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出發前,查以色列的天氣,似乎並不算太炎熱。但當我們真正置身其中時,車外動輒50攝氏度的高溫讓我們不禁好奇:以色列,怎麼能在如此乾旱和熾熱的自然環境中,成為農產品和農業技術的輸出國?
我們帶著這個問題,從自然資源、農業技術、公眾教育、農村發展以及共同體的營造等幾個方面,觀察這個死海之畔的國度如何理解和實踐農業和食物體系的可持續發展,在死海邊找到活水,也希望和國內的讀者探討其中值得我們借鑑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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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死海和鹽鹼地
探尋以色列的水源,必須先來到位於以色列最北部的黑門山(Mount Hermon)。山腳下,肥沃的良田,以及大型的灌溉設備,躍然眼前。
〇五月的黑門山,山頂還有積雪,山腳下,第一季的麥子已經被大型農機收割完畢,肥沃的土地,在等待第二季的耕作。
再驅車半個小時,就能來到邊境的但城(Tel Dan)自然遺產國家公園,這裡有以色列最大的瀑布。在茂密的樹林裡上溯瀑布的源頭,一路上奔湧的山泉水由黑門山的積雪融化所形成。冰涼而清澈的山泉,蘊藏著無窮的能量。水源,能夠滋養一方土地。正是它們,讓山腳下那一片現代化農業景觀應運而生。
〇黑門山的冰泉水活潑熱烈,沿途滋潤了無數生命。
繼續向南駛去,來到碧波蕩漾的加利利湖畔。這裡是中東最重要的淡水湖之一,水產資源非常豐富。它養育著湖畔的人民,讓他們能夠在數千年前,就在此棲息繁衍。同時,加利利的透徹湖水,塑造了諸多重要的文明形態,誕生了一系列「神跡」。我們追隨著《聖經》中「五餅二魚」的傳說,在湖邊的月色下,品嘗了一餐加利利魚。
〇以色列控制的加利利湖西岸,種滿了橄欖樹。
在北部穿行三天,我們體驗了一個水源豐沛的以色列。但是,逐漸向南下沉的地勢,以及數百萬年的乾旱和蒸發,最終形成了死海。以色列的中部和南部,早已經變為廣袤的荒漠。在這裡,農業,甚至是生命,原本是無以為續的。
從加利利湖再向南驅車2個小時,就能來到死海之濱。伴隨著海拔的下降,以及淡水的消失,這裡的一切,逐漸失去生機,滿目沙漠和荒蕪。
〇馬薩達(Masada)古戰場國家公園位於朱迪亞沙漠(Judean Desert)的邊緣。從希律王所修的北宮遺址望去,只能看到死海邊緣那一整片無盡的荒蕪。
然而,沿著死海邊的鹽鹼地,依然有農業生產。只是圍繞水資源所形成的一切農業生產必須的要素,包括作物選擇、技術使用、組織形式,都已經和黑門山地區的截然不同。在這裡,很難看到大型的露天灌溉設備,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單一物種農場,包括:椰棗林、香蕉林,以及就相比無邊的荒漠而言,非常有限的麥田。在地下支撐這些農場的,是繁密的滴灌網絡。水,在這裡以特殊的存在形式,依然幫助人們生產食物。
〇從昆蘭(Qumran)國家公園眺望死海,鹽鹼地上的黑白大棚,告訴我們這裡依然有農業生產。
2
技術要服務於生態的可持續
從以色列地區的歷史來看,耶路撒冷能夠發展為聖城,根基在於周圍的農牧民,能夠向城市供應大量的食物。當時的農業和遊牧業對於文明的形成非常關鍵。然而,這種經營具有很強的不可持續性:低水平的農業生產和不當的灌溉方式會造成嚴重的土壤水分蒸發。長此以往,土地的鹽鹼化和沙漠化將不可逆轉。
人類如果向水、土地和自然索取太多,或者利用不當,生態和生產的可持續性必會下降。在這片土地的歷史中,生態危機導致人類發展的不可持續,是戰爭興起和文明衰落的導火索。因此,以色列重新復國之後,生態的可持續性,成為猶太民族思考的重要問題;水資源的有效使用也成為了農業發展的重中之重。
以色列人是如何通過先進的技術系統,在沙漠中實現了糧食的自給自足,還能大量向歐洲出口蔬果和花卉?我們考察了宗教、政治、文化等因素如何影響整個地區(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控制區的總和)的農業和食物體系,發現這其中遠非生產和消費這麼簡單。在以色列先進的農技背後,還有著精彩的發展故事。
著名的阿拉瓦(Arava)農業研究中心位於內蓋夫沙漠(The Negev Desert)邊緣地區。我們到訪此處,著重了解與思考以色列農業科技如何能與可持續發展理念相遇。在歷經綠色革命的「洗禮」之後,全球的小農生產,已經學會了對「現代技術」保持警惕。舒爾茨提出的「改造傳統農業」,已經變成了改造「現代農業」。但通過對以色列的農業技術體系的觀察,則讓我們對「現代農業」又有了新的認識。
進入研究中心的展示廳,我們體驗了一個科技感十足的互動沙盤。它用生動的方式,讓前來參與的孩子們了解到,地勢演變和水源形成對生態環境的基礎價值。科學技術,在這裡首先被賦予了教育的功能。教給孩子們的不是如何提高產量,而是對自己置身沙漠的事實有基本的認知:要生存下來,首先要學會了解和尊重自然,珍惜和善用水源。
沙盤怎麼玩?
