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貓迷迷糊糊地躺著。外面,層層的霧像推不動的轉門。陽光沉澱了,或許藏在那扇門後,或許睡在夢裡,誰知道呢。
飛貓生在坡上。坡窄,刀條形,夏天綠油油,冬天白皚皚,兩旁是溝。
人說飛貓爺爺那年打關外來,娶了樹爺的閨女,生了一群娃,見天圍著坡轉,轉一圈兒少一個,最後剩下飛貓爹。
飛貓爹那年摔折了腿,燒壞了腦子,飛貓娘和飛貓眼淚巴碴,也只能眼睜睜瞅著他一天天消瘦直至老去。飛貓娘後來也歿了。
自此,坡上除了年年出來鬧妖兒的花花草草,大聲喘氣兒的就剩飛貓了。
一天,飛貓去後山撿柴回來,貓見老屋窗下躺著一頭山羊,叢叢簇簇的鬍子撅著,瘦骨嶙峋的屁股也撅著——它睡著了。飛貓輕輕放下柴,坐在石頭上。
那羊自此天天來,吃飽喝足後到窗下休息。日子一天天過去,它漸漸變了樣,鬍子鋪到了膝蓋,尾巴兩邊也有了肉。它不怕飛貓,該吃吃,該睡睡,該拉拉。
九月,草黃了。飛貓在窗下放了只麻袋,又想法兒弄了點兒乾草。新打來的柴堆在麻袋旁邊,上面蓋塊油跡斑斑的塑料布。
每每看見蒼子似的羊粑蛋一粒粒上坡,飛貓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他想好了,過幾天把破棉花套子給羊鋪上。
十月,河水打著飽嗝兒悄悄睡去。飛貓幾天沒打柴,站在石頭上四處踅摸白點點,然而,除了黃黃的土地和河裡裸露的石頭,啥也看不見。窗下的麻袋空落落地,兩邊的柴拼命往牆縫兒裡擠。
那年雪格外大,順著窗臺往房頂上爬。出不了門的飛貓一口口咽著唾沫,肚子咕嚕一聲,他便打個盹兒。
飛貓天生愛睡。娘生他那天,他白白浪費了娘一股接一股的奶水,既不睜眼,也不張嘴。「擰啊,這娃,」爹吧嗒著菸袋說。
飛貓不曉得自己擰不擰,反正他不願意出門,也不喜歡翻過幾座山去趕集。山那邊有個村,十幾戶人家幾十隻雞鴨鵝狗外加不多幾頭牛羊。
夏天,山裡很靜,那邊的吆喝聲就隨風顫顫悠悠飄過來,河裡蕩一下,坡上停一下。飛貓張大眼睛聽,兩隻耳朵微微顫動。
「那羊……是村上誰家的哩?」飛貓睡得不深時常這麼想,然而睡意轉眼像撲簌簌落下來的雪淹沒了這個念頭。老房子又裂了幾道縫兒,每道縫兒都像一個個問號飛向山那邊。
飛貓到底下了坡。
那年三月,地化了凍,草卯足了勁兒頂老房子。房梁發出一聲呻吟,撲簌簌落下的灰淹沒了黃泥鍋臺和灶口的黑木凳。飛貓去山後,見兩頭牛悠然甩著尾。獾子賊賊地瞅飛貓。鵝黃的花兒開了,淡淡的香氣像讓人發癢的煙粉。
要下雨了。飛貓匆匆往回跑。豆大的雨點兒帶著土腥味兒打在地上。
飛貓縮到老榆樹下,忽然嚇得一蹦高——一條花蛇在頭頂吐著信子,紅紅的冠子像凝集的血。飛貓猛地衝進雨裡。那條蛇若無其事地滑到樹下向前遊去。兩條彎彎的軌跡並駕齊驅,一條向著山後,一條向著坡頂。
那天夜半,飛貓忽覺一股股水順臉頰滑向腦後,頸下溼乎乎的。他勉強睜開眼,恍惚看到窗子開了,半塊坯在窗臺上哭花了臉。一瞬間,炕搖了兩搖,牆晃了兩晃,門抖了兩抖。飛貓翻身下地,譁啦啦的雨水淋了他一身。老房子眼瞅不行了。
第二天是個晴天。斑斑駁駁的地上,這兒一汪水,那兒一眼泉。上下坡的路像乾癟的水管。太陽從後山走向山那邊。飛貓懵懵懂懂地跟著,褲管裡的水淋淋漓漓。
經過三岔路口,總算看見一戶人家——低低的籬笆矮矮的大門,黃白花兒高高低低,一隻狗臥在門口。飛貓立定。忽然,他瞥見一串黑黑的羊粑蛋彎彎扭扭地進了院兒,驀地兩手張開,給風一吹,覺得涼颼颼地。
