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芷對林紹永最初的記憶，始於一場商業展覽。
展覽的名字叫「舊日時光」，地點設在國際大廈頂層。國際大廈是2107年全球十大最高建築之一，一共208層，最頂層有個詩意的名字——「雲端之巔」。
能在這裡舉辦的全是高端商業活動，這次商展也不例外。
「舊日時光」是系列巡展，由東方商會獨家贊助。每十年舉辦一次，每次展期七天，最後一天是拍賣日。展出的全是富有紀念意義的民間收藏品，用以滿足「社會成功人士」的獵奇心。
誠然，能夠被邀請的，也絕對是「成功人士」。雪芷能有邀請碼，完全得益於她從前的記者身份。
之所以說「從前」，全因她現在是個「白紙人」。
一周前，雪芷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似乎與她每天清晨醒來沒什麼不同，可護士卻告訴她，她已「沉睡」了八年。
八年前，她遇到車禍意外，僥倖撿回一條命，卻成了「植物人」。對於科技飛速發展的二十二世紀，八年，足以發生幾輪翻天覆地的變化。
癌症被攻克、納米機器人能夠修復人體器官、「生化人」技術改良、克隆技術步入成熟……
雪芷應感激這八年的醫學進步，讓她得以從沉睡中被喚醒。可是，仍沒有一項技術，能夠複製和修復一個人的記憶。
是的，在確認身體機能完全正常後，醫生宣布藥物副作用對她的記憶系統產生了影響——她失去了一切記憶。
包括認知世界、生活技能、科學知識……一切都要重新學習。不過，雪芷進步很快。僅僅一周，她就獲得了出院許可。
展覽的邀請碼是她在整理從前工作資料時發現的，不知為何，看到邀請碼的一刻，她突然有了強烈衝動：一定要去這個展覽看一看。
其後的許多日子裡，雪芷曾反覆思考這種衝動的來源，可最終只能歸結為兩個字：註定。
到達國際大廈時，開幕儀式剛過，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
據說，這裡每件展品背後都有一個故事，這是「舊日時光」的招牌理念，不以金錢與科技價值衡量，只關注物品背後獨一無二的情感價值。
雪芷一一看過去，有晚清時期的舊瓷器、民國時期的紅木家具、建國初的搪瓷茶杯、二十世紀末的CD唱片，還有上世紀初的老式智慧型手機……
雪芷只被兩件展品吸引。
一件是一把日式和扇，扇柄是紅色的，扇面繪了玉蘭花。還有一行手書小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旁有扇子的簡單介紹：這是抗日戰爭時期，一位來到中國的日本女人，送給她中國情人的定情信物。
不知怎地，雪芷第一眼見它，就覺得這扇子應是一對……
另一件是一把舊吉他。上面有不少籤名，有的已經褪色。在眾多籤名中，兩個叫「沈雪」和「林少永」的籤名並肩而立，名字中間隱隱約約能看出畫了一個小小的「心」，仿佛暗示著某種隱秘的情愫。
吉他旁也有簡單介紹：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一位業餘地下搖滾歌手的心愛吉他……
「一百多年前的人真是浪漫。」
雪芷正看得出神，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磁性的嗓音，嚇了她一跳。
回過頭，她看見了一個英俊的男人。他大概三十五、六歲，有著極性感立體的輪廓，睫毛很長，高鼻薄唇，不太像純正的亞裔血統。
一切喧囂似乎都在這一刻離她遠去，一種前所未有的熟悉感覺撲面而來。
為何如此熟悉？
難道……在出意外前他們就認識？
如此一想，雪芷幾乎脫口而出：「我叫沈雪芷，曾是東方新媒體的記者，從前我們是不是認識？」
男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從前不認識，不過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認識了。」
他禮貌地伸出手，「我叫林紹永，是東方新媒體即將為你安排的主治醫生。能在這裡遇見你，真是很巧。」
原來，雪芷是在採訪途中發生意外車禍，算是「工傷」。東方新媒體因此為雪芷安排了後期治療，希望能幫助她恢復記憶。
雪芷記得，自己醒來時的醫院也是東方新媒體安排的，八年的治療費用想必不菲。如此看來，東方新媒體還真是「良心企業」。
雪芷回味林紹永的名字，突然聯想到那把舊吉他上的籤名：「沈雪」和「林少永」，以及那顆小小的「心」。
她的臉驀地就紅了。
2
林紹永的「治療」方式很特別。
他們的正式約見，是在展覽偶遇的第二天。林紹永的辦公室在城郊，是一棟很雅致的別墅。他的住所和辦公地點都在這裡，偌大的別墅除他之外，只有一個機器人管家。
林紹永為雪芷制定的治療計劃叫「喚醒」。簡言之，就是不斷用雪芷曾經的喜好與習慣來刺激她恢復記憶。聽起來毫無技術含量，他卻以配合為名，要求雪芷在治療期間搬到他的別墅，很難不讓人懷疑他的企圖。
可雪芷審視林紹永，他英俊瀟灑且年輕有為。僅一面之緣，就能讓他對自己產生非分之想？