沙盤的「玩法」有四步:首先,需要把沙池裡的「地形」一步一步塑造好。
其次,投影機器會根據被塑造出來的「地形」,測出等高線,並投影出來。高處為淺綠色,低處為深綠色。
第三,按下右側的開關,沙池的最低處將會被注入藍色光,代表水源已經在低洼處形成。
第四,這些代表山峰和水源的光影,能夠隨著「地形」的變化而實時變化。比如,若在一高一低的兩個窪地之間,輕輕用手把沙子劃開,藍色的光就會從高處「流向」低處,將兩個窪地連通,形成一條虛擬的「河流」。
互動沙盤的展示方式是為了炫技嗎?我覺得應該不是。節水的意識,也可以通過這樣的技術和「遊戲」,傳遞給公眾。要知道,我們剛剛一路駛來,車外溫度最高到達55攝氏度。如果用真正的水做沙盤教學推演,才是奢侈。
展示中心的管理人員約翰,熱情地向我們介紹了這裡的可持續發展理念。在以色列人看來,提升產量從來不是技術的唯一目標。技術的首要目標,是形成基本的農業生態環境,讓人類在沙漠裡生存和生產。其次,是形成穩定的社區和適宜生活的環境。再次,利用本地資源,形成循環農業生產,將資源的利用率提到最高。
他說:「最初,我們選擇在這裡生產和建設,是因為『沙漠是所有人的敵人』。正因如此,英國管理者和阿拉伯人,都不會對我們的建設進行幹涉。於是,我和我的同伴們堅守了下來,一幹就是50年。」
〇在對約翰的訪談中,他說:「生活,不是向沙漠索取什麼,而是在沙漠裡,建設屬於自己的家園」。
技術,在這裡成為讓人與自然共同發展的重要手段。我們所觀察到的先進農業技術,大多是以有效利用水資源為核心展開,體現了基於當地自然環境,推進可持續發展的原則。即便背後有雄厚的國際資本,但科學家研究的內核,依然是對生態的尊重與對生活的關懷。
〇以色列國家博物館展示傳統作物種子。這說明該地區早在兩河文明孕育之初,就已經開始農作物的耕作。
我們在阿拉瓦農業研究中心看到的另一個例子,是沙漠種養循環系統。整套技術的核心在於,將養魚用的水資源,進行再處理。一方面,建立海水淡化和地下水提取系統,養殖足夠的魚苗。另一方面,利用技術,集中轉化掉其中的富營養物;讓養殖用水不直接排到自然環境當中,而是經過處理,用於作物灌溉。這套循環農業的技術,既能提升水資源的利用效率,還能防止灌溉不當造成的土壤鹽鹼化。從產出來看,則同時提高了動物蛋白(魚)和穀物、蔬菜的供給。
阿拉瓦農業研究中心的湯姆博士向我們詳細解釋了這套循環種養系統:
利用微生物處理等技術手段,將養魚用水轉化為種植用水。溫棚中的綠色塑料桶裝的是南瓜,用於測量水體營養與植物生長效率之間的關係。每條管子都能精確控制水源內的營養物成分,這樣,就能通過觀察南瓜的生產,找到最佳的微生物配比和使用方案。
3
技術、生態與生活
節水技術的運用,是以色列農業成功的關鍵。滴灌,則將以色列人對於水和生命的敬重,展現在一種精確的技術形態之中。這次拜訪,所呈現出的技術、生態與生活的聯繫,讓我既驚嘆、又感慨。
驚嘆的是,以色列民族對於水的珍視。我來自廣西,農業生產資源非常豐富,從未面臨過系統性的缺水,我也從來沒有想到水源的獲取和利用,居然需要付出這麼多。
以色列創立和維持這套以高效利用水資源為中心的技術體系,需要承擔高昂的勞動力和資源成本。技術系統創立時,大量的知識,不僅來自以色列本土,還包括全球,尤其是西歐和美國的猶太人。在以色列建國之初,養活這些知識背後的「擁有者」並不簡單。而隨著生產的擴大,淡水已經不足以滿足農業生產,海水淡化系統應運而生。
另一方面,這個系統需要大量的能源消耗。雖然中東「遍地」油田,但絕大多數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禁運石油。因此,以色列只能捨近求遠,從南美進口。到了市場上,石油的零售價已經是中國大陸的2倍左右。
同時,海水淡化,實際上還對物種本身的適應性提出了要求:農業科技需要培育出能適應較高含鹽量水源的品種。
