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文學報
北馬其頓——一個位於巴爾幹半島中部的內陸小國裡,一座已然成為廢墟的村莊裡住著一位女養蜂人哈提娜。和那些蜜蜂、樹木、石頭一樣,她屬於這片山野,是山野的女兒,也是山野的女王。
作家項麗敏看了以哈提娜為主題的記錄片《蜂蜜之地》,心有戚然,夢到開花的黃檫和山櫻,油菜地浮起一片明黃,蜜蜂馱著陽光的金色粒子在低空飛舞。今天的夜讀,我們與她一起,感受著放蜂人唱著春之歌,把全世界的蜜蜂和花朵領著,翻過一座又一座山。
放 蜂 人 之 歌
項麗敏 | 文
刊於2020年5月14日《文學報》
昨晚又夢到太平湖,夢到湖邊的黃檫和山櫻開花了,油菜地浮起一片明黃,蜜蜂傾巢而出,馱著陽光的金色粒子在低空飛舞。還夢到一位戴著面罩的放蜂人,在湖邊的大樹上搭了個樹屋,那樹屋看起來小極了,鴿子籠那麼小,也不知道放蜂人是怎麼住進去的。
這個夢的前半部分是暖色調的,到處都是濃稠的陽光,在夢裡我同那些蜜蜂一樣,被放蜂人的歌謠催眠,跟在他後面,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走著走著竟然輕飄飄地飛起來。
但是很快,這個夢就變成灰色調——飛在半空中的我撞進一團烏雲,灰濛濛什麼也看不見。恐懼從四面襲來,繩索一樣捆住我,喊救命,卻怎樣也喊不出聲音——聲音卡在嗓子眼,就是發不出來。在拼命的掙扎中醒了過來,回想方才的夢境,覺得那個放蜂人有幾分面熟,雖然戴著面罩看不清眉眼。
十多年前住在太平湖時認識一個放蜂人。二月末尾放蜂人的帆布帳篷突然出現在湖邊的油菜地旁,一同到來的還有放蜂人的妻子、孩子,一隻大黃狗和圍在地上的一排排木頭蜂箱。從我的窗戶就可以看見放蜂人的帳篷,放蜂人的妻子將頭髮隨意挽在腦後,懷裡摟著孩子,安靜地曬著太陽。大黃狗在帳篷前臥著,有陌生人靠近就迅速起身,狂吠不止。
有次買蜂蜜,放蜂人贈送了一小瓶花粉。過了兩天,我買了些孩子吃的糕點回贈過去,放蜂人顯得有些侷促,兩隻手搓來搓去,倒是他的妻子大方得很,接下糕點,讓孩子說「謝謝阿姨」。放蜂人的妻子說她很喜歡皖南,皖南春天來得早,花草都乾乾淨淨的,水洗過一樣,不像他們家那邊,樹葉子灰撲撲的,儘是塵土。「這裡的水也養人,喝到嘴裡甜絲絲的。」
放蜂人的家在北方,祖孫三代以養蜂為業,放蜂人說他自記事起就跟著父親到處跑,沒有讀過書,長大後想改行也不行了,只有接過父親的蜂箱,長年在野外過著流浪者樣的生活。「等孩子上學就不出來了,自己耽誤也就算了,不能再耽誤孩子。現在蜜蜂也不好養,到處都在建樓,蜜源地越來越少,好不容易找到蜜源地又是打過農藥的,蜜蜂採了打農藥的花就會死,前年有十多箱蜜蜂就這樣沒了。」
放蜂人離開的時候是春末,也不知道是哪天,當我打開窗戶望出去,覺得少了一些什麼的時候,才發覺帳篷已經不在了,地面空蕩蕩,只留下磚頭搭的地灶和小堆沒有燒完的柴禾。想起幾天前有輛大貨車停在帳篷外面,放蜂人一家應該是跟著貨車遷徙到別處去了。
如果不是這個夢,我早已忘記了那個放蜂人。不過我夢裡的放蜂人似乎又並不是他。我夢裡的放蜂人是會唱歌的,一首沒有歌詞的春之歌,可以把全世界的蜜蜂和花朵領著,翻過一座又一座山的歌。就在我醒來的那刻,耳邊還響著歌聲。
夢到放蜂人可能跟最近看的一部紀錄影片有關。影片的拍攝地在歐洲的北馬其頓——一個位於巴爾幹半島中部的內陸小國。哈提娜是養蜂女,也是這部紀錄片的主角,與年老的母親生活在已然成為廢墟的村莊裡。
一座村莊是怎麼成為廢墟的?以前生活在這裡的人去了哪裡?哈提娜和母親為什麼沒有離開?影片沒有就這些背景給與交代,不過看完整部影片之後,這些疑問就消失了,像氣泡消失在水裡。
《蜂蜜之地》劇照,下同
哈提娜的養蜂手藝很古老,近於天然,高山巖壁、村莊廢棄的石牆、樹洞,就是她的養蜂之所。對她來說,蜜蜂是她除了母親之外的親人、友伴,需要她看顧照料,也給予她生命和情感的餵養。哈提娜已經不年輕了,樣貌蒼老,甚至有些醜陋,不過她的身體還是輕盈的,如同一隻野鹿,當她背著蜂籠逆光走在山間,或跪在地上,將蜜蜂放飛在開滿花朵的草地,嘴裡發出溫柔的充滿魔力的歌調時,完全就是山野牧神的樣子。
