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V》創作手記全集曝光,江南老賊竟然還在拖稿

2020-12-05 布洛芬童話

每本書裡都藏著寂寞的天台。我總覺得作者解讀自己的作品和書中的人物純屬畫蛇添足。你想說的一切都該放在書中,落筆成書的一刻,意就盡了,好比劍客刺出終末的那一劍後,只覺得意興蕭索,高處不勝寒,擦拭劍上的血光後飄然遠去……而不是留在原地興致勃勃地對圍觀的路人們說,「各位看官!我這一劍好,各位都看見了,但好在什麼地方,各位就未必了解了,待小的為各位看官分說……」

但我最終還是決定寫下這篇創作手記,談談書中那些人物的前世今生,還有那些曾經可能的結局……譬如原本斬殺赫爾佐格的人應該是源稚生,再譬如上山繪梨衣在最初設定的時候根本就是個配角,沒有性格的配角……但什麼時候她變成了活生生的小怪獸呢?在梅津寺町附近的山頂,在一場盛大的夕陽中,緩慢地爬向你,警惕地看著你的眼睛,害怕被你拒絕……但你怎麼能拒絕她呢?你只能擁抱她,說,如果這個世界不喜歡你,那它就是我的敵人了

我在寫這個情節的時候已經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了,所以我落筆的時候感覺不到繪梨衣所說的世界溫柔,我覺得世界那麼殘酷,很辛酸。

好些年前我跟某個寫書的朋友說起,說寫書這事,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這裡的敵是指讀者,你讓讀者感覺到八分的悲傷,在自己這裡則是十分,所以又有人說枯吟吟斷腸。

希望這篇隨筆能幫到那些為了《龍族III》的結局而難過的讀者,讓諸位知道我也和大家一樣為那些消逝的人物感到疼痛,那種心中空虛著微微疼痛的感覺,貫穿了我這十年的寫作生涯。

以及若我是路明非,我也願意花費1/4的生命去殺赫爾佐格,這一次他不是要救任何人,他的靈魂深處,那頭磨牙吮血的獅子怒吼著,只是想要報復。

那麼從這裡開始,我們說說那個叫路明非的男孩……

(I)路明非

路明非真的很棒,對於某些年少而熱血的讀者、恨其不爭的讀者,我得說你們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生活不是意淫小說,沒有白來的升級機會,而路明非真的很棒,他的勇敢是真勇敢,從骨頭裡榨出來、從靈魂中淬鍊出來的勇敢,我很希望自己能有那樣的勇敢。

在《合肥尖沙咀》那篇隨筆中,我講了自己中學時候的往事,絕非什麼令人驕傲的事,我和我的同學面堂兄在拳館學拳,我們覺得自己有點本事了,每天都想著讓我撞上歹人行兇我該怎麼怎麼樣,我是多帥又多勇敢,我讓那個被歹人欺負的女孩看我一眼就喜歡上我。但好幾年之後,在我和面堂兄真的遭遇那一幕的時候,我們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更別提衝上去擋在那個女孩面前虎吼一聲了。

但路明非呢?確實很多時候他的勇敢後面有小魔鬼撐腰,可是他也曾在東京雨夜的深巷中駕駛一輛蘭博基尼、帶著他的小怪獸要殺出重圍,他通過後視鏡對自己下令,說路明非不要死,他把自己的潛力壓榨到極限。無數把刀砍在他背上,疼痛的感覺令他介乎清醒和昏迷之間,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分辨不清現實和虛幻,他嘶啞地吼叫著,佝僂著背遮住趴在他膝蓋上的女孩,那時天上地下都是雨,夜那麼深,在那座陌生的城市裡,沒有人幫他。

你怎麼能不愛那樣的男孩呢?

寫那個橋段的時候我想著一個故事,某個酒局上,某個樂壇大拿跟我說的故事。他說他上大學的時候有些香港來的人,不知什麼背景,總是來他的學校裡泡女孩,他那時已經開始做創作了,某個機構請他們在五星酒店的餐廳吃飯談合作,大家吃了價格不菲的菜,走下樓來,看見酒吧裡一群香港人和同學中的漂亮女孩坐在沙發上,圍著擺滿飲料和果盤的茶几。香港人摟著他們心儀的姑娘,好像那是他的什麼東西。那些人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香港人就起身拉著女孩要走,這時候女孩看到了這個兄弟,眼神有點驚慌。血氣方剛的導演就攔在那個香港人面前,擺出流氓的架勢說,自己走,別帶我們的女孩。女孩沒有說話,就是那位導演和香港人對峙。香港人驕橫地說你把桌上點的這些東西的單都買了,這些都是我給女孩點的,你買了單,女孩就你帶走,不然別廢話

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和導演也在吃一頓價格不菲的晚餐,我問導演說你怎麼做的?導演抽著煙說我沒那麼多錢,那時候我一個學生黨,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百來塊錢,我一個月的生活費都不夠買那桌上的單。然後香港人在他面前扔下一疊錢,拉著女孩的手走了。

很慫,超慫,慫得連我都不能接受故事的結果。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經過導演的渲染,但我可以感覺出其中真實的那一面,疼痛和屈辱像是細小的蛇那樣鑽行在你的血脈裡。

世界那麼殘酷,我們常常會被壓得無法喘息,每個人都不是輕身上陣,而是背負了如山的重量在跋涉。對於年少熱血的讀者來說,有朝一日你們會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你我共同的身不由己,能夠壓垮我們的不只是宿命、生死和孤獨,也有金錢和勢力這樣的俗物。我們試圖咆哮,但是沒有人在意,甚至沒有小惡魔想要收買我們的靈魂,哪怕是為了交換我們所認為的正義。

回到小說中雨夜深巷的那一幕,讓我們代入路明非,那些揮舞著砍刀比你強的人都想奪走你懷裡的女孩,因為她是獵物,她價值萬金,而這個女孩依賴著你,害怕得瑟瑟發抖。這就好比那些有勢力的男人拿著錢或者拿著刀對你叫囂,另一隻手抓著你在意的女孩,這時候你是拱手說各位大哥我跟這事無關你們帶她走吧,還是端起一杯酒澆在對方的臉上對他說,去你媽逼!後面這種行為看起來很英雄,但是可能會要你的命,或者打得你連住半個月醫院,想清楚這個結果,對著那些沉重的鈔票和刀鋒,你還敢端起那杯酒澆上去麼?