雪芷自認為沒有如此顛倒眾生的魅力。
所以兩天後，雪芷的治療正式開始。
治療過程並未和生活完全剝離。比如，兩人一起用餐，林紹永會讓機器人管家播放音樂，是古典的日本三味線，氣氛神秘而浪漫。
雪芷正聽得入迷，林紹永會突然問：「是否對這音樂有熟悉的感覺？」
在得到肯定回答後，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張表格，滿意地在其中一項後打了勾。
又比如，他們去散步，林紹永請雪芷幫他挑選一件。她思量再三，選了件很時髦的T恤，藍白橫紋，領口有「紅領巾」的印花，與衣櫥中其他服裝的風格截然不同。
林紹永看到後，又滿意地在手中突然多出的表格上打了一個勾。
如果除去這些，他們的相處更像是男女朋友在約會。仿佛灰姑娘被帶進王子的城堡，神秘而且時刻充滿驚喜。
雪芷的活動範圍不受限制。但只有一間房，林紹永一直鎖著。那間房在頂層走廊的盡頭，白色木門蕭索沉寂，似在訴說無盡的隱秘。
雪芷並未過多好奇，畢竟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秘密。
與之相比，她更驚訝於自己竟一點不排斥林紹永「約會式」的治療。甚至，她還有幾分享受。
雪芷不得不承認，林紹永給她的感覺很特別。仿佛他的輪廓一直藏於她靈魂深處，直至四目相對時才浮出水面。令她如飛蛾撲火，再難自拔。
如果這是治療的全部，永遠治療下去似乎也未嘗不好。
沒錯，灰姑娘總是註定會愛上王子。
可王子呢？他也註定會愛灰姑娘嗎？
林紹永從不展示他的感情世界。他看她的目光永遠平靜、篤定，仿佛對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只有一次，雪芷感覺到了不同以往。
那是在「舊日時光」展覽結束不久。據說，拍賣日那天很成功，許多展品都被競相拍走……
一天早上，林紹永突然說：「我也拍了一件展品，想送給你。」
雪芷心裡立刻有了悸動與期待。
見林紹永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她不由有點失望。看樣子既不會是那把和扇，也不會是那把舊吉他……
但是，仍滿臉歡喜地接過打開。只見裡面是一隻精緻的金屬細鐲，上面鑲嵌了許多細小鑽石，像極一片剪碎的星光。
「真漂亮！」雪芷感嘆，同時注意到鐲子裡面刻了兩個字母：YZ。
雪芷不解其意，也許，只是前主人的一種紀念吧！
「可這太貴重，我不能收。」雪芷推辭，她知道鐲子一定價值不菲。
出乎意料，林紹永並未堅持，他只說：「這是我的私人禮物，你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如果拒絕，你就把它放在到我的辦公桌上；如果接受，請你明天就帶上它。」
聽起來又像一個治療測試。
只是，雪芷分明看見林紹永說這話時，眼神深邃熾熱。可如果她接受，又代表什麼呢？
雪芷想著，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第二天，那隻細鐲出現在她的左手腕上。林紹永看見時，笑得滿意且成竹在胸：「很好，你第一階段的治療已順利完成，我們可以進入下個階段了。」
雪芷隱隱的期待與悸動，全被他這句話澆滅。
心中的失望是加倍的。
她自嘲地笑問：「是嗎？那麼，第二階段又是什麼？」
「就是首先，我們要去一個地方。」林紹永說。
3
林紹永帶雪芷去了一家叫「春麗Club」的俱樂部。俱樂部位於廢城區，建在一棟廢棄的二十一世紀建築裡，是私設的平民娛樂場所。裡面魚龍混雜，多是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的年輕人。
林紹永還帶雪芷見了另外兩個人。他們一個叫舒婷，一個叫顧淮謙。
對於舒婷，即使雪芷是沒有記憶的「白紙人」，也在網絡上見過這位鼎鼎大名的東方商會唯一繼承人。
並且舒婷就是東方新媒體的最高領導，也就是說，她是雪芷的頂頂頂頭上司。
「舒、舒小姐，您好！」雪芷緊張得過分。
「是舒小姐，不是『舒舒小姐』。」舒婷笑著說。她看上去很隨和，笑時右臉有個小酒窩，竟顯出幾分俏皮。
不知是不是錯覺，雪芷感覺她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腕間的細鐲上停了停。
舒婷和顧淮謙都是林紹永的多年好友，三人常在此小聚。許是因雪芷的到來，舒婷和顧淮謙都話不多，只有林紹永侃侃而談。他似乎很高興，喝了很多酒，不久便有了醉意。
周圍的電子音樂震耳欲聾，許多年輕人在舞池裡瘋狂搖擺。
有的頭上戴了「樂境」，那是一種生物電發射器，樣子有點像耳麥。可以幹擾人的腦電波，使人沉溺在自己快樂的記憶中。因此又叫「電子鴉片」，已被政府命令禁止。
舒婷也喝了很多酒，她一定要拉林紹永去舞池，於是座位上只剩下雪芷和顧淮謙。雪芷有點侷促，這個陌生男人整晚都在沉默喝酒，他眼中有與年齡不相符的疲憊與陰鬱，讓人難以接近。
「這是我的聯繫方式，不要告訴紹永。」顧淮謙忽然遞過一張小卡片。
