以前還甜,還脆,又添一層柔和。這和她快做母親了有絕對關係。
「冰棍啦!——」
我的叫賣聲比以前有勁。好!初見成效!販魚的哥們來啦。嘻嘻!我打個響亮的口哨,他們看看我,毫無吃冰棍的意思。媽的!臭魚販子綠豆蠅似的嗡叫一聲湧向她。
「冰棍啦!——」
我的叫賣聲比上次高兩倍,「啦」字也喊到八拍。這是最高限度,嗓子都覺發辣,要冒煙。
「嘿嘿!」
果然見效,梅姨顫悠悠的領她外孫走來。小男孩手攥幾枚硬幣。我揭開冰棍箱蓋,做好收款付貨的準備。是什麼心理支使我乜斜她一眼,她正用目光盯著我,是憐憫還是故作多情?
我一隻眼睛熱情而友好的歡迎曾給我當過大媒人的梅姨,另一隻眼卻冰冷而嘲弄的向她挑戰,她慌亂的低下頭。
「姥姥,他的冰棍不好吃。」
男孩抓住梅姨的手,使勁朝湖藍色公主那扯。他媽的,邪門呵。我不懂心理學,對它缺乏研究。讀中學學過物理好像有同性排斥,異性吸引的說法,現在才驗證這偉大而永恆的真理。聰明的男孩排斥我。而向那異性的公民接近,但願他將來能研究出比磁場更有科學價值的東西。我鼓了鼓腮幫,不信自己喚不來吃客。
「寶寶,去買那位叔叔的冰棍,我們的冰棍是一家出產的,你……」
可憐我啦?誰稀罕!我高傲的將頭仰起來。抽菸,我從上衣袋摸出一支煙,點燃,吐出煙圈思索:我一定要做出快活的樣子,愉快的神色。
「哇——」
「嘿嘿!」小男孩哭了。她急忙拿出冰棍塞給哭叫的男孩。梅姨領外孫走時,向我投來了歉意的笑。
臭魚販子用冰棍填飽了他們將要燃火的肚囊。吹著口哨拉開車隊慢慢東去。
他媽的!「冰——」
「哎!你的冰棍箱……」
她,她推車移來。
我這才發現,該死的太陽!將所有的熱能都投進冰棍箱裡——從沒蓋蓋的冰棍箱口望進去,冰棍化了一層。我真昏。聲嘶力竭的大喊:
「冰棍啦——」
「咯咯,還『啦啦』的,沒有韻味。」
炎熱的中午蒸發熱氣的街道上,只剩下我和她。我出於禮貌似的點點頭,臉發燒。她仍然朝我艱難的邁動步子。我心中一顫,升騰起這樣的念頭,堂堂的男子漢為啥和她爭這「三角瞭望洲」似的要地?我推著「飛鴿」要走,她卻大步地來到了我身旁,氣喘籲籲的喊了聲:
「玉澤兄弟——」
我站住了,望著她——
「玉澤兄弟,別過苦行僧的生活啦,聽姐姐的話,要是信得過我,我給你介紹一個,她是我的小姑子,比你小五歲,心眼好使。她現在就存三千……「
「湖藍色……」
我不知該說什麼,欲哭無淚,欲笑無聲。可憐的湖藍色公主……我真有些六神無主了。逃也似的跨上自行車,告誡自己,呼喚著自己的顧客,連聲音也變得微弱發顫:
「冰——冰棍。」
終於,兩行淚簌簌而下,我哭她,也哭我自己,哭我在而立之年還在流浪。
——下篇——
我拼了命似的雙手緊握自行車把手,雙腳堅實地踏在自行車的腳踏板上,努力向前。儘管湖藍色公主聲聲喚我,我聞而不聽,視而不見。我心口不一地喊:「冰一一冰棍。」我彎腰弓背用力騎車,心裡只有一個念想:離開這兒,找個無人的僻靜之地。
飛鴿牌自行車左彎右轉出巷出村,一路馱著我急馳到碧綠而空曠的草地,我朝著並不高大並不挺拔的榆樹走去。這是一棵孤樹,獨木難成林,它孤傲的立於草地之上。我下車後搖搖晃晃喝醉酒似地撲到榆樹懷中,噴湧出男兒的淚水。多少次聆聽爺爺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而今我違背了爺爺的叮囑,管不住淚脈讓其流淌。背倚靠著褶皺龜裂的樹杆席地而坐,面朝太陽,午後的陽光是多麼溫馨,飄動的朵朵白雲遮住太陽時,原野就是一陣蒼墨,一陣翠綠。亂麻一團的思緒扯不出頭,我屏息靜氣極目遠眺,語無倫次地喃喃:「我……我在乎你,湖藍色公主,你讓我……讓我牽掛——」
直到暮色降臨,直到深藍色的天空出現半個月亮直到稀寥的星星冷冷地盯住我,我才驀然站起身,告訴自己該回家了。我心裡默默的祝福她,別再想著她,她有自己愛的人,她愛的是丁君,她有自己的家,難道你沒看見她即將要成為母親了嗎?