路明非可是真的端起那杯酒澆了上去,他對這個世界不公平的那一面充滿了少年人的憤怒,他有膽怯的一面,但他始終都相信著那些對的東西,他退到底線就不後退了,你再逼,他就跟你玩命。

我真喜歡這樣的亡命之徒。

就像《進擊的巨人》裡三笠阿克曼那句經典的臺詞,「沒錯……這個世界……原本就是殘酷的,但卻又如此美好。」那種被逼到盡頭不顧一切的勇敢,在我看來那麼美好,簡直就是希望之光。

插一句,有的讀者說,《龍族》裡面能否把那些髒話都刪了,首先我得說《龍族》裡面其實沒幾句髒話,其次,小惡魔路鳴澤通過手機痛罵赫爾佐格的那句,「去你媽了個逼,誰是你的乖孩子?」我覺得簡直太棒了啊,總有些時候彬彬有禮沒法幫你對抗這個世界糟糕的一面,你怎能不痛罵那個象徵人類心中最陰暗最貪婪一面的赫爾佐格博士?寫到這一段的時候我何止想罵他,簡直想一拳打在他那張自以為是的臭臉上。

有那麼幾句很老套的話,大意是不看男孩會為女孩花多少錢,而看他有多少錢,又花在多少在女孩身上。從某個角度說,路明非一直以來都是個窮孩子,楚子航要奮勇一把,拔出他的刀就行了,愷撒也奮勇一把,抽出沙漠之鷹就好了,路明非要奮勇呢?就只有交換1/4的生命。

他只有四次交換機會,如今已經用掉了三次,沒有一次用在自己身上。所以風間琉璃才會說他有獅子般的眼神,因為獅子是不會允許別的動物侵入它的領地的,路明非是個很窮的孩子,他的領地很小很小,只有那幾個真正在乎他的人、看得上他的人、願意幫助他的朋友,誰侵犯到了這些東西,他就會挺身而出。

路明非是個窮孩子,他很慫他很欠他很不霸氣,但他從未吝嗇過付出。

(II)愷撒和楚子航

在最初的設計中,愷撒會在結局的時候怒斬赫爾佐格,一邊斬一邊怒吼說,被你作為食物吃掉的那些人,你都認識麼?他們中有的人叫麻生真,有的人叫野田壽,如果你知道他們的名字,理解了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你還能把他們看作你的養料麼?哦好吧,我忘記了你是個徹頭徹尾地混蛋和吃人狂魔啊,你當然捨得下口了!我好怕被吃掉啊!所以我他媽的只有斬你啊!我他媽的只有斬死你這混帳啊!

滿嘴糙話神情粗魯,完全不符合義大利黑道世家繼承人的風範,但是就是好想寫這種夾雜著粗口的怒斬,如幼年雄獅的怒吼。

雖然總把獅子這個比喻用在路明非的眼神上,但我得說在我的心裡愷撒才是真正雄獅般的年輕人,金色鬃毛的偉岸獅子,他行走在浩瀚的草原上,希望他統治的領域上所有的正義都會被伸張。

如果有人褻瀆了他的正義,他就撲上去咬斷那惡人的喉嚨。

換了楚子航,他也會去斬赫爾佐格,下手也是一樣的狠,但他不會說那麼多廢話,他只會沉默地揮刀,赫爾佐格揮刀來砍,他就把赫爾佐格和他的刀一起斬斷。

從一開始我就設計楚子航是這種人,他的原型之一是流川楓……所以你們知道了他為何擁有打籃球這項附屬技能。

愷撒和楚子航在人物設計上就充滿了對比,他倆除了都是貴公子,基本沒什麼相似的地方,愷撒是雄獅而楚子航是獨狼,愷撒的陽光能把什麼陰暗都摧毀,而楚子航很早就生活在陰暗中了,愷撒是領袖萬人追隨,而在日本之行前楚子航只能單人執行任務。

楚子航是很早就認識到世界殘酷的男孩,從他不那麼幸福的童年開始,無論是神秘而又浪蕩的司機父親,還是靠著漂亮就能找到好男人疼愛的呆萌媽媽,到那個身為社會精英但是疏離的繼父,都無法給他安全感,他像一隻離群的小野獸那樣孤獨地長大,他在這種孤獨的生活裡學會了照顧別人,自然而然地把這種照顧用在路明非的身上,因為他在路明非身上聞到了和自己一樣的孤獨味道。在混血種的世界裡他闊綽的繼父是沒法給他提供任何支持的,他懷著為生父復仇的心,就要行走在生死之間,所以他才會把自己磨礪得那麼鋒銳。他習慣了機械一樣行動,追求最高的效率,赫爾佐格的惡不會讓他憤怒到失控的地步,他只會默默地把赫爾佐格幹掉。

在我想來楚子航雖然有點面癱,但內心裡是很敏銳的,他嘗過這個世界的痛苦,清楚世上惡人橫行,他也不認為自己特別正義,他就是不願意對這個世界屈服

愷撒的人生可全然不是這樣,儘管他因為母親的死而跟家族陷入了某種程度的冷戰,可在加圖索家的眼裡他是千金之子萬金之子,永遠有一隊暴徒等候著要捍衛少主的生命安全,他再怎麼叛逆,惹出再大的麻煩,代理家主弗羅斯特都會說這只是愷撒年輕不懂事,將來他會明白家族對他的愛,而他真正遇到危險的時候,他那個從不管理家政的種馬老爹竟然也撕破了花花公子的假面具,隔著千裡巴巴地把加圖索家造的屠龍武器送到昂熱手上,還說了些狠話,大抵是赫爾佐格這傻逼就是作死,他既然把我兒子拖下水了,行!我看他是不得不死了!

