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香港市民不知道,在遠離市中心的港島西南角,有一座萬神廟,專門接收被遺棄的神像。
上萬座形態各異的神像,從地面密密麻麻地堆到了半山坡,給人以泰山壓頂般的注視。
這是神明的棲息地,也是神明的收容所。
83歲的黃伯在此駐守了二十年,信仰早已被揉進了生命裡。
在一個清冷的早晨,我來到神像山,希望記錄下快要被海浪磨蝕的港島往事。
二十年,不過彈指一瞬
早晨七點半,我和黃伯約在瀑布灣公園見面。
或許是一周前附近剛發生了海邊拋屍案的緣故,我不禁在岸邊打了個冷顫。
黃伯總是來得很早,他喜歡在開工前望一下海。清晨的陽光使他背後的神像看上去格外柔和。
過了早晨,滿山的神仙便會重拾平日的肅穆,讓遠道而來的遊客不自覺放慢腳步。
若抬頭望去,能看到神像們不論大小高低,都排排坐好。
其中大半是關公、觀音和媽祖娘娘,間或夾雜著泰國的四面佛和西方的十字架。
黃伯沒細數過神像的數量,只知道差不多上萬座。
黃伯侍奉神像極有耐心。
當晨曦剛剛拂過這片海域,他便挑水上山,為髒汙的神像擦拭身體。
每座神像都要一一檢查,有碎片裂縫的還需挑揀出來,能修就修,修不成的就「葬」在海裡。
黃伯的工作檯是一塊平整的巖石,前陣子掛颱風,不少神像被吹斷了手腳。
緊接著是大掃除。一夜過後,放置神像的溝壑裡總會堆滿榕樹葉。有的地方掃帚夠不著,黃伯就扶著神像,伸長胳膊去夠。
最後的步驟是上香。
偌大的山頭,每隔十步,就有一座香爐,黃伯每天要換上兩遍:一大把香舉過頭頂,向海鞠躬三回,再向神鞠躬三次。
這些神像大多來自於搬遷的家庭或倒閉的店鋪。
香港人講究要「請神走」,廢棄的神像不能直接丟,要趁夜裡把它們運到海邊的「榕樹頭」,寓意送往新的歸宿。
雖然山上的神像已經多到數不清,市民還是源源不斷地過來送神,黃伯也樂於接收,然後兢兢業業地照顧。
只不過,黃伯已經83歲了,年輕人都不好走的山路,老人家又怎會輕鬆?
加上香港雨多,山路常常打滑。
家人都勸黃伯別幹了,這份工作既辛苦,又危險,還沒有收入。可黃伯就是放不下這滿山的神像,想給它們一個舒服的家。
上完香後,黃伯會花大量的時間看海,傍晚再伴著漲潮聲回家。
這份看上去有些固執的信仰,源於黃伯年幼的經歷。
在那個資源匱乏的年代,黃伯的兄弟姐妹只有一半活了下來。母親為了祈求他平安長大,帶他到觀音廟認契子。
幾捆魚和一袋黃皮作見面禮,換來一張「姑婆」用火爐灰燼包成的平安符。
從那以後,黃伯就信了佛。每逢初一十五,就要到觀音廟裡做事,作為對這一年照管的供奉。
海邊最醒目的一塊巖石上,用紅油漆寫上了「佛」字。黃伯說,這象徵著萬神歸一。
在觀音的庇護下,黃伯平安長大,成為了菜市場裡的一名「豬肉佬」。不過他信佛,自己從來不吃豬肉。
二十年前,黃伯在散步時偶然發現了這個神像堆積處:一片靠海的荒地上,孤零零地立著幾座神像。
黃伯想,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從亂葬崗到神像山
在神像山的左手邊,更靠近海灣的地方,有一個開放式泳棚。
黃伯在山坡爬上爬下的間隙,總有幾個光著膀子的泳客與他遙遙相望,偶爾擺擺手示意。
他們是華富村的居民,也是神像山的「資助人」。
這個泳棚建於80年代,有一塊遮陰的屋頂和兩排儲物櫃。
華富村在瀑布灣公園的背面。六十年代,這塊地一直被視作是亂葬崗舊址。
直到1968年,華富村作為香港島的第八座廉價屋村,在海邊正式竣工落成。
為了打破亂葬崗的名聲,政府特地製作了廣告在翡翠臺播放,希望吸引市民入住。
當年的華富村靠著臨海的優勢,被稱作「平民海景房」。
然而,許多市民依然被嚇退,只有急於在香港落腳的船夫和工人願意搬來這裡。
入住後,居民想在瀑布灣公園的榕樹下搭一個泳棚。誰知開工不久,就發生了兒童溺亡事件。
有關風水不好的言論再次甚囂塵上,一時間人心惶惶,泳棚的建設也就此擱置。
最後是熱愛遊泳的居民石先生打破了僵局。他提議,要建泳棚,不如先幫黃伯修神像山。
政府用錢都堵不住的傳言,這漫山的神仙或許能扭轉乾坤。
幾乎所有人都舉雙手雙腳贊成。
修神像山的過程比預期漫長。
一開始,各家的積蓄都不多,籌集的資金甚至不夠買建築原材料。
於是石先生又提出了「就地取材」的辦法:從海裡挖出泥沙,再用海水混合,可以製作出石塊間的粘合劑。
石先生被居民笑作「大石塊」,因為身體像石頭一樣硬邦邦,好幾次扛泥沙把肩膀磨出血了都不知道。
他當過建築工人,身體強壯,又頭腦靈活。大家默契地把石先生當作帶頭人,擠出不多的業餘時間,一同修建神像山。