雪芷不解：「為什麼？」
「因為總有一天，你會來問我林紹永的秘密。」顧淮謙只說了這一句。
秘密？什麼秘密？
雪芷的腦中突然想起別墅頂層那扇白色木門。
可還不及細想，林紹永就來叫顧淮謙。原來酒醉的舒婷在舞池中帶著「樂境」不肯摘下。顧淮謙沒辦法，只好先送舒婷回去。
雪芷本以為他們也要離去，哪知林紹永忽然拉起她，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帶她去了「春麗Club」的地下室。確切的說，是這棟廢棄建築物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門很隱秘，林紹永拉著雪芷一路走下去，雪芷腳下深深淺淺，他卻輕車熟路。
林紹永打開電燈，想不到這裡竟是一片隱秘天地。昏暗的燈光、桔色的舊沙發，角落裡有一把吉他和一把三味線，還有淡淡柚子皮的清香。
林紹永喝醉了，拉著雪芷不停說話。
「從前，我們經常來這裡。」
「我們一個彈吉他，一個彈三味線，很穿越，但很有味道。」
雪芷不知道他口中的「我們」是誰。她只覺得這裡讓她很舒服，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似曾相識。
不及多想，腰間忽然一緊，林紹永從後面抱住她。
「是不是有種熟悉的感覺？」林紹永在她耳邊問。
他的氣息拂過耳際，痒痒的，讓人忘卻思考，她只是點頭。
他笑了，滿足而溫暖，然後扳過她的肩，動情地吻下去。一陣天旋地轉，雪芷不知怎地就隨他滾到了那張桔色舊沙發上。
仿佛是本能反應，她腦海中出現片刻的迷茫與彷徨。過去與將來全是未知，沒有記憶總讓人不安。
林紹永覺察出她的異樣，又在她耳邊輕喃細語：
「沒關係，你沒有記憶，我們就一同創造記憶。」
心中如千萬縷暖風拂過，最後一絲不安也被吹散。伴著柚子皮的清香，她徹底沉醉了。
4
那天之後，雪芷與林紹永的關係不再是醫生與病人。
他們同居了。
雪芷無比快樂，像個小主婦。每日早起不用機器人管家，她自己下廚，為林紹永做愛心早餐。空閒時，他們散步、聽音樂、做愛。
林紹永不再為雪芷「治療」。他說得對，沒有記憶，他們就一同創造。從前的記憶，痛苦的、快樂的，都不再重要。她只珍惜現在。
林紹永向雪芷求婚，她一口答應。
一切無比美好，猶如童話的happy ending，灰姑娘和王子就要過上幸福生活。
直到——
舒婷的到來。
那天早上，舒婷突然造訪。她一眼就看見桌上雪芷親手做的早餐。那盤裡的心形煎蛋尤為刺眼。
「我們要結婚了。」林紹永對舒婷說，臉上滿是幸福笑容。
舒婷的臉色很難看，眼中驚濤駭浪。半晌，她開口，語氣卻平靜得可怕：「是嗎？那恭喜你們。」
她背對著兩人，伸手拍了拍機器人管家，雪芷和林紹永都看不見她的表情。
「機器人總歸不如真人，客人來了也不知沏茶。」舒婷語氣中帶著嘲諷。
林紹永的笑容有點尷尬，忙讓機器人管家去燒水，自己親自去找茶葉。
舒婷便坐到雪芷對面，看著她手腕上的細鐲，輕描淡寫地說：「他未婚妻的鐲子，你戴著倒正合適。」
雪芷回味片刻，才明白舒婷口中的「未婚妻」並不是說自己。
「他……有未婚妻？」雪芷的聲音有點抖。
舒婷的語氣更加輕快：「是，他有過未婚妻，你只不過是——」
「她就是我的未婚妻！」林紹永拿著茶葉走過來，臉色鐵青，「我的未婚妻，一直是沈雪芷！」
雪芷當然不信，定要他給一個合理的解釋。
林紹永深吸一口氣：「好，你跟我來。」
林紹永帶雪芷走上頂樓，他打開了那扇白色木門。
雪芷怎麼也想不到，門後，竟是四壁的照片。
滿牆都是她和林紹永的照片。
場景各不相同，有的在家中、有的在郊外、有的在海邊、有的在「春麗Club」……
每張照片中，她都笑得幸福燦爛。
原來這是一室的記憶。
雪芷被深深震撼。
林紹永從抽屜中拿出一臺「樂境」，戴在頭上，將一根分插線遞給雪芷。
她看到了林紹永的記憶。
昏暗的燈光、桔色的舊沙發，角落裡有一把吉他和一把三味線，還有淡淡柚子皮的清香。
是「春麗Club」的地下室。
她和林紹永，一人彈三味線，一人彈吉他，之後是激情的親熱。
畫面飛速變化……
她送給他一件時髦T恤，藍白相間，領口印了「紅領巾」圖案。
他向她求婚，不是用老土的鑽戒，而是一隻鑲滿鑽石的細鐲，裡面刻了兩個字母「YZ」……
「現在你相信了，我沒騙你。」林紹永摘下「樂境」，神色有幾分悽然，「鐲子後面的字母，是『永』」與『芷』的縮寫，它原本就是送你的。」
雪芷佇立在原地，還未從「樂境」閃現的畫面中回過神來。那些她與他的回憶，就是她曾遺失的記憶啊……
可是，為何要等到現在才告訴她？
為何還要打著「治療」的名義接近她？
難道……這其中仍另有隱情？
似是撥開雲霧，卻仿佛又掉進了更多謎團中。
雪芷有太多問題想問……
可是，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變故就發生了。
身後突然傳來機器人管家移動的金屬聲，伴著林紹永的喝止，雪芷轉過身……
滾燙的熱水向她襲來。
林紹永將失控的機器人撲倒，可仍遲了一步。熱水雖偏移了原本的軌跡，沒襲向雪芷的臉，卻灑向她整個胸部。