在這種環境裡長大的愷撒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必將無往而不勝,他的眼裡容不下任何卑鄙和齷齪。他是和源稚生一樣立志要當正義朋友的男人,而且會毫不介意地把這句話大聲地說出來。

但是在這一部中他遭遇了除了母親早亡外的最大挫折,他遇見了那個名叫麻生真的女孩。

但麻生真的故事還是留到「真櫻暮」那一節再去講。

因為《龍族III》中登場人物太多,愷撒和楚子航單獨表現的機會不多,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以組合的形式出現,所有有的讀者評論說看起來《龍族III》的主角是某個名叫「愷撒和楚子航」的人。

我自己最喜歡的他倆的戲份是他們尾隨路明非和繪梨衣去四國的那一段,就像一場旅行,他們開著一輛租來的豐田車,愷撒在冷卻劑裡動了手腳。他們開出東京就再也開不動了,車冒著白煙在櫻花飄落的路邊停靠,楚子航修車,愷撒靠在車上,衝著騎自行車路過的美少女吹口哨,她們的裙角在漂亮的大腿上跳動,就像男孩們的心情一樣不安分。他們在梅津寺町吃了那裡出名的岬青花魚和鯛魚飯,他們在返回的路上為了路明非的事情起爭執,愷撒說如果我是你,就算那女孩是龍王我也不會把刀插進她的心臟,楚子航暴怒的黃金瞳黯淡下去,他們繼續開車返回,東京很遙遠,車外下著雨,音響裡放著老歌。

我想愷撒跟楚子航說那句話的時候是把他當作朋友的,是那種男孩之間的真心話,你是我的朋友,但我得摸著良心說,你不該這麼對那個女孩……

在這部書裡少年們一直都被命運所鉗制,始終努力地想要對抗命運的壓力,從路明非到愷撒到楚子航,無一例外,但在日本之行的某些時間段裡,他們是自由的。所以我想日本之行將會是《龍族》系列中讓你記憶的片段,等到這部書完全結束的時候,你希望那場旅行長些更長些。

我最喜歡的日劇除了《東京愛情故事》就是《悠長假期》,裡面有句很有名的臺詞說,「人生不如意的時候,是上帝給的長假,這個時候應該好好享受假期。突然有一天假期結束,時來運轉,人生才是真正開始了。」

我寫《龍族III》的時候經常想到這句話,所以想給愷撒、楚子航和路明非放一場長假,這場長假結束之後,他們將武裝起來,真正面對那殘酷但必須打敗的命運。

(III)源稚生和源稚女

源稚女是憑空出生的,原本這個故事裡沒有他,只是一個名叫源稚生的年輕人和他名叫繪梨衣的妹妹。

最初版本的故事結局是源稚生體內封印著白王的聖骸,在赫爾佐格的誘導之下,聖骸終於侵佔了他的軀體,他化身為不完整的白王「八歧大蛇」,世上不存在能夠殺死八歧大蛇的混血種,因為它雖然未能繼承白王的權能,卻遺傳了白王作為「究極龍王」之一的完美身軀,無論受到什麼樣的創傷都能迅速復原。最終形態的源稚生已經是畸形的八首巨龍,它咆哮著行走在新幹線高速列車的車頂上,所有攻擊都對他無效,即使他的某個腦袋被摧毀,新的頭顱立刻就會生出,就像植物的嫩芽中抽出新的枝條。

唯有繪梨衣能夠殺死他,因為繪梨衣那個名為「審判」的言靈,其實就是「無盡死亡」,恰好是八歧大蛇「永恒生命」的剋星。孱弱的少女走向畸形的巨龍,對它不斷下達死亡的命令,巨龍痛苦地掙扎著,不斷新生又不斷死去,最終少女擁抱了巨龍,巨龍的生命力量耗盡,少女的死亡力量也耗盡,龍鱗披散骨骸零落,被包裹在其中的源稚生重又出現在妹妹面前,他們像燃燒之後的灰那樣零落,路明非沿著鐵路線奔跑說不要啊不要啊,但他追不上新幹線,就像追不上時光,無論他是不是開著布加迪威龍。

我其實很喜歡這個版本,按照這個設計寫稿、連載,直到某一天,一個素色的少年忽然在我腦海裡成形,眉清目秀,眼神似乎有點弱弱的,細看卻透著妖冶,他在一場細雨中推開你的門,打著一把古風的紙傘說,「哥哥我回來啦。」

想到了就不能不把他寫出來,我給他起名叫風間琉璃,真名源稚女,他是源稚生的弟弟。

所以我說源稚女原本不是計劃中的人物,他闖入了這個故事,改寫了結局。

風間琉璃這個名字出自日本的古典木偶劇「人形淨琉璃」,它和狂言、能劇、歌舞伎並列,並成為日本的四大古典戲劇。其實這個藝名就暗示著風間琉璃是個被人操縱的傀儡,不過中國讀者多半是無法體會其中的隱喻的。

書中那些被化學藥劑炮製後的女孩,穿著華麗的戲服,其實都是風間琉璃這個傀儡人自己的映射。

但是這個傀儡努力地要從他的操縱者手中掙脫,這是他最大的勇敢,也是悲劇的源頭。

我以為風間琉璃,或者說源稚女,最輝煌的一幕並非紅井中的死鬥,那時候他已經徹底地被赫爾佐格控制住了,最後恢復神智也只是迴光返照,他最輝煌的一幕是在高天原中,他化身為鬼,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給了路明非,說,Sakura,只有你能殺了王將,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的眼睛裡藏著獅子!從一開始我就賭你贏,現在我就要走了,可我還是賭你贏!

這個木偶人把自己點燃了,然後把火種交給了路明非,那一刻他太亮眼了。寫到他化身為鬼,帶著最後的、屬於源稚女的意識越走越遠,一邊嘶吼一邊痛哭,我覺得很悲傷。

好在他還是押對了注,路明非眼裡藏著的並非獅子,那是狂龍。

至於源稚生,那是從一開始就設計好的人物。他代表了我想像中的日本人,克己而偏執,帶著武士道的悽美和孤單。

我對日本的了解是從本尼迪克特的那本《菊與刀》開始的,它可以說是「日本學」的鼻祖。這本書的緣起非常有意思,珍珠港事件之後美日開戰,美國人才深刻地意識到他們對日本人的精神層面了解極少,在戰爭中無法了解敵人的精神層面是很糟糕的,這會讓你無從判斷敵人下一步的行動,在外交戰和心理戰方面舉步維艱,感覺就像是在跟外星人作戰。你對日本人喊繳槍不殺,日本人卻會頂著子彈衝上來,反正他都準備好了要切腹自殺了。於是美國政府委託人類學家Ruth Benedict女士分析日本的民族性,之後她寫出了《菊與刀》,於1946年出版。

《菊與刀》中花費了很多篇幅講述日本人心中的「大義」,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源稚生的塑造就是糅合了「大義」和武士道的元素,至於《菊與刀》的內容就不在此多寫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找來讀讀,雖然是人類學方面的書,不過還是蠻好讀的。

