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的世界環境下,移民、留學已經成了熱門話題。每天都有人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而進行著跨越山海的遷徙。
在去年年底國際移民組織(IOM)發布的《世界移民報告》中可以看到,2019年,中國的移民輸出量在全球排名第三,僅次於印度和墨西哥。其實早在2015年,中國就有接近1000萬移民生活在中國以外地區,其中去往美國生活的就有超過200萬人。
外面的世界總是看起來很美,只是這數目龐大的人口遷徙,離開故土去陌生的環境定居,真的就會開啟生活的輕鬆模式嗎?
恐怕並不見得。
1
最近讀了一本小說,叫《離岸人》。講述一個在海外生活的華人移民的故事。
故事裡,主人公郭德明在福建的村莊中由外公撫養長大,直到6歲時外公去世,才被還未在異國站穩腳跟的母親郭佩蘭接回了美國。
毫無預兆的,佩蘭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
在痛苦的等待與懷疑中,德明最終被送給了一對美國夫婦收養,並且有了一個美國名字「丹尼爾」。雖然由白人家庭收養,有了看似更好更主流的生活,但曾經的德明、改名換姓的丹尼爾卻一直生活在一種疏離感和不安全感之中。
他與周圍環境、同學乃至養父母格格不入,總是搞砸一切:學業、友誼、親情,包括他摯愛的音樂。潛意識裡,他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成功,他搖擺不定,無法接受當下的自我,也沒有勇氣尋找理想的自我。
雖然小說真正講述的是德明尋找母親的故事,但實際上,這本書裡最打動人的地方是,作為異鄉人,遠離故土的孤獨和不適。
所有對他心理、境遇的描寫都像一面鏡子,在反覆映射出作為一個華人移民,即使在美國的白人家庭長大,依然與這個國家和文化之間存在著巨大鴻溝,像災難電影裡坍塌的城市,一棟樓的轟塌不算什麼,還會有第二棟、第三棟,地表裂開,最終整個城市下陷被吞噬。
當代的社會環境下,離開熟悉的故鄉,去外打拼已經成為非常普遍而且堅固的精神圖騰。無論是北上廣,還是移民,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選擇走出去,漂洋過海,遠赴千裡之外。
每一個離家去大城市打拼的人看這本書的時候,心裡都會有那麼一塊與小說裡主人公心境相似的地方被撩撥起來。離開家鄉,獨自在外,無論是求學、工作、定居,渴望融入的城市常常在提醒自己,「也許你不屬於這裡。」
這樣的不適應和孤獨感,就像我們獨自走出深夜裡燈火寂寥的寫字樓,迎面被冷風吹得裹緊衣服;也像生活中、工作裡遇到挫折和潰敗,強忍著失落給自己加油的勇氣;像某個瞬間,面對繁華和擁簇的人流,心裡的惶恐、憧憬和不安;更像每一個背景離鄉,無人訴說又磕磕碰碰熬過漆黑深夜的寂寥。
這本書的作者Lisa Ko就是一名華人移民。
雖然在美國長大,但父母和亞洲面孔帶給她的文化印記始終無法抹去,讓她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就像書中的德明一樣,窮極一生都在學著如何與自己的孤獨,和自己的身份相融洽,與故土遠隔重洋,在完全陌生的文化裡生活,他們需要面對的困境,要更多更難。
2
在網上可以查到數據,最近幾年,每年新獲得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新加坡等國家永久居留權的中國人均超過15萬人。
尤其是有著相對優質的教育資源、擁有多元人種和文化的社會基因的美國,依然是最重要的移民目的地。自從1620年,「五月花」號來到美洲大陸,登上這片土地的英國人帶來了當時先進的技術,紮根在此,冥冥中就奠定了美國的移民文化。