我手扶車把手,眼睛無意地瞭一眼冰棍箱,大半箱子冰棍化作半箱飄出乳香的白粥。我情不自禁地「唉!真白瞎了半箱子冰棍。」於是,我用衣服擦擦手,彎下腰雙手捧起冰棍粥送到唇邊,淋漓盡致的飽餐了一頓自己平日捨不得吃一根冰棍的冰棍粥。把剩下的粥倒在這棵樹的四周,一字一頓地說:「榆樹媽媽,你也飽餐一頓什麼是冰棍粥吧。」
這棵不算高大的榆樹,算我可能有十幾個兒女了。還是在我八九歲的童年時,爺爺把一塊約一米見方的紅布摺疊好揣進我懷裡,一隻手牽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拿著破舊的豁個口的酒壺,我的另一隻手拿著香,一路聽爺爺的叮囑來到榆樹下,爺爺拿出我懷中的紅布系在樹枝上,點燃香插進樹下土地上,把壺裡的酒十分虔誠地灑在樹上,讓我跪在樹下,面向東方,我聽爺爺的話,真的感覺自己就跪在生我養我的母親腳下,我有些激動地喊:「媽媽,兒子給你磕頭啦。」我連續說三遍連續叩三個響頭。爺爺拉我站直身,我仰頭看著爺爺滿意的笑容。爺爺說:「玉澤,你在這兒玩耍,啥時看到咱家的煙囪冒煙了,你爬上樹拿下紅布回家。」爺爺回村了。我聽從爺爺的話,在樹媽媽附近玩。「唧——啾——」有昆蟲鳴叫,我聽出是自己喜歡的蟈蟈的叫聲,心生歡喜,順著聲源尋找,我看到一隻淡綠色的雙翅薄而透明的昆蟲,它,是蟈蟈,一隻火蟈蟈,它的叫聲特別好聽。我只輕輕一拍就把它捉住了,我在它放在手心上,用手輕輕觸它的頭。「唧——啾——」不遠處又傳來聲聲脆鳴,手心裡的蟈蟈迅速逃離手心,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我追尋而去,雙腳不停地趟開草叢,雙手拔弄開擋住眼睛的芨芨草,在一株打碗花的須蔓上,我看到了它,而是兩隻火蟈蟈,我雙手並作十分快捷地逮住了它們。我欣然至極,手舞足蹈,一手一隻玩弄它們,使它們發出婉轉地鳴叫。這兩隻蟈蟈使我沒有了時間觀念的同時也把爺爺叮囑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玉澤!快回家吧!」肩扛著長長木頭做的把的䥇刀去打青草的王叔叔從樹邊走過停在那。我直起腰撒腳歡跑,看見樹上系的紅布不見了。我茫然四顧心生疑惑,老天也沒颳風,紅布哪去啦?雖然焦急我手中的蟈蟈還在,我不能扔掉自己喜歡的蟈蟈。我的眼睛四周掃瞄,在樹的周圍進行地毯式的尋找,也沒找到。王叔再次催促,我只好垂頭喪氣的跟在他身後,邊走邊搜索枯腸想怎樣對爺爺說。我走進屋,爺爺用即慈愛而又嚴肅的目光注視我。「逮住蟈蟈了?還兩隻呢!」我低頭低語:「爺爺,我沒看住紅布,竟玩蟈蟈了,紅布丟了。」爺爺還是那麼和靄一笑:「貪玩了?沒就沒了吧。我原來想用那塊紅布給你縫個短褲。」晚飯後,爺爺坐在煤油燈下用高粱秸稈給我扎一個十分精製的籠子,我將兩隻蟈蟈放進籠子,爺爺拿一小片菜葉和一小片角瓜花蕊放進籠子。說:「你喜歡蟈蟈把它們圈在籠子裡,可是它們就沒了自由。聽話玩一兩天就把它們放進咱們家的菜園子,你照舊能聽到它們的叫聲。」我按照爺爺的叮囑去做,果然兩隻蟈蟈在菜園子裡彼此鳴叫,聲音脆響悠揚。過些日子,我還是穿上爺爺縫做的紅短褲。
……