但是在塑造源稚生的最初,我遭遇了很多的困難,僅靠「大義」和「武士道」兩個元素我還很難塑造出一個活生生的執行局局長,太單薄也太片面了,這樣寫出來只是一個紙片那樣單薄的人物,就像某些小說裡的角色只有「勇敢」或者「元氣」這樣簡單的性格,讀者很難把他們和其他勇敢或者元氣的角色區分來開,我還需要一個切面,一刀切入源稚生的心裡,這樣寫出來的才是屬於我的、要當正義朋友的現代武士,他不是《燃燒吧!劍!》裡的土方歲三,也不是《最後的武士》裡的湯姆克魯斯,他是僅屬於我的源稚生。

我在一個很深的夜裡翻閱著網上的新聞,看到了這麼一段:

「厄瓜多,加拉帕戈斯國家公園。

當地時間6月24日早上,負責照看「孤獨喬治」的公園管理員福斯託列雷納上班了。他發現象龜「孤獨喬治」癱在一個水洞旁,一動不動,像往常一樣安靜,只是更加頹喪。

它已經死了。屍檢報告顯示,它是自然死亡,肝臟有明顯的衰老跡象。

奇怪的是,它的家族原本是可以活到200歲的,100多歲正值它的壯年時期,為什麼會早早離世?

或許是孤獨太久了。一個世紀以來,它始終獨自生活,沒有兄妹、沒有妻兒、沒有朋友。閉眼時,它的頭顱朝向棲居的水坑,那是它唯一的留戀。」

不誇張地說,像是有股酸性的液體從心裡漫出來,把胸腔塞得滿滿的。

這就是我的源稚生啊,喬治是最後的平塔島象龜,他是最後的武士,作為君臨混血種世界的「皇」、作為天照命,他那顆心臟還在強烈地跳動著,輸出看似無窮無盡的力量,卻已經衰老。

從把刀刺進弟弟心口的瞬間他就開始衰老了,這些年來他堅持著正義堅持著握刀,卻嘗盡了孤獨。他的正義走投無路。

就這樣,看似完全不搭界的武士和象龜被捏合到了一起,源稚生在我心裡站了起來,不再是單薄的紙片人。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源稚女這個形象成就了源稚生,在連載開始了好幾個月之後,源稚生才活了過來。

就像源稚女那麼在意路明非那樣,源稚生能夠體會到楚子航身上類似的悲傷,所以他把蜘蛛切和童子切留給了楚子航。在這個故事裡不會再有源稚生的出場,他也沒有繪梨衣那樣悽美的結局,引得無數讀者喊打喊殺地要我復活他,他如水中漣漪那樣消失,我希望用這種方式讓他留下一些東西:

「狂風暴雨中站著孤峭的黑影,他的眼底似乎流淌著熔巖,他緩緩地拔刀,雙刀縛於背後,弧形的刀刃如冷月般悽迷,刀銘『蜘蛛山中兇祓夜伏』。『卡塞爾學院特別執行官楚子航,』黑影的聲音裡不帶半點溫度,『你被捕了。』」

我就會覺得那個用盡了生命來追求正義的年輕人還站在那裡,黑色的長風衣在風雨中起落,執行局的招牌因為有他在而光輝萬丈。

至於源稚生跟源稚女的感情,我倒是覺得沒啥可說的,書裡都寫了。有讀者抱怨說為什麼沒能最終讓源稚生和源稚女見上一面,至少讓源稚生了解弟弟的心意,其實考慮過這樣一個版本的結局:

路鳴澤和赫爾佐格在東京的雲層中惡戰,但進化之後的赫爾佐格帶著從八歧大蛇身上獲得的天叢雲劍,一再地重創路鳴澤,暴怒的路鳴澤終於對著天空召喚了達摩克利斯之劍,密集如蜂群的火流星擊穿了大氣層,路鳴澤忍受著天叢雲貫心的劇痛,抓住赫爾佐格衝向達摩克利斯之劍的下方,準備和他同歸於盡。但赫爾佐格忽然想起了比天叢雲劍更有效的武器,他抽出了那對黑色的梆子在路鳴澤耳邊猛敲,路鳴澤的龍化狀態被解除,失去了力量,從幾萬米高空跌落。赫爾佐格狂笑的時候,另一個黑影撞進了他的懷裡,龍化的源稚生帶著赫爾佐格鑄造的、那柄名為「神切」的刀,用它刺穿了赫爾佐格的胸膛。那本是一件假惺惺的禮物,最終卻真的殺死了新生的神。源稚生取代路鳴澤,抱著赫爾佐格飛向達摩克利斯之劍,他說老爹,你奪走了我的人生,現在輪到我奪走你的。

赫爾佐格絕望地咆哮,沒有想到自己被自己訓練出來的工具所殺。

而在幾分鐘之前,源稚生在紅井深處睜開了眼睛,仰望著下雨的天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源稚女用身體遮蔽著他。源稚女把自己所剩無幾的鮮血餵給了源稚生,幫助他治療傷害,並留下了「請代替我去遙遠海邊」的字條。

獲得了弟弟的血液之後,源稚生獲得了類似路鳴澤的龍化能力,生出了巨大的膜翼,但他並未用那對膜翼飛向遙遠的法國,他抱著弟弟的屍骨站在雨中,輕聲說,「不去啦,能陪我去的人都不在了,滿眼裸體女孩的海灘也會看著很空曠吧?」然後鼓著狂風發起最後的復仇。

但我最後刪除了這個結局,沒有必要,源稚生根本用不著幡然醒悟,自始至終他都很愛他的弟弟,他的弟弟也很愛他,赫爾佐格可以在他們之間製造矛盾,製造分裂的人格,但從來沒能改變他們之間名為「愛」的那種東西。他們相擁著躺在井的深處,誰也不欠誰的,誰也不再怨誰,這就很好了。所以書中留下的「神切」那個伏筆也就沒用上,寫書會留很多的伏筆,這算是我的寫作習慣吧。

(IV)昂熱和上杉越和犬山賀

1985年高倉健出演了一部名叫《夜叉》的電影,拍得像一篇散文詩,裡面他出演一個漁夫,曾經是黑道中赫赫有名的殺手,他揮舞起利刃的時候,後背上的夜叉圖仿佛活了過來似的。

「校長其實是個後背滿是文身的黑道老混子。」這個概念其實是忽然出現在腦海裡的,單純就是覺得這個概念很棒,於是單獨衍生出一條校長個人的日本線索來,在這條線上有上杉越,有犬山賀。