撕心裂肺的疼痛襲來，雪芷蜷縮在地。混亂中，她只覺後頸一疼。眼中最後的畫面，是門外舒婷憤恨的臉……
5
雪芷再次醒來，已是一周後。
她胸部的燙傷已痊癒，只在胸口留下一塊醜陋的疤。但不是雪芷預想的一大片。而是一小塊紫紅色的疤，猙獰醜陋地突出皮肉。
真是奇怪，怎麼看都不像燙傷的疤痕。
更奇怪的是，為何她會昏迷七天這麼久？照理說，以她的燙傷程度，不至陷入長久昏迷，且傷口癒合的速度又似乎過於迅速……
太多疑問縈繞胸間，有好幾次，雪芷差點問出口。可每每都被林紹永的吻阻斷，細密的、熱烈的吻，落在她胸口的疤上，流露出無盡憐惜，淹沒了她最後的理智與懷疑。
雪芷再沒見過舒婷，她知道那天機器人管家失控，是舒婷動了手腳。一個愛而不得的女人，她不願深究。
林紹永開始準備他們的婚禮，但雪芷心中的不安卻越加明顯。一定還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她不敢問，她小心呵護著眼前的幸福。
也許，「樂境」並不是精神鴉片，愛情才是。
雪芷本想永遠不去探求事實真相，可不久後的一件事令她改變了想法。
那天睡前，林紹永忘記關自己的移動電腦。雪芷無意瞥了眼屏幕，發現他似乎在調查自己八年前那場意外。
不是在採訪途中發生了車禍嗎？難道還有隱情？
「你想多了，我只是偶爾翻看從前的舊新聞。」雪芷問時，林紹永這樣回答。
可雪芷知道，他在敷衍。她徹夜未眠。
第二天，林紹永有個重要會議，早早起身出門。也許是天意，雪芷在收拾房間時，一張卡片遺落在她腳邊。那是顧淮謙的聯繫方式。鬼使神差般，雪芷撥通了顧淮謙的電話。
「喂，你好。請問你說的，紹永的秘密是什麼？」
電話那端，顧淮謙說出的秘密，並不是別墅頂層那扇白色木門。而是在林紹永的移動電腦裡，有一個隱藏文件夾。
掛斷電話，雪芷忐忑地打開電腦，輸入了顧淮謙告訴她的密碼。那個隱藏文件夾並不難找。她點開，裡面是七個子文件夾，名稱分別是「雪芷1」、「雪芷2」、「雪芷3」……「雪芷7」。
雪芷隨手點開第一個，裡面是幾十個視頻文件，她點開其中之一——
我在男友電腦的隱藏文件夾裡，發現他隱藏8年秘密
視頻中，雪芷在試衣服，不知林紹永說了什麼，她的眼神從迷茫變成憤怒。繼而開始瘋狂地砸東西。視頻錄製的日期，顯示在七年前。
七年前，出了車禍的自己不應該在「沉睡」嗎？
帶著迷惑，她點開了「雪芷2」的文件夾，依然全是視頻。隨手點開幾個，全是自己與林紹永的日常相處。而視頻錄製的日期，是六年前。
她又點開了「雪芷3」、「雪芷4」……不出意料，每個裡面都是記錄自己與林紹永日常相處的視頻，而錄製年份依次遞減。
怎麼會這樣？難道，自己這八年根本沒有變成沉睡的「植物人」？
那她的記憶呢？她這八年，以及從前所有的記憶都去哪了？
思索間，雪芷忽然發現了另一個可怖的疑點：雖然每個文件夾的視頻中都是她，可那眼神與神態，卻似乎又有微妙的不同。
仿佛……「她們」並不是一個人。
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她顫抖地點開名為「雪芷7」的文件夾，打開其中一個視頻。
視頻中，她與林紹永正一起用餐，林紹永讓機器人管家播放音樂。視頻雖然無聲，但她仍知道那是日本三味線的演奏。
然後，他們交談了幾句，林紹永拿出一張表格，在上面滿意地劃了勾。視頻的錄製時間，顯示是最近。
她又打開一個視頻，是她在幫林紹永挑衣服，最終選出一件藍白橫紋的T恤。
下一個視頻，林紹永送給她一隻鑲滿鑽石的細鐲。
……
果然，這些才是真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她，是「她們」中的一個。
腦中響起顧淮謙電話中的話：「其實紹永根本不是什麼醫生，他和我一樣，都是生化電子領域的科研人員……」
「你……還是發現了。」林紹永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
雪芷盯著電腦屏幕，半晌才顫聲問：「林紹永，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林紹永遲疑片刻，走到她身邊蹲下時，手裡多了一根針。他的臉色慘白，沉默地拉起雪芷的手，用針輕輕刺破了她的手指。
一滴殷紅的血珠自指尖冒出。
只是瞬間，那滴殷紅的血竟結成了白霜，像一朵急速凋謝的花朵。在雪芷的注視下，白霜又轉瞬消失了，傷口凝聚成一點紫紅，微微凸出皮肉。
這讓雪芷聯想到自己胸口那塊疤。
「怎麼會這樣？！」雪芷驚悚地看著自己的指尖，近乎歇斯底裡地尖叫，「為什麼會這樣？」
林紹永按住她，哀涼地說：「雪芷，冷靜！是納米修復技術……這也是那天你燙傷後我將你打暈的原因。我不願你發現自己的身份……我不願你發現自己是……『人造生化人』。」
6
林紹永哭了，他講起了自己和沈雪芷的過去。
十年前，林紹永還在攻讀博士學位。一次聚會，舒婷帶來了她的好友，沈雪芷。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春日的陽光灑了她一頭一臉，她的側臉很美，皮膚白皙，眉眼乾乾淨淨。仿佛前世宿緣，他一眼就愛上她。
