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述/文
「現在的案子和以前比,真是毫無智商。」
2016年元旦的刑警隊春節茶話會,中隊長開玩笑說現在的兇手「不行了」,一年下來,隊裡也沒留下什麼值得分析的案例。
那時我還是個新警察,和同事們坐在大會議桌前磕瓜子剝橘子,邊吃邊聽。有人問教導員孫文澤:那以前的案子有多難破?
我們警隊的「大拿」,已是公安部刑偵專家的孫文澤,頓了頓只說了幾個字——「排汙溝分屍案」。
在孫文澤的記憶裡,這起分屍案充滿了江南梅雨季的潮溼和晦暗。橫在他心頭,一放就是20年。
一
1998年盛夏,暴雨突襲了我生活的小城。
這時節,老城區最難過。大片破舊的棚戶房裡滿是黴味,每條巷子都在淌水,好幾千人共用的垃圾箱旁,不時有老鼠跑過。
往年梅雨季,匯入排汙溝的汙水都會譁譁流過,但這次,溝裡的水聲奇異地消失了。
汙水從排汙大溝裡不斷上湧,就快溢出路面。臭氣燻天,蠅蟲亂飛,街坊們緊閉窗戶。趁雨停,居委會趕緊找來疏通隊。
那年我6歲,正在家門口亂跑,被排汙溝旁的熱鬧吸引。我從大人們的腿縫裡擠進人群,看師傅們揮舞毛竹竿清理雜物。
汙水快見底的時候,綁著鐵鉤的竹竿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師傅用力往上一薅——汙水瞬間洩得乾乾淨淨。
一個黑乎乎的大麻袋躺在溝底。
「缺德啊!這誰家的死豬扔溝裡!」師傅們伸出鉤子,想把這玩意撈出來。
沒想到,已經泡酥的麻袋一勾就破,有個東西從裡面滾了出來。
看熱鬧的鄰居們一陣驚呼,扔下竿子的師傅們掉頭後退,人群中有人當時就吐了。我完全忘記自己是怎麼回的家,父母說有段時間我幾乎天天哭,沒少帶我看醫生。
那時的孫文澤還是個新人法醫,剛進刑警隊3年。接到排汙溝發現屍體的通知,他開著麵包車來到現場拉屍體。
先孫文澤一步到達現場的,是他的搭檔,同期進入刑警隊的轉業軍人鄭舟。
接到報警電話時,鄭舟正和同事聊自己在老山前線打仗的往事。撂下電話,他抓起五四式手槍,斜斜往腰間一插,跨上「長江750」挎子疾馳而去。
排汙溝裡的淤泥已經被衝刷乾淨了,只剩下一些垃圾沒人敢動。鄭舟看了一眼散發著惡臭,往外淌黑水的麻袋,轉身進入棚戶區走訪調查。
「你膽子還挺大,真不怕啊?」街坊們對神色如常的鄭舟很好奇。
鄭舟忙著作現場筆記,頭都沒抬:「你們沒見過這場面。我當年在對越前線,見過的死人多了去了……」
排汙溝旁,還有個不怕死人的是孫文澤,他用塑膠袋裝起滾落的殘肢,拎在手裡,招呼同事幫忙把屍體裝車。
孫文澤和鄭舟都看得出,排汙溝明顯不是第一案發現場。然而連日大雨衝刷掉了一切痕跡,連路上的浮土都沒了。
鄭舟在垃圾箱中細細翻找,沒發現死者遺物,沒發現兇器,只有一些帶血的針管看著扎眼。這裡街巷錯綜,地形複雜,一直是吸毒人員的聚集地。
鄭舟腦海裡浮現出一副畫面——荒郊野外,瘦弱的毒鬼正在劈開一具屍體。
我依稀記得,案發那年街坊四鄰都被塞了屍體的麻袋嚇壞了。
直到我當上警察,才有機會從已經成為教導員的「技術大拿」孫文澤和當上局長的「偵破神手」鄭舟嘴裡聽到真相。
年輕時,他倆一個在抓捕和審訊現場如魚得水;一個在勘察和文書上細心把關,是對性格和專長都極互補的搭檔。
調查排汙溝分屍案時,他們已經搭檔了3年,一直分工明確,關係不錯。
然而,鄭舟在2018年春天請我吃大排檔的時候,借著酒勁激動地說,自己查了一輩子案,「就栽過這一次。」
當年孫文澤從排汙溝旁把一麻袋的殘肢拉回隊,在貼白瓷磚的水泥解剖臺上,勉強拼湊出一個成型的男人。
他穿著米黃色的西褲,上面掛著一串鑰匙。鄭舟認得其中一把,那是鈴木125摩託車的鑰匙。
125摩託車是原裝進口的,前臉四四方方,大紅車身,霸氣拉風。那時候本地雙職工家庭月收入超不過一千,這車卻要四五千元,看來死者家境不錯。
鑰匙串上還有一塊小印章,上面寫著「吳軍」,鄭舟知道,這恐怕就是死者的名字。
他伸手去拿印章,被孫文澤攔住,「我先拍下來」。一同被拍下的,還有死者被切成6份的屍體、空無一物的腔子、骨折的喉部和褲腳上那一串葡萄珠似的血點。
屍體胳膊和肩膀上,刀印深淺不一,孫文澤估計兇手力氣不大,可能是第一次作案。
解剖室很熱,站在一旁乾等著的鄭舟,不耐煩了。
發現屍體的第二天,吳軍的老婆被叫到鄭舟的辦公室,見印章就哭了。那是吳軍每月領工資時,蓋工資本用的,她再熟悉不過。
鄭舟立即開始調查吳軍。這個30歲的煤礦工人,失蹤了兩周。
吳軍沒有不良嗜好,社會關係簡單,除了喜歡騎摩託車上下班,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常穿一件米色西裝,扎條時興的大紅領帶。
他一米七多,身材敦實,眼睛不大,梳分頭,父母都是老煤礦工人,家境殷實,在鄉下還有農田。
吳軍的妻子在煤礦附近開美容美髮店,夫妻倆小日子過得不錯。
吳軍家住煤礦新村,離發現屍體的排汙溝2公裡。失蹤那天,吳軍騎著摩託車去上夜班,本應第二天上午回家,但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再也沒出現。
吳妻哭得聲音含糊不清,要求看一眼吳軍的屍體。
「大姐,聽我的,別看了。」孫文澤請內勤攙吳軍老婆去詢問室做筆錄。
「他車呢?」臨走前,吳妻問。
三
那輛大紅色鈴木125摩託車,憑空消失了。