我倒完化作粥的冰棍,抽搐一下鼻子,把冰棍箱重新固定在自行車的後架上。我一步一步推著車子朝家走,寂寞的夜幕擁簇著我,我推開用木條訂的院門,把自行車靠在窗下,拉開塗有藍色油漆的屋門走進去,正是掌燈擦黑時辰。我沒開燈,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呆呆的坐在半明半暗之中。飢腸追促我弄口吃的,可我就是懶得做飯,反正就我一個人,飢一頓無所謂。我寬慰著自己,順勢倒在炕上,睏頓纏住我,沉重的眼皮輕輕眨動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一陣腸胃嘰喱咕嚕的叫喚醒我從炕上爬起身。這時正是夜深人靜,每家每戶熄燈睡覺,人靜聲息的子夜,萬籟俱靜,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動,偶爾聽到微弱的小蟲攀爬聲。伴隨飢腸轆轆聲讓我想起爺爺經常對我說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多少年之後,我才真正知道原來爺爺說老祖宗留下的話其實是孟子的名言,我也悟出名言的真正含義。我從窗戶朝外望,夜色茫茫而我人生不也處於迷茫之中嗎?我要有計劃,有目標,現在我的頭腦異常清醒。一個美好的藍圖在大腦裡形成。
感謝你呀,這靜謐的夜,讓我守住這份寧靜致遠,別讓那亂七八糟的煩惱擾我心!我找出煙點燃,吐出自己看不到的煙霧,盼天亮的我終於聽見雄雞第三次報曉,我點燃煙盒中剩下的最後一支煙,猛吸一口,自言自語:「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支煙。」我的胸腔中騰起一股又苦又澀的味道直往上湧,我大口大口地吐出唾液,把剩下的大半個煙扔到地上,用腳碾滅。走出屋,太陽剛露出半個腦袋,我給自行車充氣,人餓可以磨礪意志,而自行車不能餓著。充完氣,我騎上車子到十幾公裡的冰棍廠奔去。我裝完冰棍付款後騎車出廠大門時,看到丁君也來進冰棍,彼此摁響車鈴禮貌性的打個招呼。我鄙視他,什麼東西啊?還算不算個男人?讓身懷六甲的妻子在大熱天賣冰棍?
我到家時太陽剛升有半旗杆高,我就著水吞下兩個饅頭,又喝了大半瓢涼水,免得招攬生意時口乾舌燥。我騎上飛鴿沿著出村的路駛向村外,那個屬於三角式的瞭望洲讓給她一一快做母親的湖藍色公主。我一個大男人走村串巷無所謂。
這一箱冰棍勞我騎車走了三個屯子,接近二十公路的路程,到午後三點來鍾冰棍銷售一空。我輕鬆往家返,進村口我朝三角式的瞭望洲瞅,人去樓空,挺好!她也賣完回家休息了。
季節走進三伏天,我們北方在這個時節早晚略顯微涼,可一到九點至午後三點是最炎熱最乾燥最難以讓人承受的時候。我心裡總惦記湖藍色公主的冰棍是否賣完,是否還在大熱天挺著凸起的腹部聲聲叫賣。我每天賣完都特意看看她,這天回來我再次朝她望去,她仍然在那守著冰棍箱,我騎車過去,她問:「你的冰棍賣完啦?」我非答所問,「還有多少根?」「三十來根。」我作出救急的樣子,「我全包了,今天沒夠賣。」她將信將疑地盯住我:「真的?」我乾脆利落的將她剩下的冰棍都撿進自己箱子裡,順口答她:「那還有假!」我把錢放進她的冰棍箱,眼睛瞅著失去熱能量的太陽,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說:「你都這樣子,咋還賣冰棍?丁老師養不活你嗎?」她的表情十分無奈,「唉!民辦老師的工資到年底才結,賣冰棍也好貼補家用。」「嗯!千萬注意身體。」