林紹永對沈雪芷展開了激烈追求。他知道她的外婆是日本人，家裡有祖傳的三味線演奏手藝，便在「春麗Club」的地下室為她改造了一個練習室。
他們的第一次，就發生在練習室的桔色沙發上。
原本，像所有彼此相愛的戀人一樣，他們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兩年後，林紹永順利拿到博士學位，他們準備結婚。可就在婚禮前夕，沈雪芷在一次採訪途中發生了車禍。
沈雪芷並沒有變成「植物人」，而是當場死亡。
林紹永幾乎崩潰了，他傷心欲絕，幾次嘗試自殺。但最後，他放棄了，因為他找到了另外一種希望。
那就是讓沈雪芷再次「回來」。
他曾考慮過克隆，可克隆的沈雪芷從嬰兒長成少女要將近二十年。太久了，他等不了，那時他就老了……
於是，只有造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生化人」。而恰巧，他和他的好友顧淮謙都是這方面的專家。
他們廢寢忘食，用了將近兩年時間，創造出了第一個「生化雪芷」。所有材料都是全球頂級，他們在技術上實現了突破，「她」是最完美的「生化人」，幾乎和人類毫無差別。可是，唯有記憶無法移植，她是一個陌生的雪芷。
「但這並不重要，沒有記憶，我們就共同創造記憶。我可以和她重新開始，等她再次愛上我。」林紹永說，「可是，我們不久就發現了另一個始料未及的問題。」
「之前我們只關注硬體與技術，卻忽略了內在。第一個雪芷的性格非常暴躁極端，當她發現自己是『生化人』後，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不久就自殺了。」
「人類的大腦非常複雜，即使是現在的科技，也無法完全掌握。我們只能不斷地修定『生化雪芷』的性格因子，使她的內在更接近真正的雪芷，但卻不能完全預設。所以……以後的多次試驗都失敗了……」
「試驗？」雪芷冷笑著打斷林紹永，「所以，我是你的『試驗品』對嗎？是第幾個？哦，『雪芷7』，我是第七個。我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機器人……」
林紹永忙搖頭：「不不！是『生化人』！就像你說的，你『有血有肉』，你有感情。你不是機器，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人創造出來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而且你和之前的『她們』不一樣！你是最成功的，無論是從性格還是硬體！我在你身上用了一項新技術——腦部晶片植入。人類雖然無法移植記憶，但卻可以創造『潛意識』。
「我在晶片裡寫入了許多曾對雪芷有意義的客觀存在，當你看到這些事物時，就會激活晶片裡的數據，讓你對這些事物有一種熟悉感……」
「也就是說，那些似曾相識的感覺，並不是天意偶然，而是因為你早就在我腦中寫入了數據？三味線、藍白條紋T恤、地下室、桔色沙發……這些都是？！」雪芷聲音顫抖質問。
「是……」
林紹永馬上又解釋：「其實這種感覺正常人類也會有！面對一個陌生的事物或場景，感覺似曾相識，感覺曾在夢裡見過……
「我只是模擬了這種『潛意識』！如果世上真有上帝，也許他也是用了類似的方法，才讓許多人類有了這種感覺。也許，這就是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輪迴』和『宿命』的由來……」
「但你不是上帝！你沒有權利這樣做！」雪芷幾近憤怒地尖叫，「那麼你呢？你是不是也把你自己寫入了晶片？」
林紹永沉默了。不，是默認了。
「我和雪芷第一次見面時，彼此真的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想每次都失敗，也許就是因為『試驗對象』缺少了這種感覺……」
雪芷閉上眼，淚水奔湧而下。
她徹底絕望了。
那些她以為的「註定」愛情，原來都是人為的預先設計。一見鍾情、似曾相識，統統不過是謊言。
也許，註定與輪迴，本身就是上天對芸芸眾生的愚弄。
可是，假如沒有那塊晶片，她還會愛上他嗎？
她不知道。
因為愛情已經發生了。
「雪芷，你相信我。」林紹永突然抓住她，眼裡全是溫度，「我們只要把從前美好的回憶再經歷一遍，就可以像從前一樣……」
「不！不一樣！我不是她！我不是！」愛情的預設與謊言，遠不及作為替代品的傷害。
雪芷的心要碎了。
她奮力掙脫，一記耳光狠狠打在林紹永臉上。
她奪路而逃。
7
雪芷奔跑著。風從她耳畔呼嘯而過，仿佛要撕碎她的心。她憤怒、痛苦、絕望……她開始理解第一個「生化雪芷」為何會選擇自殺。
突然，她的左肩一疼。一陣天旋地轉，她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雪芷蜷縮在一輛顛簸的越野車上，一旁開車的竟是舒婷。她艱難地活動了一下左肩。