鄭舟找遍了本地的二手車販,這些人不少都是兼職警方特情,沒人見過這輛摩託車。這車不便宜,如果來路不明,車販一般不敢收,肯定會通知警察。
摩託車的去處無非幾個,藏匿、銷毀、出售、自留。如果後兩種途徑沒有線索,這輛車就很難找到了。
不過,兇手若是為車殺人,只藏或銷毀就很奇怪。以車找兇手的線索走不通,鄭舟在外的調查進展緩慢。
放眼這片十多平方公裡的老城區。在殺人分屍案發生的1998年,這裡除了東邊1公裡外的煤礦,就是居住於案發棚戶區的煤礦工人。煤礦東側緊挨一條大河。上工向東,回家向西,人們每日往返在這條路上。
鄭舟走訪時,街坊們沒發現任何異常。就算有,連綿不絕的雨水也把痕跡洗刷乾淨了,「要不是清淤,屍體得爛成骨頭渣子。」
刑警、民警、聯防隊員幾乎都在找線索,他們清查了棚戶區裡三百多名刑滿釋放人員,以及吸毒人員——毒品在礦區暗暗流動已不是秘密。
查來查去,費勁不少,除了摸清幾個去世尚未銷戶的人,再無異常。
清查的陣勢很大,就連我這個小孩子都能察覺到棚戶區彌散著緊張的氣氛。
這種時刻,人心不穩,鄭舟甚至聽說,有女人把案子往「男女關係」上猜,進而嚇唬家裡的男人:「下班趕緊回家,出去亂搞當心被人捅了丟溝裡。」
沒線索,鄭舟帶著孫文澤又去排汙溝附近勘查,用鄭舟的話說是去「找找感覺」。
溝旁的大垃圾箱,大頭蒼蠅一如既往地嗡嗡亂飛, 那個畫面又出現在鄭舟的腦子裡——黑夜裡,瘦弱的兇手身穿雨衣,把大麻袋拋下排汙溝,揚長而去。
案件會上,軍人出身的鄭舟當著所有人先拍了板:不如找個方向,有棗沒棗打兩桿子。
他建議重點排查老「白面鬼」(吸毒人員),尤其是最近突然發達的。騎著價格不菲的摩託車上夜班的吳軍,很可能成為謀財害命的對象。
動員了全區的警力都沒有更多線索,大家認可鄭舟先往這個方向查。
「你帶著結論找原因是不行的,女人的DNA怎麼解釋?」突然,搭檔孫文澤唱起反調。「一個女毒鬼可能單獨殺掉有交通工具的壯年男子嗎?」
孫文澤說的「女人的DNA」是指在死者吳軍的褲腳上,發現的那串葡萄珠似的血點。當時鄭舟嘀咕:「分屍崩一身血有什麼奇怪的。」
學法醫技術的孫文澤則耐心解釋:這種勒死再放血的,腿上不大可能沾上噴濺型血跡,就算不小心蹭到,也應該呈片狀。
孫文澤向省廳送去了血跡樣本,孫文澤剛得到的鑑定檢測顯示,血跡來自一個O型血的女人。
會上被孫文澤折了面子,鄭舟有些不高興。兩人同年入警,但鄭舟比孫文澤年長5歲,而且他還是在前線上出生入死的戰士。
那個年代,鄭舟這樣的出身很被警隊看重。而且他額角有道長疤,是打仗時被彈皮割傷的,再加上他一米八八的身高,濃眉大眼的長相,看著就是當警察的料。
鄭舟從前線退下來後,去石家莊讀過軍校,後來轉業分到家鄉的刑警隊。
相比起來,孫文澤是個白淨的「奶油小生」,梳著分頭,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孫文澤以前是醫生,自己考進公安局。局長認為他連混混都鎮不住,讓他幹了一年戶籍警。趕上急缺刑事技術人才,孫文澤心思細膩,技術過硬,這才調回刑警隊當法醫。
他們二人性格與行事方式迥異,平時工作叫互補,但在排汙溝分屍案上,二人分歧越來越大。
「白面鬼」作案可能性大,鄭舟猜的沒錯;可女人的血跡散在吳軍褲腿上,真又說不清。倆人爭不出高下,眾人紛紛打圓場。
最後,局長拍板,按鄭舟的方向查。局長是退伍軍人,他更信任一身戰創英氣勃發的鄭舟。
五我們現在都認為,那次領導偏向鄭舟,說穿了還是時代局限性導致的。
那時候查案的技術手段少,查案主要靠的還是警察自己的一雙腳和遍布轄區的關係。
鄭舟手上的特情,多到需要用筆記本記。他早就想好了合適的人選——「老扁」。
這人販過毒,火拼中被人掄起大鐵鍁拍了腦袋,以後從哪個角度觀察,都能看出他的頭異常扁平。
雖然要調查「白面鬼」,鄭舟並沒有立刻行動。直到案發一個半月後,大溝分屍案逐漸淹沒在街頭巷尾的議論中。
街坊們知道還沒抓到兇手,但每天上礦回家的日子還得照常過。排汙溝旁的大垃圾箱裡,垃圾又多了起來。
鄭舟覺得火候到了。警方久久沒有破案,兇手一定會放鬆警惕,該出擊了。他託人給老扁帶話兒。
當天下午,老扁慢騰騰地跟在鄭舟身後,惴惴不安。鄭舟的辦公室離「小黑屋」不遠——這是專給不聽話的「頑固派」準備的,老扁在裡面吃過虧。
鄭舟站在辦公室門口,從褲兜摸出包「渡江」煙丟給老扁。老扁把煙揣到懷裡,放心了大半,「大哥,啥事你就吱個聲。」
「誰最近手頭寬綽?」鄭舟把老扁請進辦公室坐下,從抽屜裡掏出半包「玉溪」,自己點燃一根,剩下的都丟給了老扁。
90年代,吸毒者之間有股「義氣勁」,總會相互勻幾口毒品救急。共用注射器,也造成愛滋病、戊肝泛濫。
「這得給我兩天時間查一查。只有實在沒錢了,我們才找毒友勻一點。」老扁說得誠懇。
過了三四天,老扁帶來消息,毒鬼「馬屎」最近好像特別闊。
鄭舟與馬屎是老相識了。
馬屎這老毒鬼,患有血液傳染病,身上長滿爛瘡,整日訛人、偷盜。他總跑去親戚家、鄰居家借錢,不給就往屋裡吐唾沫,或者掐把刀往手上劃,故意讓別人看見血。
有一次,馬屎朝抓捕他的警察吐唾沫。鄭舟使出帶風的大耳刮子,外加一頓踢打,滅了馬屎的氣焰。
軍人出身的鄭舟對待吸毒人員尤其粗暴。孫文澤曾擔心這樣打人遲早出事,勸過他,鄭舟總是很氣憤:「你知道什麼!」
這裡的隱情孫文澤哪知道。
80年代,鄭舟參加對越「兩山輪戰」,排裡有個小戰士,二人感情深厚。小戰士轉業時放棄深造機會,回廣西老家幹邊境緝毒警,被境外毒販開槍擊中腰部,再也離不開輪椅了。
