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王擊凡
2017年臺中的簡單生活節，是我第一次在線下見到告五人樂團。
當時才剛出道不久的他們，便已憑著一首朗朗上口的《披星戴月的想你》在網絡上開始逐漸走紅。告五人歌詞裡的「我會披星戴月的想你，我會奮不顧身的前進」這一句點睛之筆，也成為了那一年文藝青年們口耳相傳的金句。
當年我在告五人手上購買的首張EP《迷霧之子》，絕版後已在二手市場炒賣到近千元人民幣的高價。
2020年底，人氣越來越高的告五人，也終於發表了讓樂迷等了好久的第二張專輯《運氣來得若有似無》。
我留意到非常好玩的一點：《運氣來得若有似無》竟然再一次使用了《迷霧之子》的「類比製作」（Analog）。跟Analog相對應的，是Digital（數位）。
用「類比製作」做出來的歌，跟當下在數位時代全盤數碼化的音樂，當然會有微妙的不同之處。
選擇以「類比錄音」來完成《運氣來得若有似無》這張專輯，本身就已經宣示了告五人對音樂的態度：即使時代轉動得越來越快，他們還是會繼續堅持一些「不變」的東西。
所謂的「類比錄音」，其實是接近於上一個世代製作音樂時的老派方法。當告五人把「類比製作」的方式置換到當代的音樂場景，在數位時代聽慣了數位音樂的聽眾，第一次在耳機裡聽到這些歌的時候，可能會感到有一點不太習慣。
但告五人恰恰正是想透過這樣的準入門檻，從而更突顯專輯的復古整體概念。
在中國臺灣地區，年代久遠的Revox C278盤帶機，是接近失傳的物種。
為了更好地實現「類比錄音」的效果，經過樂團成員到處訪尋，才終於在一位全類比古典錄音師的手裡，借到了這一部稀世珍寶。用盤帶機來錄音，自然沒有用電腦錄那麼方便，每盤帶只能錄短短半個小時之餘，也不能隨時透過屏幕來確認音軌的狀況。
這其實也是「類比錄音」最有趣的一點，你無法再完全依賴電腦這個已經依賴了很多年的生產工具來進行創作。
這對像告五人這樣，成長於高科技年代的當代青年來說，既是難點，同時也是值得挑戰的。每位成員都要學習放下數位時代的慣性，試著只靠自己的原始感官，用耳朵、用心靈，感知聲響在空間中的流動。
當一支備受追捧的現代樂團，卸下一切外在的束縛跟負擔，回歸到音樂人最刀耕火種的原始狀態，全新的創意與想法反而能被重新激發出來。這大概也是告五人特意選擇用盤帶機進行「類比錄音」的根本原因吧！
告五人想要以此來挑戰自己的是：在不能NG、也無法重來的前提下，告五人到底能碰撞出什麼新的火花？
亦因如此，聆聽《運氣來得若有似無》的整個過程，也變得相當愉悅。
你不能跳過當中的任何一首歌，也千萬記得不要快進，因為每一首歌的錄製全程，都被「類比錄音」的盤帶機完整地收進了音頻裡頭。那是一種不能中斷的「流動的時間感」，也是無法靠計算機修飾的「樸實的毛邊感」。
所以，《運氣來得若有似無》就像是印刷書籍的限量毛邊本一樣，連書頁都還沒來得及裁切，每首歌本身都保留了錄音時最原汁原味的那個「當下」，同時也創造了更多聽覺上的可能性。
為了讓整件事變得更有「毛邊感」，告五人還甚至跑出了錄音室，把《運氣來得若有似無》整張專輯大部分歌曲的錄音，都放在了宜蘭的一間民宿裡進行。
離開錄音室灌錄唱片，對音樂人來說，是一把雙刃劍。陌生的環境、放鬆的心情，當然會帶來更充沛的創作動力。但與此同時，缺少了錄音室的專業設備，對製作上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音樂人必須要對自己想做的音樂有一個更為清晰的認知，才能在資源缺乏的狀況下，順利完成在錄音室以外的錄音工作。