「只是麻醉槍。」舒婷突然開口，她帶著墨鏡，雪芷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想幹什麼？我們這是要去哪兒？」見車窗外一片荒涼，雪芷意識到了危險。
「把你和『從前那些』一樣，找個地方處理掉。」她看了眼錯愕的雪芷，「你還不知道前幾個『生化人』是怎麼死的？」
雪芷記得，林紹永只說第一個「生化雪芷」是自殺的……
「是我殺了你前面的五個。」舒婷冷冷地說。
原來除了第一個「生化雪芷」，其他五個「生化雪芷」發現真相後，絕望之餘，無一不都想與林紹永同歸於盡！
當初，是舒婷最先察覺了第二個「生化雪芷」的異樣，並在危險關頭一槍擊斃了她。
林紹永再一次傷心欲絕。可他不肯放棄，於是有了第三次、第四次……舒婷只能在他身邊默默監視，幫他警覺可能發生的危險。
「你也很愛他，對嗎？」雪芷突然問，「所以才用這種方式保護他。」
舒婷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她，良久才說：「也許紹永說得對，你和之前的幾個不太一樣。」
舒婷沉默了片刻，從車中拿出一臺「樂境」和一根分插線。舒婷讓雪芷看到了自己的記憶……
舒婷與林紹永兩家是世交，他們自小相識。舒婷從情竇初開起，就覺得自己一定會嫁給林紹永。在所有人眼裡，他們背景相似、經歷相似，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林紹永卻從未向舒婷表白，舒婷猜想，也許是因顧淮謙的存在。顧淮謙是林紹永的同窗兼好友。他愛舒婷，猶如舒婷愛林紹永。
這種男女間最俗套的三角關係，是舒婷率先打破的，並且用了一個最愚蠢的辦法。一次聚會中，她帶去了好友沈雪芷，並一廂情願地想撮合沈雪芷與顧淮謙。
顧淮謙也察覺出了舒婷的意圖，他選擇了默默退出，並開始十分配合地追求沈雪芷。
可萬萬沒想到，林紹永和沈雪芷會一見鍾情。
在林紹永眼中，沈雪芷與舒婷截然不同。她來自社會底層，柔弱且堅強。她帶他們去「春麗Club」，帶他們體驗「樂境」。那感覺快樂，並且刺激。
他們火速墜入愛河。
舒婷後悔、妒忌，可全無濟於事。
因此，當沈雪芷意外身亡後，舒婷是有過慶幸的，可慶幸後是更大的絕望。因林紹永寧可自殺，寧可去造一個「生化人」，也不愛她。
「可我仍不忍心看他一蹶不振。我還是幫了他。以東方商會的名義，給他的科研項目提供經濟支持。」舒婷自嘲地笑笑，補充道，「是研發『生化雪芷』的科研項目。」
舒婷吸吸鼻子，「知道嗎，有時我甚至羨慕你們。即使是替代品，即使每個存活不超過一年，可卻真真正正被他愛過。所以當我聽說你們要結婚時，我嫉妒得發狂。七年，你是第一個同他走到這一步『生化人』……」
第一個，但會是最後一個嗎？
雪芷不知道。
兩人都無言，長久地沉默。
車子不知開出了多遠，舒婷似乎沒有目的地，只任由它馳騁。她只想雪芷死在離林紹永儘可能遠的地方，仿佛這樣才能減輕他的痛苦。
舒婷也不知道，自己以危險為名，一次次殺掉「生化雪芷」。到底真是為了保護林紹永，還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可縱然是「生化人」，她的雙手也已沾滿鮮血。為這個永遠都得不到的男人，她的心早已疲憊不堪。
遠處忽然隱約傳來寺廟的敲鐘聲，一聲一聲，肅穆莊嚴。雪芷望向車窗外，也在想心事。就算是「生化人」，也有求生的本能。也許，那間寺廟能給她製造逃走的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雪芷突然開口問舒婷：「想去拜拜佛嗎？」
8
寺廟位於半山腰，隱藏在大片鬱郁的山玉蘭樹中。據說，此間寺廟已有近兩百年歷史，早在抗日戰爭時期，便已存在。只是科技的發達，註定會伴隨信仰的凋零。如今，全國寺廟大多香火凋零，這座百年古剎也不例外。
說來也好笑，在此清修的，竟是一位名叫「伽謄」的藏傳佛教年輕喇嘛。
據說，他曾因愛慕的姑娘意外身亡而一蹶不振，後來只身前往西藏朝聖，以求從痛苦中解脫。最終在西藏大徹大悟，出家為僧。
出家後，他遊歷全國，走到這間寺廟時，恰巧寺廟剛被荒廢。他便留在此處修行，將寺廟的香火延續至今。
雪芷和舒婷在大殿拜完佛，由伽謄喇嘛引領著四處參觀。寺廟的院中有一株紅花玉蘭，被人們稱為「姻緣樹」，據說曾經香火極旺。
此時雖花期已過，但滿樹紅花玉蘭依然怒放。伽謄告訴她們，在此之前，「姻緣樹」已有百年未曾綻放。
他們走到庭院中，雪芷只見一個乞丐蹲在「姻緣樹」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乞丐一聽伽謄喇嘛的聲音，便歡歡喜喜跑過來。誰知一見雪芷，他臉色立時大變，口中胡亂叫著「鬼、鬼」轉身就跑。
伽謄喇嘛神色淡然：「施主不要驚慌，只是個瘋乞丐。我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他雖然瘋瘋癲癲，卻不會傷人。」
