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謝奕秋
6月起,印度進入為期小半年的雨季。旱季的酷熱仍未遠去,30年來最嚴重的蝗災又抓著旱季的尾巴侵襲了北印度。
這片原本被熱帶季風和青藏高原雪水眷顧的土地,在疫期「解封」後,還面臨著確診總數全球第四、已致死1.25萬人的打擊。
印度所謂14億人口的大市場,總體並不寬裕。4個最大城市中,逾四成人口住在貧民窟。若非幾千萬富人的消費力撐著,熙來攘往於印度的跨國公司更看不到「錢景」。
外界看不太懂的印度體制弊端,可溯源到古老的種族和宗教矛盾、殖民史、蘇聯影響等等。
在印度,使用人口過百萬的語言約有130種,全國條塊分割嚴重;高教和就業上的平權政策,造成整個國家競爭力的下降;勞工拖拉、罷工盛行、法律限制大企業、國內物流成本高等因素,致使印度的製造業很難上臺階。
為控制新冠疫情,印度自3月25日開始實施全國封鎖,導致大批農民工失去工作並滯留打工地點。2020年5月16日,在印度班加羅爾,農民工排隊搭乘返鄉的大巴車
但印度畢竟有世界大國的底子,光一個泰姬陵所在的北方邦,人口(2.4億)就比巴西全國還要多。
西方英語國家裡,印度的關係網非同一般。在美國,印度裔是收入最高的族群之一,掌管著微軟和谷歌,影響力勝過華裔;在英國,現任財政大臣、內政大臣、商務大臣都是印度裔;在加拿大,現任國防部長,以及第三大黨的黨首,也都是印度裔。
有「印度鄧小平」之稱的莫迪總理主政6年來,印度各方面的改革次第推進,但日益激進的對外政策也招致了戰術挫敗。蹊蹺的是,在多次重大危機關頭,莫迪的民調支持率不降反升,個別時候甚至高達九成。
謎一般的印度,因為最近的邊防人員群死群傷事件,再次成為中國人急欲加深了解的對象。
看不懂的GDP
用中國「高速列車」的倒後鏡看印度,它好像被越甩越遠。
建國後的頭40年,兩國經濟水平差不多——中國總量略大,印度人均略高——但幾十年裡各自佔世界經濟的比重,都縮水了一大截;而在最近30年裡,中國將自身佔世界經濟的比重翻成10倍,印度僅翻成2倍多。所以,中國現在的GDP大致是印度的5倍。
2015年的西安,印度總理莫迪參觀兵馬俑
印度經濟即便跟自己比,也難言在突飛猛進。尼赫魯去世的1964年,印度GDP就佔全球的3.13%;2018年,這一比重是3.16%。換句話說,時隔半個多世紀,印度終於站回自己曾經的位置了。
數據不撒謊,但可能有成見。上述統計方式都是按照美元計算,而若換成「購買力平價」計算,印度的「實力」將暴增一倍多,也就是成為僅次於中國、美國的世界第三經濟大國。
這令人印象深刻!因為這樣的印度,2018年經濟總量變成中國的42.3%。中國有一系列光鮮亮麗的城市,跑到孟買、新德裡去看,那裡也有成群的高樓大廈、輕軌地鐵,而印度的電影、軟體、製藥甚至新聞業,簡直可以說是華麗麗。
《我不是藥神》劇照:印度出口的仿製藥60%出口到美歐日發達國家,其中美國市場上的仿製藥品近40%來自印度
是不是覺得腦洞大開?至於為什麼「購買力平價」計和美元計如此懸殊,那要問印度。一個解釋是,印度的商品經濟遠沒有充分全球化,所以價值被低估了。
通俗點說,印度製造業不行,打工族薪水不高,但農業貌似可以,農產品本地賣極便宜,娛樂業也有聲有色,過普通日子挺巴適;你要是把銀行儲蓄換成盧比在那邊生活,這邊的中產可以過成那邊的富豪——當然,最好你不介意那邊旱季的酷熱和路邊的髒亂差。
這還沒完。一般預計印度人口將在4年後超過中國,在以後50年內還會擴大與中國的差距。普華永道今年預測,按美元計的印度GDP,未來30年將年均增長5%,到2050年印度就會超越美國成為第二大經濟體。因此到本世紀後期,印度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GDP,總量超過中國還是有可能的。