我蠻喜歡寫那種看起來滿臉不正經、其實內心堅定不移的老賊,比如《九州縹緲錄》裡的息衍,比如《上海堡壘》裡的將軍。他們也有熱血的一面,但跟少年們最大的區別就是,少年們爆發之前得有大量的心理鋪墊,講述他們的領悟和成長,他們往往還會熱血沸騰地說些誓言類的臺詞,比如愷撒那句「他們說上帝創造的世界一定是公平正義的,如果有人犯了錯,他就該支付代價,當斷手的斷手,當斷腳的斷腳。如果有人犯了錯又能不支付代價,那誰還相信上帝的榮光呢?」但老賊不,老賊嘆口氣拔刀就砍,砍完收工

如果用酒來比喻書中的男性角色的話,楚子航像是強勁的俄國伏特加,沒什麼醇厚可言,只是凜冽;愷撒是杯雅文邑地區產的白蘭地,優雅,但是酒精度也蠻高,頗為強烈;昂熱則是日本清酒,適合在雪夜中加熱了飲用,喝起來其樂融融,卻藏著戰國梟雄般的鋒芒,隨時都會推案而起。

昂熱和犬山賀的見面就是基於這種氣氛來寫的。

估計會有讀者好奇我為什麼沒有提及路明非像哪種酒……拜託,他根本就不像酒好麼?他像你們那個城市自產自銷的橘子汽水。

但老賊也有少年的一面,尤其是當老賊和老賊相對的時候,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底細,自然也就不必擺出那副曾經滄海的表情,可以指著鼻子怒罵,也可以冷嘲熱諷。

所以無論是昂熱見犬山賀,還是昂熱見上杉越,大家的表現都有點沒氣度。我寫著寫著不由得想,在他們的年代裡,他們也是愷撒和楚子航那樣的人吧?恩恩怨怨、沒完沒了地活潑著。

犬山賀的塑造是基於《銀魂》裡的土方十四郎和《燃燒吧!劍!》裡面的土方歲三……其實都是土方歲三(土方十四郎是對歷史上那位土方歲三的惡搞)。

其實也不很像土方歲三,就是抓住了他身上的某個點,「荊棘叢中的少年。」

在幕末英豪裡面,據說土方歲三的劍術是最雜的,他後來投奔天然理心流,但是終其一生未得到「免許皆傳」這個最高稱號。這並不意味著他的劍術不好,他很注重實戰,年輕的時候四處踢館,總是傷痕累累,但略略恢復了就又出去挑戰。於是我想這是個野獸般的少年,有著旺盛的鬥志,不對任何人屈服。但是這樣的傻逼怎麼能幸運地活過少年時代呢?在他還未練好劍術,還未掌握權力的時候,誰在保護他呢?我想應該是他的老師吧,我就安排昂熱去當他的老師,因為在我心裡校長實在是個很棒的教育家。

他們在玉藻前重逢和對決的那場戲我參考了《Kill Bill》中烏瑪·瑟曼對劉玉玲的復仇,不得不說那個場面一出來,我就被震撼了,既有現代的極致奢華,又有日本傳統元素,昆汀確實抓住了日本審美中的某些東西。

最後「時間零」對決「剎那」,每一刀揮出去都是過往的人生,要領悟透徹才能揮出最強的一刀,這大概是禪宗的概念吧。我如願以償地寫了一場日本式的對決,書中只有這場戲在我看來是真正的日本式戰鬥。

至於上杉越的塑造,得感謝著名情感作家陸琪和我的朋友一毛不拔大師,一天他們在群裡討論《聖經》中的這句話,「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完了,應行的路我已經行盡了,當守的道我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留存。」我心中的上杉越因為這句話而成形。《聖經》的語言在某種意義上說真是完美,盪氣迴腸。

我想上杉越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他的救贖,最後他找到了,那一刻他的信仰、友情和親情融匯貫通,他煥發出了人生中最燦爛的光彩,往日的負罪感被一洗而空,也算是禪宗中所謂的頓悟吧。

(V)真櫻暮

在本作中一口氣犧牲了四個美少女,除了半數讀者為之潸然淚下的繪梨衣,麻生真、矢吹櫻和櫻井小暮分別代表了我心目中的三種日本女孩。

麻生真在愷撒的生命裡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路人罷了。她的工作是廉價的,地位是廉價的,連愛情也是廉價的,愷撒根本不可能愛上這種女孩。

正如他自己在書中說的,如果把女孩比作書的話,諾諾是一本厚書,而且內容艱深晦澀,你想讀懂她,首先你得足夠聰明和耐心,其次她得願意讓你讀懂,所以他覺得諾諾棒極了,是配得上他愷撒·加圖索的女孩,他願一生都只讀諾諾這一本書,不知厭倦。而有的女孩卻單薄得像一張廣告頁,你看完正面,翻過去看到背面,就沒有了。就算她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我愛你」三個字,那也只是一張廉價的廣告頁罷了。

不巧的是麻生真就是那種廣告頁一樣的女孩,從她把頭微微側向愷撒,那檀香味的頭髮落在愷撒的肩上,她就被徹底地讀懂了。

她隱約的傾慕和眷戀註定不會有結果,但她卻為了這段感情支付了最高昂的代價,她打開自己的儲藏櫃,把愷撒藏在那個藏著女孩子一切秘密的柜子裡,自己卻被暴走族帶走了。她隔著透氣孔看著愷撒,兩個人誰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訣別。

哦,還有她塞進愷撒口袋裡的零錢,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那些錢需要她擦多少雙鞋才能換回來呢?還要忍受客人不老實的手。可她畢竟只是個廉價的女孩,她既不是諾諾也不是夏彌,她用盡全力也沒法跟那些光輝四射的女孩比。

寫到她塞錢的那一段我心裡很難過,也許是想到了自己那些卑微的年頭。

愷撒最終也沒能接住她,那輛蝰蛇撞擊在她沒有受過訓練的身體上,頂著她撞進了樓裡。寫到這裡的時候我足足停了兩周,試圖把這個情節磨礪到我認可的程度。

那兩周裡我跟很多人聊過這個情節的處理,我問他們你們覺得愷撒應該接住了真,但是暴走族的槍彈不幸擊中了這個女孩呢?還是他根本沒能接住,他下意識地閃避槍彈,錯過了真,結果車撞在了真身上。

我又問他們說,真最後有沒有時間再跟愷撒說句話呢?如果說話的話,她會說什麼呢,她會像大義凜然的烈士那樣說加圖索先生不要管我了,你們快走!還是微笑並流淚地說,加圖索先生你知道我對你……

