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最北端的冰原海域上,存在著古老而神秘的文明,在他們自洽的神話體系中,因紐特人與伊怒皮亞特人的祖先們將鯨魚視作神靈,敬仰崇拜這些海面下的龐然大物,以高度儀式化的方式——唱一曲引歌,佩戴用鯨的頭骨製作的護身符與他們進行靈魂上的溝通,直到,鯨魚甘願自我犧牲(被獵殺)。
然而千百年後,捕鯨傳統被留了下來,在更多的海域以更為高效的方式,卻喪失了交流與尊重,充斥著無情的利益。
如何尋回人與鯨的交流,同它們更近一些,但不是以殺戮的名義?
我們懷著這樣的心情走進了海洋館,去探索那片深藍的世界,在陸上親睹海洋王國的神秘魅力。
「海洋王國」平地起數據來源:中國鯨類保護聯盟2015年發布的有關中國大陸圈養鯨豚的報告以及公共領域中的相關信息整理
在中國,海洋館的數量正在不斷攀升。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我國除港澳臺地區外共計有82家正在運營中的海洋館(有圈養鯨豚)與19家正在建造中的海洋館。海洋館數量之多,以沿海地區尤甚,且呈現上升趨勢;分布之廣,正從沿海滲透至內陸,覆蓋了大半個中國。
公眾對於探索海底世界的熱情,直接推動著海洋公園產業的發展。而在海洋館中,觀看鯨豚表演成為當之無愧的熱門項目。
以上海長風海洋世界為例,在我們抓取到的6000餘條美團評論中,提及「表演」的次數最多,達到了2053次;從詞頻圖中我們也不難發現,海洋館成為了孩子們的樂園。
數據來源:長風海洋公園美團評論
可以想見,鯨豚表演能夠為海洋館帶來巨大收益。上海長風海洋世界卻選擇關停白鯨表演館,在今年4月將兩頭白鯨送歸海洋。
不過,在這之後,遊客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數據來源:長風海洋公園美團評論
從長風海洋世界的美團評論中,我們可以發現,白鯨表演取消前後的情感態度分布發生了變化。表演取消之後,積極情緒下降,消極情緒上升,下降量和上升量基本吻合。
遊客大多抱怨「白鯨表演」的取消降低了門票的性價比,「賣點」的消失使得海洋館變得普通起來,由於館內活動信息更新的不及時,甚至使人產生了上當受騙的感覺。
疑問隨之而來。
於海洋館而言,兩頭白鯨的遷移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還會因這一大「賣點」的離去而流失一大批顧客群體;於我們的鯨目類朋友而言,生存在海洋館,沒有惡劣環境的困擾,所有進食都由飼養員井然有序地安排,有專門的獸醫為他們檢查身體狀況。
如此得天獨厚的愛護環境,為什麼長風卻選擇了將他們放回保護區?
你看到的快樂只是一場假面舞會數據來源:CITES貿易資料庫
據CITES貿易資料庫(註:CITES一般指華盛頓公約,管制野生物種的國際貿易,用物種分級與許可證的方式,以達成野生物種市場的永續利用性的國際公約。中國於1980年12月25日加入)顯示,我國海洋館的鯨目動物從世界各地進口而來,最大的兩個進口來源是地理親緣日本和俄羅斯,其他的來源則是鄰近的國家或地區,貿易交往方便。事實上我國的海洋館主要分布也在東邊沿海,看似為鯨目朋友的到來提供了「短期又方便」的貼心旅程。
但醒目而令人警覺的是,這些鯨目動物,90.8%來自野捕,剩餘的小部分則是人工繁殖和圈養。
數據來源:CITES貿易資料庫
野捕是一個什麼概念?是我們將原先生存在海洋裡的具備天性和野性的動物栓了起來,放進了一個壓抑天性的「烏託邦」裡。
根據2007年Romero和Butler的研究,長期被圈養的虎鯨會在壓抑和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中承受巨大壓力,造成免疫系統抑制和失調,野外虎鯨能依靠免疫系統抵禦的一些病原體和損傷,對圈養虎鯨則是致命的。
除去死因,平日裡隔著玻璃牆,我們看到的夢幻的海底世界和真實的世界也是不同的。
鯨目類動物在井然有序的生活、獸醫的檢查下,面臨著破損和過度磨損的牙齒健康問題,面臨著和同類相互攻擊致傷致死的異常行為問題,虎鯨媽媽沒有能力飼養甚至會攻擊她的孩子,這一切都源於野外環境和圈養環境的差別,圈養的壓力抑制了他們學習和正常交往的能力。
我們可以這麼問,人們在海洋館中所看到的鯨與海豚真的還是從大自然中誕生的他們嗎?