歷史上美國真正意義上最早的大規模華人移民始於1848年至1855年間加利福尼亞州的淘金熱,之後的移民因為諸如「首次越州鐵路修建」這樣的大型工程而繼續。直到1860年,華人就已經是加利福尼亞州最大的移民團體了。
在我國的移民浪潮中,除了一直存在的富人、中產精英,近幾年越來越多的工薪階層也加入了進來。
雖然川普上臺後,因為政策和世界格局的變化,移民的黃金時代已經接近尾聲,門檻也越來越高,一直頗受中國人青睞的EB-5投資移民,排期的等待時間已經以十年計算了,甚至抽中工作籤證的概率也大大降低。
但是,這依然阻擋不了很多人心中有「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想法,還是要努力實現自己對理想生活的嚮往。
可是,即便成功定居海外,因為沒有經歷過黑人那些種族平權的運動,也沒有一位像馬丁路德金那樣的領袖站出來,呼籲種族平等,對抗「白人至上」的觀念。因此即使已經到了如今看似尊重多元種族人權的時代裡,亞裔移民尤其是華人,在美國也很難得到相應的重視,總會處在非常尷尬的地位。
也正因如此,那些遠走他鄉的人,在實際的生活中,大部分都和《離岸人》小說的作者及主人公一樣,多多少少會困惑於自己的身份認同,以及文化價值與生活環境的相恰。
美國杜克大學就曾經長期展出過一個名叫Multitude的項目,這個項目選取了40個亞裔美國人的特寫照片,每一張特寫中都附上了他們的一句心裡話。
「失去了我的母語讓我很難過」
「我有時會很想家,
可我又不知道我想的那個家在哪裡。」
鏡頭之下,他們都表達出了作為一個華人移民,在成長、生活中所遇到過的茫然自失與困惑不安,以及在無數個深夜輾轉反側,暗自詰問,「我究竟是誰?」
而一篇名為「不要光為了實現你的』夢想』而斷送子女的未來」的帖子曾經一度在中美兩國的網際網路上都刷屏過。
作者ArmorUSA是一名在美國長大的中國男生,7歲就隨父母移民到美國,畢業於常青藤名校,在香港和美國的投行工作,即使有著如此優秀的教育背景。在他的帖子中,依然可以看到他對於自我身份的苦惱。
他認為最糟糕的事情是:
「美國文化認為華裔族沒有白人優越,對華裔族設定了諸多很難推翻的刻板印象。他們認為華裔只會埋頭苦幹,沒有領導能力,不善言辭,沒有人格魅力……一個有中國面孔的黃種人,不管你英語再地道,是融入不進美國核心白人圈子的。美國人就從來沒想把我們中國人當成自己的人看……這種文化隔閡令人絕望。」
這和小說《離岸人》中的德明想法如出一轍。
在他所就讀的大學裡,他的困惑也是來自於該如何與身邊的人相處。他避免與那些講著中文的留學生們接觸,在街上遇到不會講英文的華人同胞求助時候,他甚至刻意地要用英語回答:「我不會說中文。」然後逃離現場。
因為面對這樣的時刻,他感到的是深深的,巨大的孤獨。
3
這種孤獨,就是由於膚色、種族的不同,他們難以獲得認同感和歸屬感,移民國外的人可能要遭受永久性的文化隔閡,這種隔閡有時候來自於「本土白人」們,但有時候也來自於他們自身內心。
在2015年ABC開播的喜劇「Fresh off the boat」《初來乍到》中就有著這樣一段故事。
小主人公Eddie全家從臺北移民到美國,但新的環境讓他及其不適應。開學的第一天Eddie就因為帶的中國食物被美國孩子嫌棄,第二天他寧願餓著肚子也不願意把中國食物帶到學校。
而他的父親經營著一家全美國式的牛排餐廳連鎖企業。已經習慣了美國的種族潛臺詞的父親認為,僱傭一位有南方口音的白人服務員是為了避免他們餐廳倒閉的唯一辦法,因為他們認為白人面孔會令顧客」安心」。
由此可見,無論在生活、職場還是精神世界的建立上,「離岸人」這樣的身份就像在廣袤大海上孤單飄蕩的小舟,你看不到腳踏實地的泥土,即使有,那也不屬於你。一種真正的漂泊著的空虛始終縈繞不散。
4
最近幾年,又或是最近幾十年,又或是最近百年,對於學習,生活,工作在美國的華人來說,有一個禁忌的問題,不經常提起,卻又時常縈繞心頭:那就是華人在美國社會的地位。
大家心知肚明,美國的主流社會,也就是那些掌握國家政治,經濟,文化命脈的當權者,幾乎極少會有華人。換句話說,華人的地位絕對不屬於美國的最高階層。雖然現在有了第一個要競選美國總統的華人——楊安澤。