第一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結論,愷撒沒能接住真,如果他接住了,真再被槍彈擊中,那就是故意製造的悲劇,失去了悲劇的本意。

但第二個問題沒人能給出明確的建議,我只有試著來寫,寫到愷撒在廢墟中找到她時,我恰好聽見外面的一聲鳥鳴。我忽然有種感覺說,她最後的話不應該煽情啊,她是也只是一隻普通的、白羽的鳥兒,她最後的聲音應該像鳥兒的哀鳴那樣,不用聽懂,卻讓人悲傷。

所以我給她設計了這樣的遺言,她看著愷撒,眼睛透亮,每說一句話都吐出一口血來,但她說,「謝謝您……趕回來……我覺得還好……但我得去醫院,您能送我……去醫院麼?」這句話從我筆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平凡得就像她日常會說的話那樣,直到此刻,在我心裡,麻生真這個人物才真的活了過來,跟《龍族》裡的其他任何女孩都不一樣,包括那個同樣低調的蘇茜。

她在愷撒的懷裡漸漸地涼下去了,然後死了。

那一刻愷撒這位從來都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感受到了疼痛,他之後近乎失控的行為純屬報復。我的某位同事說,小說裡最痛苦的情緒之一就是自責,恨天恨地恨神魔,都不如你恨自己恨得那麼痛苦。

我的某個朋友說我自從認識了他才把愷撒寫活了,因為愷撒就他的縮影,這句話帶著一些玩笑的性質,不過我確實跟他就愷撒的性格討論過多次,核心是,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稱為「貴公子」。

在言情小說裡貴公子的主要特徵就是有錢和光鮮靚麗,但我想這種人只能稱作「有錢人家的少爺」,而所謂「貴公子」,「貴」指的是貴族。貴族精神這個詞其實是來自於西方,包括富有教養、嚴於律己、自由靈魂、愛惜榮譽和擔當責任等等很多方面。我想大家都看過一些反映西方中世紀的電影,戰爭襲來的時候,平民們會圍聚在貴族的住宅前希望他站出來保護手無寸鐵的婦孺,而貴族,無論你是何等的虛弱和衰老,這時候都有義務取出祖上傳下的利劍,擦亮多年不用的鎧甲,帶領壯年男子們對抗強敵,而讓婦孺先行撤離。這種精神直到一戰末期仍然留存著,我忘記了具體的人物名字,一戰中,英軍的一艘戰艦被德軍的炮火打成重傷,緩緩地下沉,這時德軍的艦長立刻下令停止炮擊,接近英艦救援傷病,而英艦艦長也接受了這一貴族風度的救援,但在水兵們全部轉移到德艦上之後,英艦艦長返回自己的戰艦,隨著它沉入大海。他自認是一名貴族,所以戰敗的責任全在他的身上,勝負已經清楚之後,平民自然可以選擇勝者投靠,他卻應該用生命來展現自己的尊嚴。

愷撒就是一名貴公子,他自負地位高於他人,能力強於他人,也應當負擔起更大的責任。

他風度翩翩……或者說風騷無度……引得女孩們一見他而誤終生,可他從未檢討過這件事,在他看來女孩們的傾慕都是他應得的東西,他也會按照貴族的禮節回報她們,比如贈送她們禮物,再比如邀請她們跳舞,在他看來這種舉動就很足夠償還她們的感情了,「歐耶!今天愷撒·加圖索當著所有女孩的面跟我跳舞!」貴族式的生活很早就教會了他穿梭於女孩之間,把絕大多數男女交往看成遊戲,遊戲完了他就回到未婚妻身邊去當忠犬。直到他遭遇了麻生真。

麻生真是那麼一個平凡的日本女孩,她完全不熟悉愷撒的那種遊戲,她喜歡愷撒,並不說出來,但坦白外露,她把所有東西都給愷撒,沉浸在喜歡某個人的心情裡,因此無所畏懼。她死了,愷撒來不及回報她,他自覺這輩子不欠什麼人的感情,唯有對真他永遠都還不上。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的感情你是還不上的,就是那些真正愛你的人,你再有錢、再有能力、再風情萬種都沒用。矢吹櫻的名字其實是由兩種花構成的,櫻花和矢車菊。

矢車菊是種很平凡的野花,我聽過一種說法,這種花的花語是「遇見」。因為歐洲某些地方有傳統,人們把矢車菊摘下來之後壓平放進口袋,下次伸手進口袋無意中拿它出來的時候如果它的花形依舊完整,那麼你就會遇到心上人,或者會關照你的貴人。櫻遇到了源稚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蠻神經病的……分明我寫下矢吹櫻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想到了「遇見」這重含義,可直到寫櫻從東京塔上奮身一躍的時候,那段遇見的故事才寫出來。

櫻是這三個女孩中我寫得最順的,大概是一開始就想得很完整了。「你給我吃的,我讓你的漂亮女孩。」某種程度上說,櫻的孤獨和繪梨衣的孤獨是相似的,她們都是怪物,與世隔絕,所以深信著第一個打開自己心門的人。我真心覺得櫻和源稚生是很完美的一對,如果是他們的話,會靜靜地坐在海灘上看潮起潮落,一整天都不說話,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櫻起身說我去做晚飯了,請稍等,源稚生會繼續坐在那裡,直到櫻把飯端上桌。

想想也覺得很美,很想用些筆墨來寫這樣溫柔的情節,但故事推動到那裡,他們已經沒有了去海灘的希望。好在象龜這種木訥的人,還是有過那麼一刻的心動,向櫻發出了「一起去法國海灘度個假吧」的邀請。櫻井小暮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一個角色,因為甚至沒來得及怎麼寫她跟源稚女的對手戲。她和櫻是相對的,櫻是黑色的、沉默的、忠誠的,櫻井小暮是五彩繽紛的、花枝招展的、性感可人的,但她們的角色相似,是那對兄弟背後的女孩。

在我原本的構想中,櫻和小暮的死會導致這對兄弟的誤會加深,但寫著寫著,我發現這對兄弟的感情已經太過糾結了,已經容不下櫻和小暮的位置了。所以櫻和小暮跟故事的結尾其實無關,她們分別只屬於源稚生的世界和源稚女的世界。其實櫻和小暮都值得單為她們寫一段愛情故事,但在日本這個浮世繪般絢麗的舞臺上,其實容不下太多溫軟的感情戲,僅有的溫軟戲份都留給路明非和繪梨衣了,留給櫻和小暮的戲份就只是烈烈火風中的戰鬥,和回首凝眸時的哀傷。