從此鄭舟對吸毒鬼子深惡痛絕。
老扁說馬屎不僅手裡有很多貨,還想搞一把火藥槍。鄭舟決定將馬屎傳喚到案。
那個晚上,馬屎的鄰居,刑警隊聯防隊員傳來消息,抓捕機會來了——馬屎家燈亮了。
刑警隊辦公室裡。抓捕組在研究行動方案,氣氛異常緊張,特別是因為馬屎手裡可能有槍。
鄭舟沉默地坐在沙發上,認真地擦著槍——不是日常攜帶的五四式手槍,而是一把七九式輕型衝鋒鎗。鄭舟找局長特批的。
這槍細長外形,摺疊槍託,射速極快,單發準,全自動發射,20發彈匣眨眼就打完。這槍在從軍多年的鄭舟手裡,基本上指哪打哪。
夜深了。鄭舟把衝鋒鎗背在身上,仿佛回到了前線。
六借著棚戶房微弱的門頭燈,鄭舟帶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馬屎家的二層建築。漆黑的巷子裡,昏黃的燈光從沒上鎖的大紅鐵門透出。
鄭舟一腳踢開大門,躺椅上的馬屎嚇了一大跳。他光著膀子,穿大褲頭,正在柿子樹下乘涼小酌。馬屎一個激靈躍起,還帶翻了躺椅、滷菜盤和酒瓶,一溜煙奔上樓。
奔跑中馬屎認出,第一個衝進來的,背黑油油衝鋒鎗的漢子,就是去年給自己大耳刮子的警察。
鄭舟持槍,率三人緊跟上樓。馬屎跑進二樓屋裡,傳來一陣叮咣響。鄭舟想到馬屎可能搞到了火藥槍,將衝鋒鎗頂上膛火,踹門進屋。
屋裡沒開燈。月光下,馬屎瘦弱的黑影站在窗邊,他愣了幾秒,從二樓一躍而下。他跳進齊腰的野草叢,用手撥拉著野草,一瘸一拐地往前奔跑。
鄭舟端起槍瞄準,手指撥動快慢機,把衝鋒鎗調成單發。
「砰!」
孫文澤根本沒想到鄭舟會開槍。他就站在鄭舟身邊,突如其來的一槍震得他耳朵生疼。
孫文澤往樓下看,馬屎癱在草叢裡,不動了。
「啊!啊!」馬屎恐懼到極點,夜空中迴蕩著他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嘶吼。
鄭舟看清馬屎手裡沒東西,根本沒想打中人,只想嚇唬他,聽到槍聲的馬屎果然嚇癱了。
馬屎渾身雜草和露水,皮膚被鋒利的草葉割開一道道血槓子,身子如爛泥,扶他起來時,還聞到一陣異味。
被驚醒的街坊們出門看熱鬧。巷子裡,一個背衝鋒鎗的高大警官,和一位年級稍輕的警官,像提溜塑膠袋似地架著馬屎走向警車,小警官手裡還拿著條褲子。上車前,孫文澤還看到一個老太太對自己豎起大拇指。
馬屎被押上警車。鄭舟說:「你們先審著,我去交槍。」
「啊?你說什麼?大點聲!」孫文澤扯著嗓門大聲說。
「我說你先去審,我去交槍!剛才老太太和你說話你還笑!這會怎麼聽不見了!」
「我裝的!你那一槍震的,我早就聽不見了!」孫文澤有些無奈。
七孫文澤沒急著審馬屎,他拿來酒精棉和無菌紗布,給他擦乾淨傷口,又給他換了條乾淨褲子,還倒上一杯水。
這次警察都動槍了,馬屎沒敢再吐口水、耍無賴。何況,面前的孫文澤對他挺好,講話和顏悅色。面對孫文澤問話,馬屎偶爾「嗯」一聲,滿臉掛著猶豫。
孫文澤覺得馬屎在進行「心理鬥爭」,是被自己和藹的態度「打動」了。孫文澤有些小得意,「辦案不一定要靠暴力嘛。」
「政府……我要坦白!」馬屎突然開腔。
孫文澤拿出鋼筆準備記錄。
「白面是我買的,我爛命一條,只想快活幾天。我對天發誓,真沒往外賣!」
孫文澤大失所望,這顯然不是他想聽的。「再好好琢磨一下,為什麼找你!」他重重地喘口粗氣,想學鄭舟那副嚴厲嚇人的樣子。可鄭舟從戰場死人堆裡走出來的氣質,哪是他能臨時學出來的。
鄭舟在門外聽到馬屎的供述,覺得「這種鬥智鬥勇的活,真不適合知識分子」。他走進訊問室,馬屎的眼神瞬間轉成驚恐模式。
鄭舟一坐下,馬屎頭上立刻蓋了朵烏雲——鄭舟的影子在燈光下拉的老長,覆蓋了鐵椅子上的馬屎。孫文澤一米七多,就沒這效果。
鄭舟顯然也「聊得」更有水平——
「你這麼吸毒遲早掉溝裡,比如老區的那條,哪天踩進去就爬不出來。」「毒癮犯了不好過吧?和割肉放血一樣。」
嫌疑人在案件關鍵詞的刺激下,很容易說實話。即使憋住了,他們也會有各種小動作出賣自己,比如說會流汗、抖腿、攥拳頭……
但面對鄭舟的刺激,馬屎卻絲毫沒反應,只把吸毒的事抖個一乾二淨。關於吳軍,一句沒提。
訊問持續到凌晨5點,依然沒進展。
技術勘查送回的線索令人失望——馬屎家只發現幾小包海洛因和幾千元現金。沒有血衣,沒有刀子,連血跡都沒有。
現場只有一張中國地圖比較反常,上面用筆畫了很多條線路,馬屎似乎準備跑路。
鄭舟忍不住了,從腰上摘下鑰匙,要給馬屎解開手銬。孫文澤知道他要幹什麼,馬上站起來阻攔,轉過頭對著馬屎說,「等會我不在,看誰能攔得住,你小子還不說實話!」
孫文澤囑咐鄭舟要冷靜。他又繞回馬屎家,翻找荒地、草叢,走訪鄰居。還是一無所獲。
當他空手回到刑警隊,馬屎「撂了」。
孫文澤走後,鄭舟和另一個民警打開鐵椅子,提溜小雞似的要帶馬屎去「小黑屋」。馬屎大喊大叫,終於吐口了。
「人真不是我殺的,是那女人和姘頭殺的!」
八馬屎口中的女人,是他的毒鬼情人——胡小燕。
他說一個多月前,胡小燕塞給自己幾千塊錢。當時她眼圈烏黑,身形瘦弱,左小臂還纏著紗布,一副活不久的樣子。
胡小燕說毒癮實在熬受不住,劫了只「肥羊」,現在鬧得沸沸揚揚,她想趁機嫁去外地。這次算是告別。她叮囑馬屎好好戒毒,千萬別再沾。突如其來的一席話,讓馬屎愣了。
馬屎說自己後來才咂摸過味來:原來她殺了人啊!還丟在排汙水的大溝裡!
鄭舟和孫文澤同時聯想到,屍體上深淺不一的刀痕和O型女人血跡。女人力氣不大,很可能分屍時傷了手。線索完全吻合!
