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隨風搖曳的一年蓬雖只是野草閒花,卻楚楚動人。
梅雨方至,一夕輕雷,傾落萬絲,一年蓬倏忽不見了。野草閒花,俱有可愛者,一年蓬是頂漂亮的,差不多可以用不忍攀折來形容了。這緣由,多少與我的閱讀經驗有關。
李白說:「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裡徵。」蘇東坡說:「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每當他們與親朋至好依依惜別,蓬,便出現了,仿佛它是專為伴隨詩人的孤寂傷感而生。孤蓬、轉蓬、飛蓬,於中國詩史的字裡行間,不時飄過,一部中國文學史是一部離愁別恨史。
這個蓬,是什麼?《說文》釋為「蒿也」,蓬蒿亦常並用。但我以為它們分明是兩種植物,放在現代植物學分類中,「蓬」應該歸於菊科飛蓬屬,一年蓬即是其中翹楚。
在我還是一個沉醉詩詞之美的少年時,尚未學會將文字下酒,滋潤愁腸。經過吾鄉的鐵路,還是十九世紀末俄國人修建的,沿著鐵路是一排排俄國人、日本人建造的房子,我有不少同學住在這裡。每次火車開過,地板便嗡嗡作響,連說話都聽不清楚。還記得一個劉姓同學家院子裡有一口缸,上面蓋著一個巨大的青花瓷盤,據說是前清的,缸的周圍生著雞冠花、江西臘、野草、一年蓬。
那時候我只知道這是些自己生出來的好看的野花,而且,沒人搭理它們,夏天,我們沿著鐵軌漫步時,隨處可見。我曾一度猜想,它們是跟著火車一路飛翔的。
這個地方叫做小莊,房子都很矮,從這裡往南,看得見俄國人修的水塔。我走過春天裡冰雪消融、泥濘不堪的小莊的路,走過烈日炎炎、開著一叢叢一年蓬的小莊的路。我貧瘠的少年時光很快就被呼嘯而來的綠皮火車帶走,時空流轉,飛鴻雪泥,千山外,亦如蓬草般漂泊。
有一年在京都,走過伏見線橋,忽見橋下大片的一年蓬,開在離鐵路不遠的地方,那一刻,我就想起了小莊,莫非,這飛蓬真是隨火車播撒的嗎?
很快就有了答案。
2017年國內出版了柳宗民的《雜草記》,其中就有姬女菀,這是一年蓬的日本名。這位著名的園藝家稱它「美貌在雜草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他還提到姫女菀的姊妹姬昔蓬,又稱「鐵道草」,因為它的種子會跟隨火車沿著鐵道一路飄散,在整個日本野生開來。這麼說,一年蓬也是這樣,從美洲飄到亞洲大陸的吧。
我的小園中,每年都會生出幾叢一年蓬,細細的花瓣上掛著待日晞的朝露,楚楚動人。不消三兩天,它們就高過膝蓋,隨風搖曳了。我時常會剪了繡球、月季插入花瓶,卻從未剪過一年蓬,擔心它花莖太細,花朵會渴,豈不可惜。
白雲青鳥,人閒桂落,欲傳千裡意,恰似一年蓬。而已。(李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