但是,鳳毛麟角的概率,依然折射著華人移民在白人主流文化中的弱勢地位。
我曾在同學聚會上和三年來第一次回國休假的高中同窗聊天。她從出國讀書到工作定居,已經在紐約整整7年了。
當問到她在美國這些年過得怎麼樣的時候,她其實並不如想像的那麼開心。
「我很努力,也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工作成績也突出。但我只能做到這了,不可能再往上了。」曾經對未來充滿拼勁和不服輸,成績優異的她非常沮喪,「有時候就想趕緊嫁人,在家當全職主婦。」
確實,在同等技術、學識、教育背景下, 美國職場的「種族天花板」死死地壓在頭頂上,讓人心灰意冷。即使他們已經移民,身份和國籍上都已經是美國人,但永遠不會是主流。
《紐約時報》的一組數據反映了這個事實,根據調查,亞裔在美國人口中佔大約5%,但在企業管理層中僅佔0.3%,在董事會中還佔不到1%,在大學校長中佔約2%。在財富500強企業中,僅有9名亞裔CEO。
在相同條件下,白人更會願意晉升白人進入更高的職位,可能你的工資會很高,但你的晉升的空間和職位卻一定不會大。
在一個名叫Yellowworld的國外網站的評論區中出現過這樣一條簡潔的感慨:「如果你是東亞裔,你需要上一所頂尖的大學來才能獲得一份高薪工作。但即使你獲得了一份高薪工作,那個全家都是普通州立大學畢業的白人可能不知不覺就爬到了你上面,僅僅因為他是白人。」
這種隱形的種族天花板還體現在求學上。
眾所周知,對於美國很多世界頂級高等名校來說,亞裔的「錄取難度」是最高的,如果說非裔學生的錄取模式是「入門」,拉美裔是「簡單」的話,那亞裔可能就是「地獄模式」了,華裔作為亞裔中的一大主力,可謂深受其苦。
根據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家們的調研結果顯示,美國高校錄取亞裔美國人SAT的平均得分遠高於白人學生,比西班牙裔學生高出了270分,比黑人學生高出了450分。
就這樣,大部分華裔移民在美國大熔爐中扮演了一個相當奇怪的角色。他們有合法的居留身份甚至國籍,也享受著社會的各種福利,付出了相應的義務,但他們始終都沒有被白人社會所接受,當然也並沒有與眾不同到被厭惡的程度,而這正是一個尷尬的灰色地帶。
置身這種身份尷尬的結果就是,像小說的作者和她創作的故事裡的人物,和杜克大學展覽裡的那些亞裔面孔,以及在網上發帖抱怨的作者ArmorUSA一樣,他們每個人都在努力的「Americanized」,直到他們不倫不類地變成似乎是亞洲人又似乎是美國人,又似乎兩者皆不是,最後的結果還是沒有什麼用。
知乎上有一個問題:「移民真的比在國內生活好嗎?」
真的很難以肯定或者否定的態度來回答這個問題。但或者可以這樣來說:
外面的世界真的精彩嗎?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
你會為那些失去的東西而感到遺憾麼?
這也許不僅僅關於生活在海外,被巨大的疏離感和不安全感包圍的移民群體們,更是每一位在社會中「獨自」漂泊、尋找自我的大多數人捫心自問的心聲。
當你遠離家鄉,身處陌生的環境中,當孤獨席捲而來的時候,當你覺得不被接納而想要放棄的時候,究竟靠什麼才能給自己的選擇注入勇氣?
記得柏邦妮在回答「為什麼現在很多年輕人願意到北上廣深打拼,即使過得異常艱苦,遠離親人,仍然義無反顧?」時所說的:
「因為這座城市,給了我們最珍貴的東西——可能性。當然,很多時候,可能僅僅是可能,這正是殘酷之處……可每年都有那麼幾個瞬間,我走出地鐵站,仍覺得這是一座希望之城。」
也正如《離岸人》書封上所寫的那句話一樣:「每一個遠離故土,漂泊異鄉的人,願你從書中找到生活的韌性和勇氣。」
撰文:迦沙
圖片:來自於網絡
編輯:姜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