說著，他們又走進一間禪堂。禪堂有些破舊，時光仿佛定格在百年前。雪芷被桌上的一把扇子吸引，那是一把藍柄小和扇，扇子被打開陳列著，上面繪了玉蘭花，還有一行手書小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竟然和她在「舊日時光」展覽上見到的一樣，那扇果然是一對！這背後，一定又是一段感人的故事……
伽謄喇嘛見她看得出神，便道：「這是曾在這間禪堂清修的高僧的遺物，聽說這是他和妻子的定情之物。」說著，他將扇子收起，遞給了雪芷。
「這……」雪芷遲疑著不敢接。
伽謄喇嘛笑笑：「有緣之物贈有緣之人。」
另一邊，舒婷被門口一株植物吸引。那植物有近一人高，白色花朵猶如旋輪，花心處是淡淡的紫色。舒婷看得入迷，隨口問：「這是什麼花？」
「是曼陀羅花。」伽謄喇嘛回答。
「曼陀羅？是什麼意思？」雪芷問。
伽謄喇嘛一指身前供奉的一幅圖畫，說：「這就是曼陀羅。」
舒婷也走過來，和雪芷一起看那幅圖。那圖上有山、有雲、有佛、有萬物。圓中有方，方中有圓，四面對稱，猶如旋輪。
「這是什麼？」舒婷問。
伽謄喇嘛雙掌合十：「這是心中的宇宙，是輪迴的聚集與圓滿。」
「輪迴？」雪芷若有所思，「法師，這世上真的有輪迴嗎？」
舒婷卻問：「法師，命運真是註定的嗎？難道註定得不到的……真的就不可能得到嗎？」
伽謄喇嘛一指院中大搖大擺走回來的瘋乞丐，說：
「他叫高嶠，曾經也是一個乞丐，但是並不瘋。有一天，一個人找到他。告訴他，如果他能為自己殺一個人，就可以給他一筆錢，讓他成為富翁。
「高嶠為此幫那人殺了一個姑娘，然後他真的得到了一筆錢。可從此以後，他的內心日日夜夜備受良知煎熬，直到徹底發瘋，他又淪為一個乞丐。
「他今生註定成為一個乞丐，全因夙世殺孽太重。正如漢傳佛教所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伽謄喇嘛看著雪芷，又說：「如我出家修持前，一直苦於對一個女子愛而不得，更因這女子的死痛苦不堪。一切全因夙世我欠她太多，這便是輪迴，是註定。」
兩個女人不語，皆似有所悟。
從「雪芷1」到「雪芷7」，難道不是另一種「輪迴」？她腦中被植入的晶片，難道不是另一種「註定」？可——這卻是痛苦之源。
「法師，要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註定』的『輪迴』？」雪芷追問。
伽謄喇嘛緩緩開口：「世間『輪迴』，全因痴念。世人因有痴念，得到的不覺是得到，失去的不知已失去，生生世世，循環往復。殊不知，世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全是轉瞬即逝。只有放下痴念，參透永恆，才能跳出輪迴。」
「永恆……」雪芷回味這兩字，心中仿佛撥雲見日。
兩人離開時，雪芷似乎想到什麼，突然回頭問伽謄喇嘛：「法師，您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修行？」
伽謄喇嘛抬頭看了看院中的「姻緣樹」，說：「為了等一個人，為了化解所有罪孽，為了超脫一切輪迴。」
「那……您等到這個人了嗎？」雪芷又問。
伽謄喇嘛看著雪芷微笑，目光溫存：「也等到了，也沒等到。」
高僧的語言總暗藏玄機，雪芷似懂非懂。
9
出了寺廟，舒婷突然對雪芷說：「你走吧。」
雖提出去寺廟拜佛，本就是為求生，可雪芷仍驚訝：「你要放我走？」
舒婷笑笑，回頭看看遠處的廟門：「你不覺得我們來到這裡，也是一種『註定』嗎？我累了，我們的『輪迴』都應終止了。」
雪芷沉默，然後問：「那你……」
「我要去找顧淮謙。」舒婷打斷她，「曾經我得到時，不覺得是得到。我不想等失去了，才知道已經失去。」
她的話音剛落，忽見山下急匆匆走上來兩個人。
卻是林紹永和顧淮謙。
雪芷跑出別墅後，林紹永也追出來，卻沒找到她。根據從前的經驗，他立刻想到可能是舒婷帶走了她，於是聯繫顧淮謙一同追來。
林紹永也看見了她們，立刻喊道：「舒婷，不要傷害她！她雖然知道了真相，但並沒想傷害我……」
可話未說完，一個黑影突然從路旁樹叢中衝出來。徑直掠過林紹永，直撲向顧淮謙。
竟然是那個瘋乞丐！
「有鬼！有鬼！」瘋乞丐一把抓住顧淮謙，指著雪芷驚恐嚎叫，「她來找我了！她來找我了！你快告訴她，是你讓我殺的她！不能怪我，是你讓我殺的她！」
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瘋乞丐指向雪芷的手上，顧淮謙臉色瞬間慘白。
靜默。
雪芷和舒婷都想起伽謄喇嘛的話，一切答案昭然若揭……
舒婷最先打破沉默，她顫聲問：「真的是你……找人殺了沈雪芷？」
還不等顧淮謙回答，林紹永已怒吼一聲撲上來，將他按到一株樹幹上。
他紅著眼嘶吼：「竟然是你！我早懷疑那次車禍不是意外，可為什麼是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顧淮謙雖被林紹永扼住喉嚨，雙眼卻看向舒婷。他艱難開口：「因為我愛舒婷，就如同舒婷愛你。我想要她如願……我想要她幸福……」