鄭舟馬上追問合謀人是誰。
馬屎說不知道。「警官,要不是熬得難受,死我也不出賣自己的女人!」馬屎還想拍胸脯顯示自己的氣概,被銬住的雙手只做個抬起的動作。
拿到馬屎的口供,鄭舟回辦公室填馬屎的刑拘表。按他的經驗,案子審到這就算破了,下一步只要胡小燕到案,再審出合謀人是誰。
孫文澤卻拉住鄭舟,他認為線索來得太順利,馬屎的說辭有明顯漏洞。
「你說過,吸毒人員嘴裡沒幾句實話。馬屎說的可信度有多少?案發第一地點在哪?胡小燕是隔壁區的,怎麼跑這麼遠作案?合謀是誰?我覺得這案子還有問題。你別忙下結論!」
鄭舟低頭寫字,一言不發,他不想和孫文澤抬槓。
孫文澤很不滿,奪下鄭舟的鋼筆,「辦錯案是要負責任的!」
鄭舟脾氣也上來了,拿起文書就走,丟下一句:「我負責,你怕了可以退出。」
這對搭檔不歡而散。
第二天下午,鄭舟沒叫孫文澤,獨自帶人去抓胡小燕。
胡小燕見門外這麼多警察,有些手足無措。她穿著汗衫,大約一米六,身材瘦弱,披肩長發,因常年吸毒,眼圈發烏。
鄭舟則盯住胡小燕纏著白紗布的左小臂。
還沒等胡小燕反應,鄭舟抓住胡小燕,把她拉出門外輕輕一扭,擒拿上銬,押著就走。
胡小燕坐上馬屎頭天坐過的鐵椅子。
她嬉皮笑臉地說:「警官要找我提供線索,讓派出所叫我一聲不就行了。」胡小燕的說辭老道,為了逃避打擊,毫不猶豫地要出賣毒友,應該算半個特情。
「馬屎進去了,你知道為什麼?」鄭舟撕下筆錄紙,淡淡地問道。
「一個老鬼進去有什麼稀奇的,我和他早分手了。」她笑了。
鄭舟叫來技術室的人,又採血又按指紋。她想給胡小燕施加壓力,迫使她心理防線崩潰,說出真相。
忙活完一通,鄭舟終於繞到重點上—— 「你胳膊怎麼傷了?」
胡小燕說自己已經不沾毒品了,最近跟個做生意的男人好上,準備去外地結婚定居,徹底脫離毒品圈子。
鄭舟對胡小燕答非所問有些不耐煩。胡小燕卻支支吾吾不肯再說。
魁梧的鄭舟瞪著胡小燕,拍案而起。
胡小燕被這聲拍桌子的巨響嚇到了,趕緊交代:她為了向男友證明自己沒吸過毒,拿水果刀往胳膊上劃了幾刀。
鄭舟沒忍住,上前扇了胡小燕一個耳刮子。他還想再打,被其他人攔下。
昨天和孫文澤大吵一架,兩人鬧僵了,鄭舟心裡現在還異常煩躁。
胡小燕當場大哭,估計是擔心自己吸毒的事情暴露,男友會和她分手。她看鄭舟的眼神由害怕變成了恨,充滿怒火,人在鐵椅子上扭動,仿佛想和比她高半截的鄭舟單挑。
扭動中,胡小燕左小臂有一道傷口裂開了,白紗布上滲著血。
「鄭哥!」民警打開胡小燕的紗布,有些驚訝。
胡小燕的傷口無比平整,一新一舊兩道傷口橫平豎直,連深淺都基本一致。這明顯是拿刀比劃半天,下決心呲溜一划形成的。
如果是分屍或作案時造成的刀切傷,必然在慌亂中形成不規則或者深淺不一的口子。
這道傷口無比刺眼,雖然血跡比對結果還沒出來,但大家心裡明白,胡小燕几乎沒有作案的可能性。
鄭舟愣在那——被孫文澤說中了。馬屎這人有問題,故事漏洞太多。
胡小燕被糊弄走後,鄭舟馬上去找局長匯報。局長眉頭大皺「這下子可麻煩了!」
「緊急提審,把事情弄清楚再放人,我聯繫市局和看守所。」孫文澤聽說出了事,直接推門進來商量。
倆人剛鬧僵,現在孫文澤好像一切都沒發生似的過來幫忙。鄭舟心裡過意不去,但沒好意思先開口和孫文澤說話。
當天夜裡,睡得正香的馬屎被提出來。在看守所提審區,他哈哈大笑,態度囂張:「你們怎麼才來啊,那倆警察呢,不是要打我嗎?」
原來這一切都是馬屎瞎編的。
馬屎的錢、可疑的地圖、陷害胡小燕都有了真相——馬屎最近偷大戶,盜竊了大筆財物。那張畫滿路線的中國地圖,是準備跑路用的。
他和胡小燕「有過一段」,老纏著她,但最近胡小燕找了新男人,對他避之不及,馬屎懷恨在心。
馬屎被抓後,本來不清楚是哪件事惹了警察。但這老毒鬼總和警察打交道,逐漸想明白——這倆警察多半把他當成大溝分屍案的兇手了!
現在,他對「故事」效果頗為得意——報復了「負心女」胡小燕,把自己嚇得半死的鄭舟估計也得倒黴。
提審民警聽完,氣急敗壞。
馬屎騙過鄭舟的關鍵,是主動提到「女人的血跡」,這是公安局內部要求保密的線索。
馬屎無意中從喝多了的鄰居那知道了這個秘密,而這位鄰居是聯防隊員,喝酒本來是為了套馬屎的話。
人放了,麻煩卻遠沒結束。馬屎把事情捅到了檢察院。
這起抓錯人的案子,一晃眼已經過去21年了。鄭舟跟我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依然對馬屎恨得咬牙切齒。
這是他當警察以來,唯一一次被嫌疑人耍,而且還是他最看不上的毒鬼。
鄭舟抓錯人的事情,如今屬於濫用強制措施,是很嚴重的錯誤。當年的情況不同,他還是接到了分局下達的處分通知單,被踢出了刑警隊。
他端著通知單許久沒出聲,眼睛盯著桌角的七九式衝鋒鎗彈殼,那是他開槍打馬屎留下的。孫文澤細心,從現場取了回來。
子彈是個空殼子,原本黃澄澄的彈殼被火藥灼燒得發黑,像鄭舟的心情——空落落的。
鄭舟一直對自己從軍、從警的履歷頗為自豪。
他是本地人,先在合肥陸軍軍官學院念書,84年去了雲南前線,負傷立功後又到石家莊陸指深造,轉業回家當上刑警。
他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晚上睡覺必須亮著燈,如果他在單位留宿,深夜的大樓裡除了門口的燈箱,就只有他的辦公室一片大亮。
雖然有創傷在身,但靠著對本地的熟悉和過硬的本領,鄭舟的工作幹得風生水起。外界評價他是「尖刀」式的人物。
這次「尖刀」栽了大跟頭,太窩囊。
由於辦錯案,鄭舟被調離刑偵部門,作為辦案人之一,孫文澤也被警告。聯防隊員洩露警務秘密,被開除。
鄭舟很後悔沒聽孫文澤的勸,但他愛面子,又不好意思主動道歉。他連招呼都沒打,就默默離開刑警隊,去了三公裡外的派出所工作。
彈殼被他放在透明玻璃筆筒裡,每天拿筆時,一陣叮叮哐哐響,和這起分屍懸案一起,在鄭舟心裡攪動著。
多年以後,鄭舟仍然無法釋懷。
胡小燕的血液對比結果出來了,如料想中一樣,她和死者吳軍褲腿上的血跡毫不相關。
沒多久,馬屎玩起冰毒,變成了精神病。1999年春節,吸毒嗨翻的馬屎在馬路上狂奔,大喊有人要槍殺他。