說完我匆忙騎上車,家中沒冰箱冰櫃,只好再下屯子去賣了。剛進距我家五裡左右的十五間房屯子,在一個路口處被幾個小青年人攔住。「還有冰棍嗎?」我熱情而友好地說:「兄弟們吃冰棍都給留著呢。」我把冰棍遞給他們,其中一位說:「會說話!」他們噴著濃重的酒氣,邊吃邊聊天。那個年紀大些的人說:「哥們,吃完冰棍,你用手指誰誰付款。」我面帶笑容十分誠懇地說:「兄弟們別笑我眼拙。」冰棍箱子裡還有五六根,他們表示不吃了並付錢給我,我裝進衣兜,大方地說:「還有幾根,算我請兄弟們。」我豪爽的將所剩無幾的冰棍拿給他們,轉身騎車而去。幾根冰棍我贏得了聲聲讚許:「你是講究人,夠哥們,以後有事知呼一聲!」
太陽接近地平線,西邊的天空殷紅一片,我和路邊的小草、樹木及農作物一起沐浴在耀眼的夕陽中。我愉快地唱著: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少進三五十根冰棍,為的是早賣完好幫湖藍色公主。我總是以各種理由為說辭把她剩下的冰棍包下後再下屯子賣完。
這是一個星期天。我如往日早早把冰棍賣完,騎車回家特意關注湖藍色公主是否還在三角瞭望洲,她照舊守著冰棍箱說明她沒賣完冰棍。我猛烈地腳蹬自行車快速到了她跟前,這時我才發現丁君也在,他們兩人在爭辯什麼。走近就聽到湖藍色公主說:「讓你少上你偏偏每天都多上幾十根。」丁君冷冰冰地頂撞:「多上怎麼啦?不就是多站一會嗎?有啥難的?」湖藍色公主滿臉倦怠,欲言又止地把頭扭向一邊。我丟下自行車,說不清從哪來那麼股怒氣,大聲地喊,真他媽的不挑擔子不知重,不走長路不知遠!我揮起拳頭打在丁君的胸口,接著又吼:「丁君!你他媽的還算個男人嗎?大熱的天你在幹嘛?她懷的是你的孩子!…….」當我再次舉起拳頭,啪的一個耳光重重的落在我的臉,我朝後連退幾步,這耳光是湖藍色公主打的!並且十分清楚地說:「你有什麼權利管我們倆口子的事?」我詫異地半張著嘴,她彎腰伸手撫丁君。我自愧不如,假如有個地縫能容納我該多好!我轉身騎上飛鴿自行車玩命地飈車而去。「我這算什麼?我這是為什麼!」
反覆深思的我,終於真正理解了中庸的「愛而知其惡,恨而知其善!」這個夜晚,我終於打好行囊,其實很簡單,無非是找出一個帆布提包,裝幾件換洗的衣服,把那個永遠合攏不到一起的雨傘也裝進提包。
第二天凌晨太陽還沒有露臉時,我已經悄悄地騎車馱著行囊離開村子。朝著去往縣城的公路而去。三十歲的我,沒有雄心萬丈的理想,只求守家過太平日子!從此以後卻要漂泊異地,也不知道我的立足之地在何方?一路上的風景讓我無心欣賞,我感覺臉頰上不斷地流淌著冰涼的淚水,偶爾有淚珠滾落唇邊,真的又苦又澀。我自憐:玉澤,你不正是這又苦又澀的淚珠嗎?你連父母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記憶中呵護你的唯有爺爺,是爺爺摸爬滾打養你到十四歲,爺爺也撒手人寰,在這個世界上你記住的是爺爺千叮嚀萬囑咐的話就是清清白白的做人,坦坦蕩蕩的做事,爺爺的故去讓自己失去了半邊天,每天丟魂似的打發日子,每天小心翼翼的盼望自己快快長大,心懷感恩自勞其食。我這是為了誰呀!要背井離鄉!細細思量自知自己的魯莽與愚痴才是今天漂泊異地所種下的根!人家倆口子的事關你何幹?誰不想過上好日子?誰又不想擁有幸福?湖藍色公主選擇了她認為幸福的生活,人家有錯嗎?而是你自己不成器,只因你不是玉!