所幸對於她們的結局我自信寫得很美,沉默如櫻,絢爛如小暮,都在最後的一刻如花怒放。

(VI)那隻名叫繪梨衣的小怪獸

我想說的第一句話就會讓很多鍾愛繪梨衣的讀者失望,在我想來,路明非對她只是喜歡,而不是對諾諾那樣更為固執的感情。

所以在東京陷入危機,繪梨衣在Line上呼喚他的時候,他拒絕了繪梨衣,不讓她來找自己。無論在物理距離上怎麼接近,他心裡一直都覺得繪梨衣和自己處在不同的世界,作為黑道公主繪梨衣就該乘著私人飛機逃走,而他就該躲在酒窖深處麻醉自己。他們是身處兩個不同迷宮的怪獸,只在很短暫的七天中,他們各自走出了自己的迷宮,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然後就回到了各自的迷宮中去。這就算不得愛情了,愛情是那種就算拆掉迷宮的牆壁我也要跟你遠走高飛的熾烈感情,當然路明非和諾諾的感情也沒到這步。

但繪梨衣對路明非確實是愛情,即使這種愛情很可能是盲目的,是一場誤會。誤會的開端是她在深海中遇見路明非,路明非誤把她當做諾諾,不顧一切地迎著刀鋒遊向她,想要擁抱她。她原本是那麼冷淡那麼肅殺的性格,卻在那一刻被路明非那奮不顧身的熱情融化,她給了路明非鴨子和自己的潛水頭盔,這是錯誤愛情的開端。

設想在她漫長的人生裡,身邊的男性要麼是橘政宗那種心機極深的老人,要麼是源稚生那種自我表達很困難的象龜,幾曾有人把她當作女孩擁抱呢?她一下子就淪陷了,這個道理就好比多年後和小學時暗戀的男生重逢,發現他不像記憶裡那麼美好,可你當年覺得可以跟他跳上火車去世界的任何角落。就像王家衛在《東邪西毒》裡說的,「一約既定,萬山無阻。」

最強烈也最純粹的愛情總在青春少年的時候,那時候你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可你對它滿懷期待,那時候你才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一個人。將來你經過了很多人很多事,擁有了很多東西,心卻漸漸地蒙塵發木,好像很久都不跳動一下。所以當路明非第二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跟著路明非翹家了。

書中有個細節,說繪梨衣多次翹家,可從來沒能跑遠,最遠的一次跑到了家附近的紅綠燈下,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然後她就在那裡蹲下了,默默地流著眼淚,直到源稚生找到她把她領回家。這是發生在一個朋友身上的真實故事,那年她十六歲。我真喜歡寫她和路明非相處的那七天。當了那麼多年作者,我都很難得去寫那種愛情漸漸萌發的過程,不,不是漸漸萌發,而是隨著陽光雨露的到來,嫩芽頂破種子的外壁,盛大地生長。寫著寫著心裡好像就有個小人歡呼雀躍,覺得世上的人都跟自己一樣是快樂的傻逼,聽見音樂就會唱歌跳舞。

為了幫繪梨衣找身合適的衣服我可是搜了很多時裝網站,最後基本還是確定了洋裝風格,配合她黑道公主的身份。目前正在籌備新版的《龍族》畫集,我會跟畫家一起設法繪製一版洋裝小御姐的繪梨衣。在那七天裡他們去過的地方也是反覆挑選過的,還特為這個研究了東京迪斯尼有什麼遊樂項目……

他們駕車在東京城裡躲避追蹤的線路也是研究過的,如果有讀者去東京自駕遊可以體驗一下,我還試圖過查詢時間表,以確認搭乘火車幾個小時能夠從四國返回東京,但沒能找到火車時刻表。我是下定了決心要把那七天寫的絢麗溫柔,繪梨衣那句「世界很溫柔」在我心裡藏了很久,我要窮盡筆力把它表達出來。

但就像酒德麻衣講的那個劇作家的故事,後來那麼悲傷,只是因為相遇的時候那麼美,如果悲劇不能逆轉,那麼你在故事開頭所體會到的歡樂,最後都要用雙倍的悲傷來償還。儘管最後他們沒能徹底擺脫那個堅硬的、鐵灰色的世界,還是被命運追上了,可我真的很滿意於我把那七天寫得很美,我把繪梨衣寫得很可愛,把路明非寫得很帥,落日下的擁抱和月臺分別的一幕是我自己寫過的所有作品中最頂尖的場景之一。

還是回到高倉健和田中裕子的那部電影《夜叉》,最終男女主角並沒有在一起,可看過的人回想起田中裕子穿著紅色的棉紗,站在冰天雪地中眺望遠方,那一刻美得讓人黯然銷魂。尾聲中繪梨衣給路明非送花票的那一節,其實最初的設想是發生在故事中間的。

繪梨衣回到蛇岐八家之後,路明非繼續苦逼地在牛郎店打工,那天晚上他的新人秀不得不登場了,可他唱歌跑了調,賣萌賣成了蠢,無論愷撒和楚子航怎麼幫他們找補都補不回來,最後買花票支持他的只有那位溫柔的設計師早苗。

就在他黯然神傷想著這下子牛郎店也呆不住,唯有去外面流浪的時候,穿著洋裝的少女穿越人群,在最前方那張擺著「Reserve」牌子的桌邊坐下,唰唰唰地寫了一億日元的支票給侍者。她買了十萬張花票要挽留路明非,十萬響鞭炮炸得歌舞伎町都震動,路明非隔著白煙和女孩默默相對。但女孩起身就走,因為這隻警覺的小怪獸發現楚子航已經跳下了舞臺,向她逼近了。

她惶恐地逃到外面,漫天大雨,她在紅綠燈下左右彷徨的時候,一柄黑傘打在她的頭頂,滿臉冰封的楚子航以標準的侍者動作招停了計程車,拉門送她上車,用不流利的日文說,「別再來了。」而故事的結尾路明非唱完了他本該在新人秀中唱的那首《Friends》,他的歌已經練得蠻好了,贏得滿場掌聲,可他茫然地四顧,再也沒有洋裝少女穿過人群,和他凝視,不必說一個字而千言萬語。可我想想這個結局太傷心了,就沒敢這麼寫。