他躲避著自己想像出來的子彈,被一輛解放大卡車撞死。給馬屎收屍的,是復吸後賣淫的胡小燕。
處分風波過後,孫文澤沉默了很多,排汙溝分屍案名義上還掛在他名下。刑警隊裡,大家都儘量避免談起這起讓警方損失慘重的案子。
三個月後,一封匿名信打破了所有的沉默。
信寄到了死者吳軍家。只有9個字——「一男一女要了你命 虧」,說大溝分屍案的兇手有兩個。
失去了搭檔的孫文澤,決定獨自抗下這個案子。
排汙溝分屍案已經立案三個月,刑警隊的境地變得十分尷尬。
曾經的刑偵「尖刀」鄭舟,被貶職去了三公裡外的派出所,成天拿著筆記本和街坊們聊家長裡短,幫孤寡老人搬蜂窩煤。
技術「大拿」孫文澤悶在技術室給別人的案子解決技術難題,自己的名下吊著的排汙溝分屍案,卻毫無進展。
就在入秋的時候,一個女人闖進了刑警隊的辦公室。
她把一個信封扔在辦公桌上,坐下來就哭喊:「我老公都死了,誰這麼缺德啊!」
她是排汙溝分屍案死者吳軍的妻子。那天早上她出門時,一個黃色的牛皮紙信封從木門上掉了下來。
是一封匿名信。
信封沒貼郵票,沒寫收件人,沒用膠水封口。裡頭只有一張折起來的白紙,上面粘著9個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灰色方塊字——
「一男一女要了你命 虧」。
被要了命的顯然是吳軍,匿名信傳遞的消息,孫文澤認定是說給警察的。
時隔三個月,排汙溝分屍案突然出現了指向清晰的新線索,孫文澤立即向局長作了報告。
刑警隊的案件會上,大家一度認為這是馬屎事件的餘波。
當初馬屎為了報復抓自己的鄭舟和孫文澤,把從聯防隊員那打聽到的殺人細節,嫁接到了拋棄自己的情人身上。
嘴巴不牢的聯防隊員因洩露案情被開除,說不定他懷恨在心,想學習馬屎報復警察。
猜測很快被打消,聯防隊員被開除後去廣東打工,根本沒時間送信。
孫文澤認為,這位寄信人即使不是兇手也是知情人,必須找到他。
領導決定由孫文澤主辦,這個案子也只能讓他負責了。
孫文澤的主業是技術、文書工作,沒啥一線刑偵調查經驗。從案子交到了他的手上起,他就總忍不住想:如果是鄭舟,他會怎麼辦?
他知道鄭舟一定會跑出去,把線索盤個遍,甚至會召集特情來刑警隊開會。
鄭舟過去給特情訓話、布置任務的架勢,就好像局長給幹警開會似的。孫文澤手裡沒有特情,他說話輕聲細語,給人訓話就像居委會大媽聊天。
局長曾對孫文澤說:「鄭舟的本事,你這搞技術的學不了。」
收到匿名信的一個月,孫文澤仿佛從刑警隊消失了。
由於之前的洩密,局裡這次要求所有人嚴格遵守紀律。孫文澤查案只帶了一個幫手。
信裡提到殺吳軍的兇手是一男一女,如果不是惡作劇,寄信人很可能了解排汙溝分屍案的真相。
孫文澤成天蹲在吳軍家對面的三樓頂上,在僅能塞下兩個人的木閣樓,死死盯著巷子裡往來的居民。
木閣樓充滿了嗆鼻的黴味和兇狠的蚊蟲,卻是最佳的蹲守地點。
孫文澤賭匿名信一定會再次出現,他決定用最笨、也最穩妥的方法——等寄信人現身。
吳軍家在排汙溝東側,礦區北邊一個短短的小巷裡,附近只有兩三家鄰居,一個進出口。孫文澤只要看準晚上進出這裡的陌生人。
他蹲守了20天,小巷子裡,每天只有那幾戶人家的熟面孔出入。但寄信人沒出現。
那段時間,孫文澤什麼活兒都不幹了,只辦排汙溝分屍案。局長說,「這奶油小生,變成倔驢啦。」
蹲守毫無結果,孫文澤不想再次停下調查,有一天他突然大發奇想,覺得殯儀館的收屍人見的死人多,說不定會給自己點「靈感」。
「陽宅沒有,陰宅你看了沒有?」那個收屍人常年和警察合作,還真敢給缺少經驗的孫文澤支招,神神叨叨的。
孫文澤真去了。
吳軍家的祖墳在城區三四公裡外的一座矮山裡,上山只有一條彎彎的小路,兩旁到處是遮天蔽日的樹林和隱藏期間的墳頭。
在護林人的窩棚裡,孫文澤又蹲守了幾天,連個鬼影都沒見到。
整座山裡瀰漫著樹葉和動物屍體的腐爛氣息,偶爾還飄著幽幽的鬼火,除了孫文澤和一個聯防隊員,再沒一個活人。
吳軍的「陰宅」「陽宅」都蹲守過了,孫文澤實在想不出還能調查什麼。
回刑警隊值夜班時,他腦子裡想的都是吳軍被兇手砍殺的畫面。大概是入戲太深,他開始模擬殺人的動作,連表情都變得兇狠起來。
值班的同事嚇了一跳 ,「蚊子你魔怔了?」
清醒過來的孫文澤來到物證室,打開兩道防盜門,翻出匿名信。他特別小心地捧著匿名信。
這封信真的是太普通了,隨處可見的白紙,隨處可見的黃牛皮紙信封。信封背面右下角,印著四個宋體紅字「春山街道」。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春山街道辦公樓與刑警隊只隔兩條街,不過幾百米。那裡原是倒閉的服裝廠,由廠房和小樓改建成辦公樓。
孫文澤想去看看。
一進院子,幾個小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摔皮包」。他們用紙疊成的小方塊互相摔,誰把對方的「皮包」摔翻了面兒,誰就贏下對方的「皮包」。
這遊戲在當地隨處可見,孫文澤的眼睛卻停留在孩子手裡拿的用舊報紙疊成的「皮包」上。
辦公樓門口的紙箱,堆滿了過期的舊報紙。大鐵門邊的值班室,木桌子上整齊地擺著一堆牛皮紙信封,背面統一印著「春山街道」,和匿名信的信封完全一致。
孫文澤站在桌前,隨手拿走一個牛皮紙信封,沒人在意。
寄信人應該是本地人,熟悉周邊的環境,清楚從哪裡搞來製作匿名信的材料。說不定寄信人就是兇手,想挑戰警察。
看著手上的信封,孫文澤覺得寄信人就潛伏在附近,也許正在盯著警察的一舉一動。
三天後,吳軍妻子又來了。
「我都成寡婦了,這還欺負上門了,你們警察是幹什麼吃的!」她又扔下了一個牛皮紙信封。
如出一轍——「春山街道」的信封,9個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字,其中有幾個字特別大,像從報紙標題上剪下來的——
「沒了丈夫有別人 你慘」
全隊都看不懂這封匿名信是什麼意思,然而,寄信的時間點恰好就在孫文澤放棄蹲守後的幾天,這說明寄信人不僅可能了解警方不掌握的情況,甚至還有可能知道警方的偵查進度。
如果做最壞的打算,可能有內鬼!