和那些蜜蜂、樹木、石頭一樣,哈提娜屬於這片山野,她是山野的女兒,也是山野的女王,只有在這裡哈提娜才是自由自在的,可以憑著天性生活著,即使這裡土壤貧瘠,缺少水源,夏天過於炎熱而冬天又過於寒冷。
哈提娜在固定的月份收穫蜂蜜,她撬開牆洞的石塊,看著儲滿蜜糖的蜂脾,如同農民看著金黃沉甸的稻田,「恩賜,這是上天的恩賜」。割蜂脾時,哈提娜的動作很輕很慢,擔心傷害到蜜蜂,嘴裡喃喃有詞,像是自語,又像是對被自己驚動的蜜蜂說著抱歉和安撫的話。
無論蜂巢裡的蜂蜜多麼豐足,哈提娜只收取一半。「取一半留一半」是祖輩立的規矩,哈提娜遵循著這個規矩,以收取的一半養活自己和母親,留下的一半供蜜蜂食用,繁衍它們的族群。
哈提娜很容易就能獲得滿足和快樂,尤其是和孩子們在一起時,她甚至比那些孩子更像個孩子,拉著他們的手唱歌跳舞,舞姿有讓人感動的笨拙與天真。那些孩子是在某天隨著父母來到這個村子的。一同湧進村子的還有大群飢餓的牛。村子的寧靜被突然到來的這一家人打破了,塵土和喧鬧聲四處宣揚。
哈提娜從自己家的圍牆裡觀望著這一家子,很顯然,這戶人家的到來意味著某種入侵。不過哈提娜似乎並不那麼在意,她喜歡小獸樣到處奔跑的孩子們,喜歡孩子們給村子帶來以前曾經有過後來又消失的生氣。哈提娜領著孩子們唱歌跳舞之後又餵他們吃蜂蜜,這是她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也是她願意與鄰居分享的東西。
哈提娜對鄰居一家是不設防的,當鄰居向她討教養蜂技藝時,她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們。鄰居很快用車子拖來了蜂箱,在與哈提娜一牆之隔的空地飼養起蜜蜂。起先他們還能依照哈提娜所說的「取一半留一半」的規矩,但沒多久鄰居就拋開了這個規矩,他們有那麼多孩子要餵養,這就使得他們覺得擁有的始終不夠,還需要更多。
鄰居飼養的蜜蜂在失去食物後開始大量減少,哈提娜的蜜蜂也跟著遭殃,被鄰居家前來奪食的蜜蜂攻擊,咬死。哈提娜再也沒有地方放飛她的蜜蜂,草木來不及生長就被牛群啃食,村莊和周圍的山野變得更為荒涼。當哈提娜在應該收取蜂蜜的月份撬開巖壁石塊時,沒有像從前那樣看見裡面掛滿蜂蜜的蜂脾,她原本寧靜自足的生活被擊潰了。
這部名叫《蜂蜜之地》的紀錄片拍攝了三年之久。在這三年裡,哈提娜失去了她的蜜蜂,後來又失去了她的母親。哈提娜的母親半失明,長年臥在靠窗的窄床上,當哈提娜問母親要不要帶她出去曬太陽時,母親說,你帶不出去,我現在就像一棵樹。紀錄片裡有很多母女的對話,那些隨意說出來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聽起來又溫暖又心酸。當哈提娜問母親「你能想像春天來的時候嗎?」母親說:「有春天嗎?我已經歷了太多冬天。」
在母親去世之後,村子裡就剩下哈提娜一個人了——那戶有著眾多孩子的鄰居也走了。
不知道那些消失的蜜蜂是否還會回到哈提娜身邊——應該還會回來的,在村子恢復了寧靜、春天來臨、草木又生長起來的時候。
新媒體編輯 何晶 未標註圖自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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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領著全世界的蜜蜂和花朵,翻過一座又一座山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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