相比之下,在巴勒斯坦的控制區,雖然當地人的農業生產技術水準很低,甚至一路上幾乎看不到良田,但周邊國家對他們積極支援,讓當地的食物、水源和能源能夠基本滿足需求。這也就形成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局面:以色列的食物生產能力強,但食物價格偏高,果蔬大約是中國大陸的2-3倍。而巴勒斯坦缺乏連續且系統的農業生產,但食物價格較低。
〇我在巴勒斯坦的耶律哥(Jericho)最大的農貿市場。這裡蔬果和主要食物的價格,約是以色列的一半。廉價的背後,是宗教紛爭和地緣政治角力,而非生產能力 | 攝影:呂永清
〇在巴勒斯坦的伯利恆(Bethlehem)享用「大餐」,包括烙餅、烤羊排、牛肉粒,各色沙拉。人均消費只有以色列的三分之一 | 攝影:呂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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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知識與現代科技能否結合
感慨的是,原來,我們就是那些整天「捧著金碗要飯吃」的人。在我的家鄉廣西,擁有遠比以色列豐饒得多的自然生態條件。同時,大量的耕作傳統、土生食材,飲食文化構成的農業與食物在地化知識,也蘊含了豐富的對天、地、人的關懷。
可惜的是,對市場和技術的誤解,讓我們的農業生產者分成了截然對立的兩派。一派空懷理想,只顧著「傳統」、「生態」,對任何「現代農業」都嗤之以鼻。另一派,則只偏愛那個盲目追求以產量為唯一目標的所謂「現代農業」,不惜犧牲祖祖輩輩留下的大好河山,換取眼前的 「蠅頭小利」。最終,農業技術與生態發展無法有機融合,生產者的收入很難藉此提高,不得不陷入「撿了芝麻丟西瓜」的處境。
以色列人的技術則從自己所處的環境出發,最終研發出一套適用於當地環境、關注生態可持續性的生產方式。如果我們的科技工作者和農民也能恰當結合現代的營銷方法和生產技術,而非只要「生態」,不要「技術」,或只要「市場」,不要「(生態和道德的)底線」,則我們的在地化知識,就有可能在這個大打「生態牌」的時代,對市場形成重要影響。
〇循環農業自古有之。在貴州榕江大利侗寨,大多數村民仍按傳統方式在稻田放養禾花魚,水稻成熟前放水乾田,收穫美味 | 攝影:伍嬌
其實我國也有很多循環農業與可持續生產模式,有些還有悠久的歷史,幾千年來滋養了我們這個民族,比如基塘農業、稻魚共作等。如果能把這些傳統知識和現代科學相結合,並且讓這種生產體系的價值被市場認可,充分體現其重要的經濟、社會和生態的綜合價值,就有可能實現更好的文化繼承與經濟社會發展。一方面,當地的傳統農耕文化得到了尊重;另一方面,農業的生產技術和生產效率適度提高。最終形成的生態農業發展體系,能讓生產者和消費者都獲得實在的益處,讓中國「捧著金碗的人,最終吃上好飯。」
下期預告
以色列農業的成功,聚焦於生態可持續的技術研發是一方面,但也離不開特殊的社區與勞動關係。兩者結合,也讓這個顛沛流離的民族真正在這裡紮下了根。《在死海尋活水》的下篇,方平老師將帶我們前往拿撒勒村和基布茲社區,介紹這兩個有代表性的農業生產社區對我們的借鑑意義。敬請關注食通社下一期推送。
本文首發於2019年7月出版的臺灣《青芽兒》雜誌第89期,原標題為《在死海尋活水——以色列三農調研記錄與反思》。食通社獲得青芽兒和作者授權,略作編輯,分上下兩期刊出。
-這是食通社第177篇原創-
作者
方平
廣西民族大學商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博士。研究興趣:國情研究、食物經濟。曾在法國、俄羅斯、巴西、以色列等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調研當地的食物體系。
編輯:棒恩已,天樂
圖片:除說明外均由作者拍攝
排版:木又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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