兩封匿名信都是夜裡送到吳家的,局長下令:一個月不動排汙溝分屍案,所有人晚上都不許回家,就睡在隊裡。
局長的目的很明顯:如果這個月內,匿名信不再出現,說明「內鬼」沒了送信時間,一場內部大排查將不可避免。
命令宣布後,大家的反應出奇一致:有人要倒黴,但總比現在人人自危好。
晚上,十幾人都住宿舍,只能玩撲克打發時間。一種奇怪的氣氛在刑警隊裡蔓延,大家看同事的目光多了些不信任,也充滿了疑惑。
如果寄信人是內鬼兼兇手,他的目的是什麼?這案子已經懸在那了,寄信豈不是暴露了自己?如果內鬼是知情人,乾脆直說好了,搞這麼神秘幹嘛?
孫文澤又扎進了技術室,整夜悶在裡頭不出來。同事發現,孫文澤經常拿著屍檢報告一看就是半天,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有什麼打算。
後來孫文澤在一次酒局上告訴我,當年自己實在是沒轍了,「那是對著報告發呆。」
第三封匿名信再也沒出現,似乎將要印證大家心中最不好的猜測了:寄信人就是內鬼。
刑警隊真的到了人人自危的關頭,突然有個大娘來報案。
這天早上,大娘像往常一樣起床洗漱、清掃門口、打開收報箱。她發現當天的報紙又沒到,算在一起,已經斷送十多天了。
報紙是大娘的兒子訂的。大娘不識字,只是她平時習慣用報紙糊牆、包菜。
她搬起小凳子守在家門口,等著問郵遞員。
「明明每天都送啊。」郵遞員說。
大娘覺得自家是遇到了連報紙都偷的小賊,或是淘氣的孩子。
但刑警隊的人都知道,把大家搞得一驚一乍的匿名信,用的就是報紙上剪下來的字。
整整一個下午,刑警隊幾乎都在調查大娘家消失的報紙。
分局向報社求助,調來近三個月的報紙,從案發那天到第二封匿名信當日。足足一大箱子,死沉。
兩封匿名信的翻拍照片就貼在會議室的牆上,桌子、椅子、地上都鋪滿了報紙。大家趴在一摞摞報紙前,反覆比對,在玩「找相同」。
18個從報紙剪下來的字,尤其那幾個像是標題的大字,成為比對重點。
結果出來了,第二封匿名信上的大字正是從八月份一期報紙上剪下來的。
在外調查的同事反映,大娘家離案發的排汙溝不到20米,離刑警隊不到四五百米。大娘的兒子媳婦就住在隔壁,兒子叫陳學兵,30多歲,靠打小工為生,媳婦戚虹和吳軍是同事,她在煤礦食堂工作。
而大娘的兒子陳學兵,已經有兩三個月沒回家了。
失竊的報紙、緊挨大溝的家、案發後消失的陳學兵、寄信人,這一切似乎都在故意將警方的注意力引向陳家。
陳學兵夫妻,即使不是嫌疑人,也可能和案件有牽連。孫文澤謹慎,他先通過煤礦黨委找戚虹了解情況,但沒透露案情。
上午10點多,工人們還沒升井,諾大的食堂裡,木桌和長條凳整齊排列,只有食堂員工在忙碌。
後堂紗門邊,煤礦領導微微揚起下巴,示意孫文澤正在擀麵皮的女人就是戚虹。
孫文澤左手推開紗門,右手放在槍套上,喊了聲:「戚虹!」
戚虹回過頭,看見幾個穿綠警服的人,渾身劇烈地一抖,擀麵杖掉在地上。
孫文澤幾乎立刻肯定,戚虹就是嫌疑人。
戚虹渾身僵硬,兩眼空洞地被架上警車。孫文澤抓起她的手腕,左小臂有一道刀疤,已經癒合。
另一頭,在陳學兵工地外待命的抓捕組立即行動。陳學兵流動在工地或宅基地當泥瓦工,本地建築隊不多,警方很快鎖定了他的位置。
當警察破門而入時,陳學兵正在宿舍裡翹著二郎腿看雜誌。他驚得半天合不上嘴巴。
孫文澤押送戚虹回刑警隊,又立刻趕去這對夫妻的家。陳家屋裡乾淨整潔,孫文澤拿出魯米諾試劑噴在地面、牆上。
漸漸地,昏暗的屋裡浮現出點點藍色螢光,尤其是衛生間地面,藍色連成了一大片。
這個家裡曾經到處流淌著鮮血。
排汙溝分屍案的第一現場,找到了。
陳學兵和老婆戚虹被分別關進了兩間審訊室。這兩口子坐在鐵椅子上,都哭出了聲。刑警隊的走廊上,刺耳的哭嚎此起彼伏。
偵查員們並不討厭哭聲,反而覺得異常輕鬆。當哭聲止住,陳學兵和戚虹坦白了。
1998年初夏,梅雨季來臨時,陳學兵發現老婆戚虹出軌了。
出軌對象就是礦場裡那個穿米色西裝,騎著大紅色鈴木125招搖過市的吳軍。
我去煤礦找領導打聽過當年的事請,領導說他們兩人的「戀情」在小範圍內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除了食堂和小賣部,礦場裡沒有女工人。戚虹在後廚幹活,有時也去前臺幫忙。雖然戴著帽子、口罩,但她的一雙丹鳳眼,對煤礦的男工人來說非常有吸引力。
戚虹經常被調戲。
吳軍會幫戚虹解圍。只要看到有人對戚虹動手動腳,他會恰到好處地上前和工友打招呼,岔開話題把色狼拉走。
吳軍厚厚的分頭梳得整齊,穿著體面,還騎著一輛價值不菲的摩託,在煤礦工人中很特別。時間久了,戚虹覺得他比自己那沒本事,到處打小工的丈夫陳學兵強太多,對吳軍有些動心。
其實,吳軍的目標也是戚虹。
吳軍是個享樂主義者,煤礦領導說,當年吳軍經歷過礦難,是個「閻王怕」。
1990年前後,煤礦發生過一起非常嚴重的瓦斯爆炸事故,當時井下七個人就包括吳軍。
礦山救援隊背出一具具破碎的屍體,「所有人都炸散了,就最後背上來的那個男的還是全屍。後來才知道,那個全屍居然沒死,毫髮無傷!」
吳軍是那場礦難的唯一倖存者,大難不死,他變得放浪形骸。而戚虹的老公陳學兵,就沒有吳軍那一身魅力。
這個身材瘦小,相貌普通的男人,有一對向上吊的眼角,顯得面相陰險狠毒。他瘦小沒力氣,幹不動煤礦繁重的體力活,只能在工地當泥瓦工。
那年代沒正式工作很丟臉,婚事也會受影響。如果不是家境貧寒的戚虹委身於陳學兵,他30歲前能不能成家都很難說。
漂亮的戚虹和他並不般配。