從海洋館建成、營業之初,我們就有發現鯨目類動物攻擊遊客的新聞,然而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航海家和野生虎鯨一直都保持著友好往來的記錄,很少有受傷記錄,甚至沒有死亡案例。但是圈養環境中,他們卻會攻擊人類,甚至殺死和自己有「親密關係」的訓練員。
即使如此,中國仍然在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鯨目類動物進口國。
他們遊走在灰色地帶的邊緣自1985年向華盛頓公約遞交貿易數據以來,中國在世界各國鯨目動物進口數量排名中便佔有一席之地。尤其從2007年開始,除2011年僅次於日本之外,其餘年份都高居榜首不下。在2017年,中國的進口數量更達第二名的7倍之多。
從CITES公布的數據獲悉,中國通過貿易進口的鯨目動物,有67.93%都去到了「動物園」(直譯),也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海洋館和水族館。
數據來源:CITES貿易資料庫
為什麼近年來中國海洋館產業一幅「欣欣向榮」的景象呢?
資本家們看準鯨豚表演的巨大商機追逐利益,也必然受法律政策的約束。然而,目前中國大陸地區只有兩部國家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實施條例》適用於管理圈養鯨豚。
除在2017年1月1日實施的修改後的《野生動物保護法》第二十六條中規定了實質性的動物福利保護內容:「人工繁育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根據野生動物習性確保其具有必要的活動空間和生息繁衍、衛生健康條件,具備與其繁育目的、種類、發展規模相適應的場所、設施、技術,符合有關技術標準和防疫要求」外,其餘條款都只是「擦邊保護」,且沒有任何法律條款保護圈養鯨豚免受「表演」的剝削,更別提關注圈養鯨豚的身心健康和生存環境。
而在英國相關法律法規《Supplemen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s Standards of Modern Zoo Practice; Additional standards for UK cetacean keeping》中,明確提出「根據物種特點將動物按社交群體圈養」「不單獨圈養任何動物」;巴西的相關法規《Ministry of the Environment; Brazilian Institute of Environment and Renewable Natural Resources – Regulation No3 of 8 February 2002》中,則是對圈養環境和保育項目作出詳細規定。
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法律漏洞成了道德缺口,海洋館圈養愈演愈烈。
那麼我們的媒體成為「利刃」了嗎?在從百度新聞獲取了2005至今233條相關新聞報導之後,我們通過波森文本分析工具對其情感偏向進行了分析,得出xy散點圖。
數據來源:百度新聞
(註:這裡的單篇報導情感得分由BosonNLP分析而得。當得分在0-0.5之間時,該報導所持情感為正面;當得分在0.5-1之間時,該報導所持情感為負面。圖中每個點代表一篇報導。)
以得分0.5為情感偏向分界,87.01%以上的新聞報導都在談及「海洋館」時,表現出積極的傾向,內容包括宣傳海洋館開業、描述鯨豚表演場景和節日氛圍、記錄海洋館趣事趣聞等。
媒體的宣傳增大了海洋館的曝光率,對「鯨豚表演」的強調也無形中加深著公眾的記憶點,強調鯨豚與人互動很開心等偏向甚至在傳達出一種「鯨豚表演合理」的錯誤認知。媒體報導的偏向讓海洋館產業在圈養、表演盈利之路上漸行漸遠。
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我們將目光再次投向長風,其放生白鯨之舉,似乎有了更深的意味。
我們距離動物的同理心還有多遠?在白鯨放生的新聞出來之後,人民日報官微也對相關視頻進行了轉發報導。
從該條微博下的評論,我們發現公眾的態度較為複雜,既有人支持放生,並拒絕動物表演,也有人擔憂人工飼養下生活的白鯨回歸大自然後能否適應新的環境。
數據來源:新浪微博
但我們也發現,多數人是站在白鯨的角度來審視這個問題,以動物的感受來考量行為的正當性,並反思現狀。
從盈利角度來看,白鯨的放生對於海洋公園無疑是一種損失。如果後續沒有能夠與白鯨表演吸引力相當的活動替代,海洋公園對公眾的吸引力便會下降,進而影響它的盈利情況。
但站在價值角度來看,海洋公園這樣忍痛割愛的行為又何嘗不是一種收穫。
海洋館是建在陸地上的海洋生物微型景觀,集旅遊、科普於一體。從人的感受出發,或是對著成年人或是向著兒童發揮著娛樂或教育的功能。然而當人的需求被置於中心,而動物又是需求實現的客體時,矛盾便發生了。
「表演」這一形式在無法創造出良好自然的生活環境的情況下,通過犧牲自由,壓抑天性來馴化動物,目的為的是消費它們的價值,取悅人類。這樣的價值喪失起來快速又殘忍,這樣的愉悅感與不適感伴生。
當娛樂功能超過了教育功能,當教育功能建立在一種錯誤的認知情況下,海洋館的盈利方式便引起了我們的反思——對利潤的追求如何與動物福利的實現達到平衡,假使短期內無法提供到位的保護,是否可以適當壓縮利潤的空間,延緩對於觀看欲望的滿足,而非等著越來越多的價值被榨乾。
再回到放生這一行為,它將反思化為了實踐,實踐中仍舊包含著反思。它們將相伴著繼續下去,正如同白鯨隨著海水一道起伏,躍起又躍入,出現又消失,趨近又遠去。
下一次我們對它們的凝視,或許隔得老遠,但又離得很近。
製作團隊:許芯蕾 夏仕欣 楊蘇 章一諾
特別鳴謝:中國鯨類保護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