也許，謀殺沈雪芷是顧淮謙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但他卻從未後悔過。
仿佛前世欠了她許多，他今生願為她做任何事。
她希望他不糾纏她，他就默默退出。她希望自己和沈雪芷在一起，他就追求沈雪芷。
只要舒婷能幸福。
可林紹永卻選擇了沈雪芷！
顧懷謙眼睜睜看著舒婷備受煎熬，眼睜睜看著舒婷在聽到林紹永婚訊後，夜夜醉酒，嚎啕大哭。
這一切都怪沈雪芷！假如沒有她……
顧淮謙這樣想時，恰巧遇見了那個叫高嶠的乞丐。鬼使神差般，他成了買兇殺人的幕後主謀。
但舒婷仍沒得到幸福，林紹永寧可痴迷「生化雪芷」，也不選擇接受舒婷。
他不是沒自責過，尤其是看到林紹永因沈雪芷的死而險些輕生。於是，顧淮謙決定幫林紹永研發「生化雪芷」。
可假如「生化雪芷」徹底成功，那舒婷怎麼辦？
所以每一次，無論林紹永布置得多麼周密，最後顧淮謙都暗中將真相揭露給「生化雪芷」，並引導她們一步步走向毀滅。
整整八年，顧懷謙一次次在愛情、自責、友情中徘徊掙扎，他早已心力交瘁。
所以當失去理智的林紹永瘋狂掐住他的喉嚨時，他沒有掙扎。
就這樣結束吧！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
眼看顧懷謙漸漸失去意識，舒婷瘋了一樣撲過來，嘶叫著、捶打著，妄圖阻止林紹永。
但是沒用。
命運真是可笑又無情。她剛覺醒最寶貴的愛一直在身邊，便要面對失去……
「不！」舒婷瘋了一下奔到雪芷身邊，跪下求她，「求求你……快阻止他！求求你……」
雪芷呆望著林紹永，他發狂的樣子更加證明了他的愛。他愛沈雪芷，一直都是。但——那又怎樣？
此刻被他愛著的人是她，不就足夠了嗎？
她腦中迴響起伽謄喇嘛的話：「只有放下痴念，參透永恆，才能跳出輪迴。」
參透永恆。
永恆。
雪芷突然衝上去，從後面抱住林紹永：「紹永，快住手！沈雪芷沒有死，沈雪芷永遠不會死！我在，我們就能永遠愛下去……」
10
時間，似乎對雪芷沒太多意義。似乎一眨眼，六十年就過完了。
她同每天一樣，天亮起床，打掃庭院，伺弄花草。院中那株「姻緣樹」開得正旺，細細算來，從她與林紹永搬到這裡後，它似乎年年都開得豔麗。
他們搬到這裡已快四十年。
伽謄喇嘛走後，這座廟就荒廢了。之後政府將它拍賣，他們就買了下來，最為隱居的處所。
雪芷很久以後才知道，伽謄喇嘛出家前愛著的姑娘就是沈雪芷。
她曾問過伽謄喇嘛，為什麼明明知道瘋乞丐殺了沈雪芷，卻還要收留他？
伽謄喇嘛說，為了度他跳出輪迴。
後來，伽謄喇嘛回了西藏。據說，他也帶走了瘋乞丐。瘋乞丐成了他的弟子，他為瘋乞丐還原了本名，法號高嶠。
之後，雪芷再沒見過伽謄喇嘛，就如她再也沒見過舒婷和顧淮謙。
那日衝突過後，顧淮謙就出了國，舒婷也追隨他而去。不久後，他們在國外完婚。聽說後來顧淮謙的建樹頗豐，成了蜚聲國際的生化電子領域專家。
而林紹永，雪芷陪他度過了此後六十年的每個日夜。
從他們的外貌形如夫妻，到形如父女，最後到形如祖孫。
林紹永說得沒錯，雪芷是最完美的「生化人」。她幾乎與人類毫無差別，且永遠不會老去。
就在不久前，雪芷送走了林紹永。他走得很安詳，雪芷把他葬在了寺廟的後院。她沒有過多悲傷，因為她知道，他們的愛仍會繼續。
打掃完庭院，雪芷走回房中。昔日的禪堂被布置成臥房，當中還掛著那幅「曼陀羅」。那是伽謄喇嘛臨走前送她的。
房中還陳列著幾件雪芷的收藏品，那是一對紅藍柄的和扇，還有一把舊吉他。雪芷用了整整三十年，才在後來的幾次「舊日時光」展覽上拍回了它們。
她把玩兩柄和扇，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忽然有人走進來，雪芷抬起頭，紹永年輕俊朗的臉龐落入她眼中。他的眼神還有些迷茫，是因剛醒來不久的緣故。
沒錯，林紹永去世前，已經造好了另一個「生化紹永」。那是他的另一個自己，毫無差別，唯獨沒他的記憶。
但他們都不擔心，林紹永說得沒錯，沒有記憶，他們就一同創造記憶。
他也在「生化紹永」的腦中植入了晶片。和雪芷有關的一切都將對他似曾相識，他醒來就「註定」會愛上雪芷。
他們的愛將永遠繼續。
縱使有所差池，也會有下一個「生化紹永」和下一個「生化雪芷」。
紹永走進來問雪芷：「雪芷小姐，我的治療什麼時候開始？我希望能儘快恢復記憶。」
「我們已經開始了啊。」雪芷笑笑。
「哦？是嗎？」紹永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神依然迷茫。忽然，他注意到門口的一株植物。那植物有近一人高，白色花朵猶如旋輪，花心處是淡淡的紫色。
紹永被吸引，指著植物問：「雪芷小姐，這花很漂亮，不知叫什麼名字？」
雪芷不禁抬頭向牆上的圖畫望去。那圖上有山、有雲、有佛、有萬物。圓中有方，方中有圓，四面對稱，猶如旋輪。
她喃喃道：「叫『曼陀羅』。」
「什麼？」紹永沒聽清。
雪芷回過神，轉頭對他笑了。
她緩緩開口：「叫『永恆』。」 作品名：《曼陀羅》；作者：倩女不離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