敏感的陳學兵從工友那裡聽說老婆出軌吳軍,只覺得五雷轟頂。但他對嘴上不老實的工友都不敢動手,更別提去找吳軍尋仇了。
審訊中,陳學兵終於說到了不尋常的內容。在他的心中,恨意一點點積累,直到被一個神秘男人,點成了燎原大火。
吳軍依然瀟灑地騎著摩託車,飛奔在長長的河堤。陳學兵則開始頻繁地徘徊在同一條路上。
這是吳軍上班的必經之路。他想不到,暗處正有雙仇恨的眼睛注視著自己。
陳學兵想要報復,他蹲在河堤上,每天望著吳軍在自己面前疾馳而過,恨得咬牙切齒,又無處洩憤,只能猛抽悶煙。
這種毫無意義的監視,持續了幾個禮拜。
案發那夜,陳學兵又來到河堤上吹風,一根香菸突然送到了陳學兵眼前,他的身旁站著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
「你這樣是報不了仇的。」男人搖搖頭,坐了下來。
陳學兵對這陌生男人警惕了起來。
「人家睡你老婆,你就這麼忍著!」男人說。
黑夜下,陳學兵看不清楚男人的樣貌,隻影影綽綽地分辨出,這人留著分頭,中等個頭。
陳學兵抽完一根煙,沉默了半天。他實在憋得難受,竟對著陌生男人發起牢騷:「我這個樣子,還能怎麼辦?」
二人對著黑乎乎的江面抽菸。陌生男人似乎很了解吳軍。他說,吳軍經常趁陳學兵不在家,去和戚虹偷情。
陌生男人不僅了解吳軍,也很懂陳學兵心裡的感受。他對陳學兵說:「就該乾死他!要不你都不是個男人!」
陳學兵後來對警察交待,說自己真的被氣糊塗了,甚至忘了問陌生男人到底是誰,只想著向他尋求報復吳軍的方法。
陌生男人輕描淡寫地告訴陳學兵:先捉姦在床,然後給一悶,直接剁成幾段丟河裡。至於那輛拉風的摩託車,也一併推進河裡,任誰都找不到。
「我聽你的。」
這天半夜,暴雨傾盆而下。
吳軍下班,換上更衣櫃裡的米色西服,套上雨衣,騎車來到陳學兵家會情人。此時陳學兵剛好和陌生男人道別,從河堤返回家裡。
他遠遠看見吳軍的摩託車開到自己家門口,車燈熄了,陳學兵知道吳軍已經進屋。他想起陌生男人說的話,沒立刻跟進屋,而是在巷子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十多分鐘後,他開門進屋順手拿起手臂粗、一米來長的頂門槓。雨聲很大,吳軍和戚虹絲毫沒有注意到門響。
「咚」地一聲。陳學兵用盡全身力氣,一棍子掄向床上的吳軍。
戚虹衣不蔽體地捂著臉,嚇傻了。
瘋狂過後,頂門槓掉在了地上。陳學兵沒有復仇成功的快感,反而異常害怕。
他決定把屍體處理掉。喊已經六神無主的戚虹幫忙,把吳軍抬進衛生間。
陳學兵怕吳軍沒死,用繩子勒住脖子,又拿起一把榔頭,照著吳軍腦袋敲下去。
陳學兵用菜刀割開吳軍的喉嚨,大約一桶半的紅色血液流進蹲便器。他厭惡吳軍的裸體,給他穿上褲子。
陳學兵用盡全身的蠻力,一下下剁開吳軍的身體,只砍下胳膊,他就累得氣喘籲籲了。
凌晨3點多,怕天亮前不處理乾淨,妻子戚虹接過菜刀繼續砍。戚虹按住屍體才不會砍歪,她剁不動吳軍腰部的脊椎骨,心一急,被下落的菜刀尖劃傷了手臂。
戚虹痛得甩手,一串血滴濺在吳軍的褲角上。
暴雨中,兩人狼狽地抬著裝屍體的麻袋,實在走不動了。他們把麻袋丟進家附近的排汙溝。排汙溝通向河裡,連日暴雨,他們期待屍體會被衝走,消失。
陳學兵用吳軍的西服外套,兜起衛生間裡流得到處都是的內臟,裝進摩託車後備箱,接著他來到河堤,把吳軍心愛的摩託推進了河裡。
戚虹收拾妥當,打開窗戶,清新的泥土氣息衝淡了屋裡的血腥味。廁所裡乾涸的血跡被戚虹用小刀一點點刮乾淨。
天色蒙蒙亮,雨停了。黑夜和暴雨掩蓋罪惡,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那個慫恿陳學兵殺人的陌生男人,也消失了。
十八陳學兵不想死,把河堤上的細節回憶得清清楚楚,希望求得寬大處理。
孫文澤和大家反覆審查、討論過很多次,一致認為兩封匿名信很可能就是慫恿陳學兵殺人的陌生男人寫的。
他似乎也恨吳軍,還策划過怎麼殺死吳軍,後來利用了陳學兵,借刀殺人。
曾有同事跟鄭舟喝酒時問過他:「要是你的話,能不能找到這個寄信人?」
鄭舟說,「沒有筆跡,外貌普遍,這人像平地裡冒出來一樣,怎麼查?無頭案。」
半年後,陳學兵被執行死刑,戚虹被判無期。5塊錢子彈費,是陳學兵老母親交的。一聲槍響,神秘男人的下落徹底湮沒了。
只有躺在物證櫃裡的兩封匿名信證明陳學兵夫妻背後,還曾有過一個神秘男人存在過。
排汙溝分屍案過去16年,曾經的奶油小生孫文澤,已經變成了公安部的刑偵專家。辦案風風火火的退伍兵鄭舟,也從基層派出所調回刑警隊,後來又成了鄭局長。
2014年市局開展全面清理命案、積案會戰。排汙溝分屍案由於寄信人一直沒找到,而且都寫進了筆錄,所以再次被拿出來討論。
9月,一批新民警分到刑警隊。孫文澤帶他們參觀技術室。他打開兩道大鐵門。庫房裡的溫度比室外低一大截,裡面陳列著各種刀槍棍棒、弩機弓箭、甚至農具,每一件背後都有一起悲慘的案件。
孫文澤注意到,有的年輕人膽子小,甚至不敢離兇器近點。
他有些生氣,打開收納箱,拿出一件斑駁的血衣,批評新人:「你們身上穿的警服就是天下最闢邪的,怕什麼!」
參觀結束,孫文澤收拾東西時又想起了當年的匿名信。它們一直保存在恆溫恆溼的庫房裡。
他打開柜子,取出那兩封用黃色牛皮紙裝著的匿名信。
信紙已經發黃、發皺,上面的膠水失效了,有些剪報文字塊已經脫落。
當年這兩封信是破案的唯一線索,東西太寶貴了,刑警隊的人生怕損壞匿名信的一絲一毫,誰也想不到,其實16年來答案一直在信裡。