我的飛鴿車丈量著距離縣城四十公裡的路程,接近晌午我從北門進入縣城。這時我才知道對於自己沒有任何手藝,更不是什麼匠人在縣城能幹什麼?還是賣冰棍嗎?囊中羞澀的我連租房都困難。我像獵人搜尋目標似的尋找獵物,我騎車穿過大街小巷,開弓沒有回頭箭,更沒有我的回頭路!終於,我的眸子停留在一處建築工地,心生歡喜,深覺這兒正是我的去處。我上前搭話,問詢還招人嗎?誰料到我問的人正是這個工程的包工頭。這是個五十來歲的壯漢,看上去滿顯厚誠,特別是那雙眼睛!是那麼祥和。他也不多問,同意先試用兩天。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呀。我懷揣感激之情努力的幹活,不惜自己的一把子力氣,和水泥,篩工程砂,搬磚,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如此的一身力氣和有一手好活計。包工頭很賞識我,竟然讓我與他同吃同住。我更是以恩戴德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接近一個月,我請假回去取被子,眼看就是初秋了,天氣也涼爽了。晚上睡覺不能總用包工頭的被子。善解人意的包工頭準我假。我起個大早騎車趕緊回家,剛進村口,就聽三角瞭望洲處傳來驚呼聲。我更加快速度趕過去,有許多人圍觀著,我丟開自行車,擠了進去,湖藍色公主倒在血泊之中,她的長徵自行車連同冰棍箱壓在她的身上,我扶起自行車,雙手託起她朝村赤腳醫生醫療站奔去,「救命啊!救命!」我呼喊著跑進醫療室,赤腳醫生讓我把湖藍色公主放在床上,我把處於暈迷狀態的湖藍色公主放在床上,找到電話正準備撥號時,看到丁君扶著他的母親走進來,赤腳醫生只允準老太太進醫療室。我和丁君留在走廊裡。我來來回回地走著,丁君靠著牆滿臉狐疑地問:「你怎會在這裡?你不是去外地了嗎?怎會這麼巧?」三個設問激怒了我,我揪住他的衣襟,舉起拳頭,正在這時,醫療室傳來老太太的哭訴,「你這不是坑了我的兒嗎?嗚嗚一一」丁君依牆蹲在地上,我衝進醫療室,湖藍色公主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臉頰蒼白的像紙,她身體下的白色床單被血浸染。我盯住醫生,「快想辦法救她,救救她!你是醫生!」赤腳醫生平靜地搖搖頭,平靜地說:「她流血過多,送來時已經就不行了,嬰兒是死胎,她身上的血幾乎流盡了。」醫生的話擊得我眼冒金星,天旋地轉,我努力抑制自己慢慢走近她,輕輕拉起一個白布單蓋在她臉上。
她,這個曾經是鐵姑娘隊長的人,在那個年代高喊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她在當今為過上幸福生活努力賺錢,不惜身懷六甲之軀,不論是嚴寒酷暑,還是風雨交加,她堅守這方三角瞭望洲為的是那可憐而稀薄的鈔票!湖藍色公主,你曾經是個好姑娘,也曾經是丁君的好妻子,即將成為一位好母親相夫教子的你畫圓了你人生的句號。我面朝窗外去望浩翰的天空,湖藍色公主的父母一前一後走進來,老淚縱橫口中喃喃訴說:「姑娘啊,你怎麼捨得離開我們一一」都哭一個人,哭訴的內容卻是那麼不同,我體會到什麼叫人心叵測,什麼叫世態炎涼!
我不顧一切的世俗觀念,為湖藍色公主守靈。我不能理解的是丁君遠遠迴避在他母親的房間裡,不肯出來見她妻子最後一面。還是別怪罪於他,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有誰能比他更悲傷?凌晨六點出殯起靈時,丁君的母親拿紅頭繩把丁君系在衣櫃的拉門上,口中嘀咕著什麼。欞車一出院門,丁君的母親手拿一雙湖藍色公主經常穿的鞋走到大門外,把那雙鞋扔出很遠,口中還是嘀咕什麼。我到墓地,揮鐵銑和另外幾個人挖墓穴,這才是湖藍色公主永久的家,我要好好為她建造一個讓她舒適的住地。墓穴挖好了,我和其他人抬起棺木輕輕地放入墓穴,又和其他人一銑銑地把土揚上去,看不見棺木了,一鍬鍬土形成一個很高很大的冢。我在外頭,湖藍色公主在裡頭,從此,成為陰陽兩界。
我滿腔悲切獨自回到家中,強忍兩天的淚水盡情噴湧,悲傷啊!悲傷,湖藍色公主,我在為你唱輓歌,儘管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可我心甘情願啊!我淋漓盡致哭個痛快,直至我再沒有力氣支撐自己的身軀才躺在冰涼的炕上迷迷瞪瞪地睡了。
一覺醒來天光光,我眯縫雙眸像重新來到這個世界,我心中自問:你是誰?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責編:曹玉紅 孫貽國
美編:李梓豪
民生 |教育 | 文化 | 百科
大道之行 | 同享福祉
合作&投稿
電話1:18845923222
電話2:0459—6165308喜歡此內容的人還喜歡
原標題:《【文採大同】湖藍色公主》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