每當晨霧還沒散去的時候,趕早的居民已經在海邊做起了拉伸。
他們人手一個塑料桶,待遊泳完畢,就從海底挖起泥沙,一桶桶運到岸邊,再趕回家洗澡上班。
這群朝九晚五的打工仔離開後,值班歸來的司機和工人再繼續補上。
就像一場秘而不宣的接力賽。
而白日擔起的泥沙,會被留到夜間或者周末。居民們得空了便聚在岸邊,先埋頭幹活,完了再來一頓啤酒燒臘,快快活活地聊天。
居民在泳棚下小憩,啤酒杯被隨意放在腳下,小狗不時上前舔一口。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無人監督、沒有回報,甚至還時不時需要自己掏錢的社會工程,竟然被華富村居民堅持了二十多年。
2010年,神像山正式完工。兩年後,泳棚也建成了。
當年啖著啤酒叉燒的壯年小夥,如今已變成了飲茶煲湯的退休阿伯。
唯一不變的,是大家守護這片土地的決心。
每年颱風季,居民依然會以同樣的方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的修繕工程。
居民們在聚會上算錢,以類似交會費的方式籌集工程和活動經費。
何以為家
我來到神像山的這天,正值清明,天空飄起了小雨。
華富村居民正拖家帶口地聚在泳棚,準備燒烤。火還沒點燃,空氣中早已瀰漫著砂鍋粥和滷鵝的香氣。
知道我來採訪黃伯,居民便塞給我一盒燒肉和一袋桔子,還囑咐說桔子是拜過神的,可以用來保平安,不要吃掉了。
清明節,居民買來烤乳豬,在海邊料理。一位阿叔在興奮地拍照。
燒乳豬是大家湊錢買的,紅酒等飲品也是從各自家裡帶的。
我在這場聚會上遇見了師傅仔。
師傅仔是黃伯的徒弟,平日會幫忙抬水上下山,或者幹點別的體力活。
他寡言、木訥,從來不說自己的事,也不回答我的問題,跟人的接觸僅限於上下樓梯時的「借過、唔該」(請讓一下)。
居民跟我說,「師父仔精神可能唔系咁(不是太)正常。」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放心把錢交給師傅仔,讓他去買香和燈油。
屋邨裡香燭鋪的老闆都認識他,知道買香的用途,還會主動給師傅仔打折。
但只有師傅仔的幫忙遠遠不夠。
黃伯的身體已經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硬朗。上周他在樓梯上摔壞了一座觀音像,萬幸沒有受傷。
從那時起,晨泳的居民便主動幫黃伯搬佛像。他們還想幫黃伯再招一個徒弟,但他堅決不同意。
供奉神像的人心要誠,用錢買來的供奉又怎麼會誠呢?
黃伯一直在等命定的那個人,他相信神會再送一個後繼者過來,就像當初把他指引到這裡一樣。
不幹活的時候,黃伯都在默默地看著這片海,或者抬頭仰望著滿天神像。
居民們拗不過黃伯,本想背著他偷偷僱人。
但從今年一月開始,這些事似乎變得不再重要 —— 華富村將從2025年起開始搬遷。
所有居民都需要遷走,而神像山和整個瀑布灣公園的去留,則未定。
聽到消息後,黃伯突然忙碌起來。從來不肯接受採訪的他,今年突然鬆了口。
很快,報紙和電視臺像潮水一樣湧進僻靜的瀑布灣公園。神像山在媒體的報導下迅速累積了大量人氣。每到周末,就有康文署的工作人員領著一批批親子團,過來「感悟傳統歷史」。
黃伯則默默看著遊客們感嘆、拍照,然後離去,仿佛看著大海的潮汐。
我問他在想什麼?
他說,想要把神像山建成萬神廟,所有神都可以來住的、有瓦遮頭的那種萬神廟。
也許,未來這裡會被康文署挪到廟裡,冠冕堂皇地供奉起來;或者正式開發為人文景觀,用新建的圍欄拉開與信徒的距離。
無論如何結果,這座山都將失去原本野蠻生長的力量。
不過,比起神像山的去向,華富村居民更擔心自己的歸處 —— 政府還沒公布他們的安置地。
他們說,在香港生活久了,就會這樣。無論在一個地方停留多久,都始終沒有歸屬感。
他們不過同這山上的神明一樣,被時代的浪潮裹挾,四處漂泊,歸處不定。只能在可以停歇的日子裡,踏踏實實地過好每一天。
居民在後山坡處開闢了一小塊地種花,從海裡引了一條水管灌溉。黃伯有時會摘下花來,供在神像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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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看客 作者:看客 責任編輯: 崔惠彥_NB12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