印度胡裡節,在印度北方邦沃林達文的一所寺廟,婦女們在胡裡節慶祝活動上互相拋撒彩色粉末和花瓣
印度經濟總量能超過中國?這事印度人想著想著,都能笑醒了。
50年後的事誰說得清?但印度人可就當真了。印度的農產品一年能有多個收穫季,印度教認為人的一生時間只不過是一個「神年」的1/4左右,所以印度人的時間觀念不緊迫,卻看得極長遠。如果他們預測未來50年印度經濟會超越中國,他們會自信地對中國人說:「中國現在還沒有準備好——印度人要超過你們了。」
這裡面也有歷史的影子。印度河文明比華夏文明早熟了1000多年,孔雀王國、笈多王朝、莫臥兒帝國的綜合國力也曾領先世界,但印度近代在穆斯林統治者的手上落後了。現當代印度流行「苦感文化」,信徒們的腦迴路清奇,精神勝利法一流,有時也會依憑古代的論據。
中國人習慣看過去幾十年,再安排未來5年的計劃。這麼一看,時間還在我們這邊嘛,不覺得印度有什麼超預期表現。
市場化之謎
還是按美元計,1980年以來,印度的GDP增速跑贏中國的次數,在80到90年代共4回,但在中國「入世」後的頭13年裡一次也沒有;只是在2014-2018年這5年,印度每年比中國略高一些,超過的幅度一般就是零點幾個百分點,最多不超過1.5個百分點。然後,2019年,中國又反超了。
為什麼中國經濟「三級跳」了,印度卻沒跟上?
印度的市場化改革,始於蘇聯解體的1991年,改革目標就是擺脫蘇聯計劃經濟模式;印度啟動這一改革,比中國晚了十多年,但加入世貿組織,卻比中國早了6年多。
中國於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而印度比中國早了6年多
市場化起步晚,又在國內市場競爭主體沒有培育好的情況下,過早加入世貿組織這個全球競爭的大舞臺,印度的腳步多少有點輕浮,不是中國「入世」後那種風生水起的模樣。
由於這個教訓,2019年11月,印度放棄了加入RCEP(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這個協定由東協提出,現已覆蓋中日韓澳新5國和東協10國,原擬今年正式籤署,催生一個世界數一數二的自貿區。
印度不加入,理由是好處不夠、弊端不少。比如,印度出口的前三大產品(礦產品、化工產品、貴金屬及製品),能獲得的關稅減免額有限;而印度本國工業品和農產品市場,原本保護程度高,一旦放開恐怕難以抵禦外國商品的衝擊(何況該協定要給從電商渠道進口的商品免稅)。
說到底,印度市場化改革近30年,除了軟體外包產業、仿製藥產業、電影版權等服務貿易亮眼外,其他方面還是不夠強,導致貿易逆差年年有,光對中國的貿易逆差一年就有500多億美元。所以,印度近幾年的關稅稅率總體上不降反增,日前又在醞釀上調針對約300種進口商品的稅率。
難怪川普稱,印度是「全球徵稅最高的國家之一」,是「關稅之王」。
政府「攫利」優先,電力、交通等大基建滯後,天然地不利於「印度製造」。印度也知道基建是它的發展短板,近些年一直在「惡補」。不過,印度自己的基建工程師很少,以往,它需要把基建項目給歐洲公司,後來馬來西亞、韓國也來接,現在是中國、日本搶。
西方公司拿了項目後,不像中國一樣大批拉民工過去,而是到處找人湊隊伍,誤了工期很正常,所以在籤合同前,會付大把律師費、交際費規避責任。
中國公司效率高、守時,但在印度民間不受待見,稍誤了工期,那罰得痛痛的;最近兩國邊境緊張,又有不少印度輿論在鼓譟抵制中國貨。所以,用不好全球「基建一哥」中國,是印度的大損失。
除了基建短板,印度之所以大量的廉價勞動力流入服務業部門,而不像中國一樣主要流入製造業部門,還因為印度工人常常濫用勞工保護法,堅決反對新的農村轉移勞動力進入工廠;小地主們結成聯盟,漫天要價,使得印度工業徵地成本堪比北美;小業主則形成政治壓力集團,用行政許可證的辦法來限制規模化生產。