(VII)那隻名叫叔叔的拉風男子

某位同事跟我說過兩句話,都對我的創作很有幫助。

第一句是建議我無論如何要給《龍族》寫個溫暖的結尾,他說如果這是一部單部就能結束的小說,那讓人黯然神傷的結局不是不能接受,可這部書會伴隨很多人幾年的時光,那如果結局是悲劇,是不是太讓人難過了呢?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很多很多,但我們落筆寫下的東西總要懷有期待。我很認可這句話,並認為這句話洗脫了我對悲劇的某種執念。

第二句是,「人長大了,總是要跟這個世界和解的。」

如果說第一本和第二本《龍族》中的路明非還是個孤獨寂寞的小孩,在《龍族III》中他長大了很多。首先他勇敢起來了,在暴走族用槍指著他的時候他也不犯慫,因為幾分鐘前他親眼看著真死了,也目睹了愷撒和楚子航的奮戰,他認可自己是這個團隊的一員,所以他不能犯慫,死都不能犯慫;其次他變得有分辨力和有擔當了,雖然他很畏懼回去面對愷撒和楚子航,但他還是放走了繪梨衣,他站在月臺上跟女孩道別,很男人的模樣;最後就是他選擇了跟叔叔嬸嬸和解,他長大了,懂得了體諒別人,也懂得了原諒別人,嬸嬸當然不是完美的嬸嬸,叔叔雖然拉風,卻也未必是個完美的叔叔,但他們不是什麼生來惡人,他們只是普通的小市民

他們做過一些對路明非來說不那麼夠意思的事,尤其是嬸嬸,當然這也是因為她在喬薇尼陰影中難受地過了那麼多年,自尊心受了傷害。這時候如果路明非執意不原諒他們,那麼他就會失去了一整個曾跟他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家庭。人生中有幾個人能和你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六年呢?

套用那首《定風波》的臺詞,「你陪了我多少年。」

兩個人裡總要有人先伸手去跟對方和解,你第一次伸出手,就會知道這絲毫不難,漸漸地你就能跟全世界和解了。

所以如果說這本書裡最讓我滿意的情節,我想是那場家宴,路明非長大了,叔叔也拉風極了。我在《龍族》裡寫過憤怒、不甘和孤獨,我不介意把這些黑暗面的情緒暴露一些給我的讀者,因為這種東西本就是世界的組成部分之一,我若是一昧地寫陽光的一面,那麼《龍族》就不會是部大作品,頂多是清新有趣的小品。但最終還是得有東西來化解那些黑暗的情緒,我想那就是「愛」吧。

那種溫暖的愛,過了這麼多年,我才學會如何去寫它。

卡塞爾

結語:寫過的悲劇遠多於喜劇,應該是我受佛教的影響比較多。佛教中有個為人熟知的概念,叫做「眾生皆苦」,又總結了的八種痛苦,分別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及五蘊熾。《法華經》又說,「三界不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日本是個受佛教影響很深的地方,寫到日本,故事不由得就沉重起來。不過也好,故事到了這個時候也該有所改變了,真實的世界裡本就沒有那麼多心想事成。

前幾天我接受《人物》雜誌的採訪,他們問起我暢銷小說的商業化的問題,我給他們說了我某個俄羅斯作家朋友的理論。那個朋友叫Dmitry Glukhovsky,他說作品總是分為兩個部分,外面的糖衣和裡面的苦藥,讀者讀一本書讀進去了,最初總是因為糖衣,但如果一個作者只是執著於給讀者餵糖豆,那麼他的作品的價值就值得懷疑了。讓你真正銘記一部作品的原因,往往是內核中那粒微苦的藥,那是這部作品的靈魂

如果《龍族》只是部短小精悍的作品,那麼也許我們還能跟大家逗個樂子,寫些喧鬧歡騰的段子就好,但這本書已經伴隨很多讀者成長了四年,人生中能夠追著一部系列作品讀四年的時間是很少的,那麼它很可能最終變成你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想它應該是一部更有價值的作品。

希望這本書完結後的十年你回想起其中的某個橋段仍舊會心中一動,說,原來那時江南要講的是這個心情啊……

十年前我寫了一部叫《九州縹緲錄》的作品,裡面有個男孩叫呂歸塵,他的祖父曾經在三年中教會他整個蠻族的歷史,他只能理解一部分,覺得另一些東西對他來說太晦澀艱深了。祖父說,老師教你的東西有些是讓你現在就懂的,有些是留待你將來再懂的,時間過去,也許你會在某個時候忽然回想起老師說過的某句話,那就夠了。我肯定不是讀者的老師,我只希望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某個時候也許福至心靈,我們能夠在某個當初被忽略的情節上心生共鳴。那麼這部《龍族》就是我們共有的世界了。

路明非

我所記得的花絮:

1、路明非和繪梨衣一起吃飯的那家餐館,東京的Chateau Joel Robuchon,我和我的經紀人一毛不拔大師去吃過,確實是一間如小說中描寫的餐館,在惠比壽附近

2、座頭鯨的原型是《俠探寒羽良》中的海坊主,《銀魂》裡神樂的父親也叫海坊主,各式動漫中的海坊主都是光頭或者禿頭,因為海坊主在日本神話中就是一種頭上沒毛的巨型生物。

3、東京市長小錢形平次的名字源自《銀魂》中的某硬派「同心」(明治時期的警察),Chateau Joel Robuchon的總經理東城步也出自《銀魂》,著名的猥瑣人物。

3、原本藏骸之井位於富士山的山腹中,考慮到這樣要描寫太多的技術細節,所以才改在東京附近的超級儲水井深處。

4、小說中的超級下水道系統在東京確實是存在的,代號就叫「鐵穹神殿」。

5、日本確實有一間連鎖網吧提供美少女擦鞋的服務,名叫「Manboo!」,曼波是中文翻譯,並不違法,算是某種俗豔場所。

6、海螢人工島是真實存在的,乘飛機前往東京的話,降落前有機會看到,我看到的時候腦子裡忽然生出「在故事裡炸掉它吧」的想法。

7、風間琉璃的原型就是日本歌舞伎大師坂東玉三郎。

8、明治神宮其實是可以直接出租辦婚禮的,每年都有很多人去明治神宮結婚。

9、心神戰機迄今為止還沒有原型機,掛彈飛行就差得更遠了,但它的機動性能優秀卻是真實的,所以在故事裡設定它是日本國內唯一可以和白王化的赫爾佐格空戰的飛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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