《運氣來得若有似無》對告五人最大的啟發，就是學會了什麼叫「因地制宜」。
民宿的錄音環境肯定是比不上錄音室的，但是在不同的環境與場域裡，就能催生出風格不一樣的作品。告五人就像做實驗一樣，包下整棟民宿足足兩個星期，然後不斷在室內室外（甚至是田野間！）的不同位置，研究最適合每一首歌的最佳錄音地點。
好的音樂，是能夠給人帶來更多想像空間的。閉上眼睛來聆聽《運氣來得若有似無》，在某個恍然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好像就跟告五人一起置身在宜蘭的獨棟民宿裡，然後在音樂裡聞得到潮溼的宜蘭氣息。
而夏日午後漂浮在陽光裡的顆粒感，也透過「類比錄音」的方式，被告五人完整細緻地在專輯裡保留了下來。
可以說，「類比錄音」的古早味呈現方式，也讓《運氣來得若有似無》在聽感上變得更有溫度。
就連宜蘭鄉野間常見的蟬鳴、蛙響、風聲，都被他們事無巨細地藏在了專輯的不同角落，靜待有心人認真挖掘。比起那些在錄音室裡一條一條音軌拼貼起來的數位音樂，一氣呵成錄完一整張唱片的告五人，更值得我們珍惜。
錄到《運氣來得若有似無》這一首專輯同名標題曲時，告五人甚至還突發奇想，抱著吉他跑到宜蘭的田野中央，並把原本的樂團版編曲，改編成更清淡美好的吉他彈唱版。「他擁有成熟自主的態度，他相信樂觀總會有好處……」於是，宜蘭撲面而來的夏夜晚風，也成了這首歌的最佳伴奏。
為什麼會把專輯定名為《運氣來得若有似無》？可能有人覺得，成軍短短幾年、就在indie界走紅的告五人，靠的不過是若有似無的運氣而已。
但大概只有告五人自己才知道，他們手中得來不易的這一切，都不只是運氣那麼簡單。「當他接納快樂悲傷而帶來的起伏」這一句歌詞，就代表了告五人經歷成長後的領悟與釋懷。
之所以要回到宜蘭錄製這張專輯，其實也是告五人「回到原點」的初衷。幾位成員本身都是宜蘭人的告五人，到臺北發展之後，有聲名大噪的高光時刻，也有遭遇傷心失意的低潮期。
告五人相信，愛聽告五人、跟他們年紀相仿的同齡人，一定也有經歷過類似的心路歷程，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想成為自己當初討厭的大人。
專輯裡的《在這座城市遺失了你》這首歌，就記錄了告五人對年輕世代的誠實反省：「在這座城市失去了你，輸給欲望高漲的自己……」
為了不要讓自己陷在凡塵俗世裡，逐漸變得跟旁人一樣圓滑世故、麻木不仁，我們需要記得自己在出發時的「初心」，才不至於被欲望反噬，最終迷失前行的方向。
第二張專輯對一個樂團來說，往往是最關鍵的一步，也決定了他們接下來的路應該要怎麼走。
回到宜蘭錄製《運氣來得若有似無》，對此時此刻的告五人而言，也意味著他們終於回到了最初出發時的地方。在不確定感、不安定感日益強烈的當下世代，最熟悉的家鄉宜蘭，就是屬於告五人的「安全區」。
「最終我們都站在同一處，記得來時方向的路，重新開始也不會躊躇……」誕生於宜蘭的告五人，回到宜蘭交出一張沉甸甸的《運氣來得若有似無》，透過「類比錄音」的復古方式回到創作熱情的最初起點，同時也在音樂裡找回自己的安全感。
2021年，但願我們都能擁有告五人的好運氣，輕裝上陣，重新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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