美國外交學會的數據顯示,目前印度12億人口中約半數在26歲以下,三分之二人口不到35歲,勞動力優勢只是成為世界工廠的必要非充分條件 。莫迪在《讓印度重回正軌——經濟改革的行動議程》一書的發布會時說,如果印度想與中國展開競爭的話,就必須將經濟發展聚焦技能、規模和速度
當市場化這個外部環境不佳,印度公司便潛心於改善內部管理,而理工科畢業生會優先選擇出國。據說,在印度高校畢業生中,相當流行輔修MBA(工商管理碩士)課程;這些複合型的人才一旦到了國外,有了寬鬆市場環境的支持,很快就能把企業帶到新高度。
最大的國家風險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不得不說,印度從英國學到的議會民主,以及它原有的地方自治傳統,在國大黨長期倡導的中左翼思潮影響下,帶有濃厚的平均主義特徵,造成官僚本位下反市場、反效率、易腐敗的一系列惡果。
印度人民黨上來的莫迪,之前在「印度的廣東」古吉拉特邦打造了經濟強人形象;他擔任總理後,強推了國大黨籍前總理曼莫漢·辛格推不動的一些經濟改革,還別出心裁搞出「清潔印度」計劃、通電計劃、興建高鐵計劃、黃金令等,花樣繁多,但在民間毀譽參半。
2016年,在印度昌迪加爾,莫迪(中)在國際瑜伽日活動上練習瑜伽動作
受到2016年底莫迪廢鈔令和2017年7月稅改實施的影響,印度經濟增速持續走低。「飢餓指數」上升,醫療、食品等民生事業有所倒退。在這樣的背景下,土地、勞工領域的改革因為阻力過大,在聯邦層面陷入停滯,轉由地方政府推行改革。
要說莫迪真正的「拿手好戲」,卻是在國家安全領域——從挑起事端中獲利,所謂「民望險中求」。
最明顯的例子,是他在連任競選期間,於2019年2月揮師越界「報復」克什米爾遊擊隊,被巴基斯坦方面打下兩架飛機。當時,國大黨方面又炒作莫迪從兩家公司受賄5.2億盧比,以及私自將價值數十億美元的法國「陣風」戰機合同送給破產的某企業一事。許多人以為,莫迪的競選快沒戲了。
但莫迪的發展主義和「國民志願團」(準軍事化組織,其成員暗殺了聖雄甘地)背景,使他抓住「印度教民族主義」這根稻草,在國安領域採取強硬立場等。結果5月印度人民黨大勝,一舉掌控過半議席。
等到同年9月班公湖對峙事件發生,莫迪趁機把印巴克什米爾衝突搬到國際上論理,獲得西方7國公開力挺,甚至伊斯蘭瑪巴德的盟友沙特也表示理解印度。美俄法還向印度交付了大量新式武器,讓印度軍力大增。
2016年8月15日,在印度首都新德裡,印度總理莫迪(前左)在紅堡舉行的獨立日慶祝活動前檢閱儀仗隊
莫迪的彪悍作風,從他在這次疫情中突然下令「封國」(僅提前4小時通知)也可見一斑。69歲的莫迪冷酷無情,親弟弟和包辦婚姻的妻子想見他一面,都很困難,但他與印度各地的邦一級官員合作無間。他在川普來訪時,彈壓了首都的穆斯林騷亂,則讓人想起2002年古吉拉特邦衝突中他的爭議之舉。
從印控克什米爾「分家」到《公民身份修正法》,莫迪總理一次次試探當地穆斯林的底線。但他可能帶給這個國家的最大風險,卻是誤以為有西方大國的支持,而捲入與北方大國的致命軍事衝突中。他在最近宣布授予邊境一線部隊「自主開火權」,便是這樣的一個自負動作。
但莫迪並不是印度的另類,他很能代表崛起後的印度形象。印度人骨子裡崇拜的是亞洲獅(其國徽上是阿育王柱上的獅子),而不是老實的大象。這個受傷的文明體,敢拿遠期的國際地位賭今天的國運;即便是美國的懂王面對「關稅之王」,也會倍感棘手。
大詩人泰戈爾寫道:「夜晚的黑暗是一隻口袋,一隻盛滿了發出黎明金光的口袋。」中印「雙崛起」時代,中國不簡單,印度不容易。如果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那麼對於認識印度,我們仍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