狗嗚嗚兩聲。一個身子細細的女人從屋裡出來,拍拍狗頭。狗後退一步。女人飛快地掃一眼飛貓,蒼白的臉像平靜的河。
門又開了,晃晃悠悠走出一隻羊,白白的身子,短短的尾巴,下巴上一叢鬍子像倒立的草。它的步履和神態像極了飛貓熟悉的那隻羊。
飛貓忍不住蹲下身,拔了兩棵草放在腳前。小羊剛要動,女人哼了一聲。飛貓愕然。女人面無表情,「我的羊,我喂。」說著,眼圈兒慢慢紅了。一陣風起,女人捂住眼睛,「白,進屋。」小羊慢慢往回走,不時疑惑地回頭望。
這時,突然響起鞭子的啪啪聲,一個小男孩走來,兩眼炯炯像風燈。他跟女人長得很像。女人細聲細氣地說,「回來了,吃飯吧。」男孩含含糊糊答了句話便進了院兒。
女人撿起鞭子,向院外走去,邊走邊吆喝,聲音顫顫的,像滾燙的羊奶。
不一會兒,她趕著四隻羊回來,羊的腿兒顫顫,她的兩頰紅紅。飛貓沒看見那隻長鬍子的山羊,失口問道,「羊都回來了嗎?」
女人詫異地點頭。飛貓說,「我看過一隻羊,跟白一模一樣。」女人沉吟半晌,「你見過瘦子?」
飛貓說,「它後來可胖了。」女人低下眼帘,「瘦子不眼生,啥都吃……」原來那隻山羊被藥死了,飛貓眼睛有點酸。
屋門又「咣當」一聲開了,男孩扶著個病歪歪的老太走出來。「我風箏哩?」男孩問。
老太也哆哆嗦嗦地問,「小雲哪,你弟風箏哩?」小雲轉轉頸子,「壞了。扔了。」小憩的狗驚慌地抬起頭——男主人哭的樣子好醜。
老太手撫著空氣,「再讓你姐做一個,啊。」小雲扭頭進院,「風箏不能下羔兒啊,不能當飯吃啊,娘。」
夜色悄悄降臨,飛貓坐在屋裡,聽老太和男孩一唱一和說村裡的事家裡的事。小雲獨個兒坐在門後——她知道了那隻山羊和飛貓的交情。
第二天,飛貓趕著四隻羊出發了,穿過參差不齊的柴火堆,經過高高矮矮的房屋,走上彎彎曲曲的小路,草香氣花香氣潮水一樣淹沒了飛貓的臉和雪白的羊蹄。晚上,飛貓睡在柴房,窗外此起彼伏的蛐蛐兒聲和男孩的呼嚕聲催他入夢。
又是一年九月,草泛黃了,河水慢吞吞唱著歌。山前山後能見到的鳥兒也不多了。小雲家的籬笆換成了土牆,狗窩蓋上了厚厚的油氈紙。
羊圈裡添了三隻小羊,長高了的白是它們的首領。羊圈旁邊多了間小屋,兩扇窗眼毛長長——飛貓和小雲住在裡面——門框上的紅喜字像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鯉魚。
小雲媽跟村裡的女人要了好些孩子穿舊的小衣服,「給我外孫穿,穿百家衣有福哇。」
轉眼十月末,冷空氣來襲,小雲弟弟抱著膀兒,「姐,給我做件最厚最厚的衣裳!」小雲笑著摸弟弟的頭,「你呀,知冷知熱會玩會鬧,誰說你是傻小子?!」弟弟湊近炕梢兒,偷偷鼓起腮幫吹氣,溼乎乎的嘴巴像吐泡泡的小魚。
此刻,飛貓還在夢裡,依稀看見老態龍鐘的爺爺、精神矍鑠的爹、碎嘴子的娘,鬱鬱蔥蔥的窄坡、老掉牙的老屋和彎彎曲曲的山路,還有長鬍子的大山羊、蹄子圓圓的白,以及躲陰涼的看家狗……
夢的這頭,一根細細的線攥在小雲手裡,一個黃黃的頂針兒戴在小雲手上。牆上的小蟲看見小雲腆著饅頭似的肚子,挪動兩隻紅薯似的腳,熟練地做著袼褙。一綹兒長發滑到嘴邊,兩排小牙像飽滿的玉米粒爭先恐後蹦出來。
屋外,陽光遲遲不做聲兒,它額上的汗珠兒悄悄穿過那扇鏤花的門,踅進飛貓綿延的夢裡,也像一排排飽滿的玉米粒,一頭栽進廣袤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