觀察脫落的文字塊時,孫文澤終於注意到,其中一個字塊的背後,乾涸的膠水上,有一枚殘缺的拇指大小的指紋。
殘缺指紋提取與比對,是孫文澤的拿手好戲,這門手藝,他練了很多年。
孫文澤用鑷子夾起字塊,小心地轉移到提取設備上,翻轉字塊,露出印有殘缺指紋的膠水。
指紋提取成功,輸入資料庫比對。
孫文澤在電腦前屏住呼吸,等待結果——
趙庭,男,49歲,2010年因盜竊入獄,判刑六年,因表現好多次減刑,將於2個月後出獄。
刑警隊啟動重大刑事案件偵查程序。
排汙溝分屍案中寄匿名信的神秘男人即將到案。
2014年10月3日,刑警隊派出兩輛車、七個人,前往省會監獄接趙庭,這裡關押的多是十年以下刑期的犯人。
趙庭走出監區,一路上催促獄警幫他摘掉手銬腳鐐。他對獄警的態度一頭霧水,「你們都放人了,不應該給我解開嗎?」
趙庭怎麼也沒想到,監獄門口,正有一隊人在交接區等著他。一隊人穿著藍警服,遞給趙庭一張刑拘證,上面寫著「故意殺人案」。
趙庭愣了幾秒,乾笑幾聲,「還是被抓住了」。
孫文澤他主動申請了旁聽審訊。等同事提人歸隊時他心情複雜:「我還以為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沒想到居然老成這樣了,有些失望。」
趙庭外表極其普通,像個農民,留著監獄裡統一的板寸頭,頭髮花白,雙手皮膚斑駁,滿臉溝壑縱橫。
孫文澤一直看著趙庭,等他先開了口。
「你們老了,我也老了。這事該有結果了。」
這些年,趙庭一直在學習法律,尤其進監獄之後,把閱覽室裡的刑法書翻遍了。他清楚,雖然沒直接參與殺死吳軍,但自己肯定犯了教唆殺人罪。
趙庭毫不避諱地還原了排汙溝分屍案的經過。
1988年,本地煤礦成為國家大型礦業單位,擁有將近三萬職工,趙庭也是一名煤礦工人。
他常光顧煤礦門口的小美容店。那時附近只有專門給男人修面、刮鬍子、剪頭的理髮店。80年代末,自由戀愛很時髦,趙庭追求到年輕漂亮的女老闆。
趙庭愛賭錢,還喜歡在賭場「吸兩口」。那年代人人談毒色變,誰沾上這玩意,周圍人厭棄,單位直接開除。
1989年春天,清晨很冷。趙庭在麻將館奮戰一夜,頂著黑眼圈昏昏沉沉地走進礦場,躲進職工宿舍睡大覺。
睡夢中,保衛科的人破門而入,趙庭被扭送派出所。因吸毒、賭博,他被勞教兩年。
1991年,趙庭出獄。他失去工作,家人態度疏離。他還發現,自己好不容易追求到的女友,嫁給了同廠職工吳軍。
趙庭不在的兩年,吳軍馬上填補了他的位置,對他的女友大獻殷勤,成功挖了「牆角」。
後來,當礦工的賭友告訴趙庭,他當年被抓,是因為被匿名電話舉報,而舉報人,就是吳軍。
當年,吳軍和趙庭在同一個廠裡上班,但互相不熟悉。吳軍看到趙庭的女朋友漂亮,開始留意趙庭的一舉一動。他發現趙庭吸毒。
在80年代,吸毒、開除公職、戴綠帽子都是一等一的丟人事,而趙庭在同一時間都攤上了。
偵查員問趙庭,既然1991年就知道被吳軍舉報,還被搶了女朋友,為什麼當時沒實施殺人?
「如果我剛出獄就報仇,警察很容易抓到我。」趙庭想得很周全。
趙庭被煤礦開除後,去過兩廣打工,後來回本市工地打小工,一直是孤家寡人。90年代,還在精神病院住過一陣,因為那裡床位便宜。趙庭常年和滿身泥灰的工友廝混,他因盜竊工地財物,進過兩次看守所。
這些年,吳軍卻過得不錯。趙庭每次和老朋友們喝酒,當年的三角關係總會被人拿出來調侃。趙庭不甘心,憑什麼吳軍的日子太平風光,自己卻四處漂泊。
他隱忍了六七年,恨意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濃。
他開始關心吳軍的動向,等待動手的時機。偶然,他發現吳軍有外遇,女方是陳學兵的老婆。
1998年夏天,趙庭在大壩上吹風醒酒,注意到一個在大壩上徘徊的瘦小男人。那人離自己不遠不近。
正巧,吳軍騎摩託車從壩上駛過,趙庭恨恨地看著吳軍,等車燈變暗,吳軍消失後,他收回目光,發現瘦小男人居然也那樣望著吳軍消失的方向。
他猛然想到:這人該不會是吳軍姘頭的老公吧?
趙庭走過去,遞給瘦小男人一支煙,只試探了一句,就確定了他是陳學兵。趙庭把在腦中醞釀了無數遍的殺人拋屍計劃,全教給了他。
「我走南闖北,一眼就能看個差不多,我當時就覺得陳學兵八成要去殺人。」
「匿名信是怎麼回事?」孫文澤問這個在他腦子裡盤旋多年的問題。
趙庭承認,他就是寄信人。
當年趙庭先準備了兩封綁架信,他分析,如果吳軍家裡人報失蹤,就讓警察往綁架方向去查。沒想到屍體這麼快被發現,趙庭撕掉綁架信,又準備匿名信。
當年鄭舟和孫文澤錯把吸毒鬼馬屎當成兇手,這把趙庭嚇壞了。他擔心警察早晚會找到自己,決定用匿名信引導警察抓住殺人的陳學兵。
他確定陳學兵不認識自己,只要判了陳學兵死罪,槍斃了他,自己就和排汙溝分屍案徹底斷絕了聯繫。
聽說陳學兵槍斃了,趙庭從廣州回到老家,開始大大方方地在各個工地打工,過上他以為的安全生活。
「為什麼兩封匿名信之間隔了一個月?」當年那一個月可把刑警隊折騰得不清。
「都一個月了,你們還沒抓人,我等急了。」
孫文澤終於放下心來,警隊裡真的沒有內鬼。
從1998到2014年,16年過去了。
他撥通了電話:「鄭舟,案子破了,批刑拘吧。」
電話那頭,鄭舟「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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