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講座重點梳理了
《星際穿越》
《地心引力》
《超體》這些當代電影巨製
與《2001太空漫遊》
《奧德賽》等經典作品的高度關聯性
時間:11月23日
地點:亞實驗室
主講人:
海客(原名王旺桂)
詩人
學者
我的題目叫《英雄的旅程》。《英雄的旅程》是神話學大師約瑟夫·坎貝爾一本書的名字。他影響了喬治·盧卡斯、史匹柏等電影界的很多人。他們的結構跟約瑟夫·坎貝爾這個都是相似的。人類的故事,被反覆講的也就那麼兩三個,只不過有它各種變形。
敘述的框架就那么二三個
副標題是「《星際穿越》與《奧德賽》的關聯」。《奧德賽》是「荷馬史詩」的第二部,奧德修斯的旅程。我們也知道在《星際》裡面,導演諾蘭在很多地方向庫布裡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遊》致敬。《2001太空漫遊》的英文是「2001: A Space Odyssey 」,就是「太空的奧德賽」。
大家可以去比較一下這兩部電影,可以看到很多地方是有關聯的。比如《星際》的空間站叫Endurance,電影裡翻成「永恆號」,其實應該叫「忍耐號」或者「持久號」,永恆還是不太一樣。它分離的太空艙叫Ranger,Ranger是「漫遊者」。《2001太空漫遊》裡飛船叫「發現一號」。
《星際》中機器人塔斯的外形也是從《2001太空漫遊》裡黑石碑的形狀過來的。諾蘭儘量讓它比較原始、古樸,這跟《2001太空漫遊》的風格接近。我們可以看到電影《地心引力》也跟《星際》比較接近,沒有太多的高科技,不像玄幻的東西,不像盧卡斯的《星球大戰》,那裡面各種奇觀比較多。
《星際》中那個老頭布蘭德博士,跟《2001太空漫遊》裡的弗洛伊德博士都是導師級人物,也是一種原型形象。《2001太空漫遊》裡的機器人最後精神分裂,變成邪惡的機器人,《星際》裡的曼恩博士也一樣,最後為了生存的問題變得邪惡了,但他雖然邪惡,也還保持人性。
結局,《星際》裡面庫珀進入黑洞,《2001太空漫遊》裡波曼掉進黑石碑的星級之門,最後他變成老人,又變成嬰兒,變成了一個能以任何形式存在的一個波粒二象性的存在,就跟《超體》露西最後變成的那個形態差不多。
《2001太空漫遊》裡根本就沒有出現外星智慧生物的形狀,據說原因是當時的三維或者後期技術達不到,所以沒做出來。我們只看到猿人洞穴旁邊的黑色石碑、月球上的黑色石碑,還有土衛2那邊的黑色石碑,是一個象徵。黑石碑也像一個黑洞,代表著智慧,代表著它裡面有無窮深的內容,我們作為人形進去之後可以獲得更高的智慧,這跟《星際》的過程是一樣的。
《2001太空漫遊》和《星際》講的是人作為一個跟我們現在一樣的形體,它是一個近未來的科幻概念。《超體》是通過大腦開發改變人,最後獲得了整個宇宙的智慧。
在漫遊方面,《2001太空漫遊》、《星際》跟荷馬史詩《奧德賽》一樣。《奧德賽》就是走不同的地方。漫遊是英雄成長必須經過的歷程,是獲取智慧、知識、能力,或者叫磨難之後成長的手段。我們看金庸、古龍的小說也都是這樣的,獲得一些法寶,經歷一些磨難,最後復活,然後給人類帶來萬能丹或者叫知識、智慧的總和。
大英雄都是旅行家
這個漫遊可以是循環的。有時你沒拿到萬靈藥,還得重新回來一次。《西遊記》裡就是這樣,一個個去打怪,跟奧德修斯很像,我估計吳承恩是看過荷馬史詩的。文明經常是被毀滅後再生的,我們現在就屬於被毀滅之後的文明。
《奧德賽》開頭第一個詞是「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奧德修斯,我們所談到的主人公,一個英雄,也就是《2001太空漫遊》的大衛·波曼、《星際》裡的庫珀。一開始一般都是一個日常的世界,他從家出發,去完成一個英雄的業績。
《奧德賽》就講的是奧德修斯完成英雄業績、漂泊十年之後如何回返家鄉的故事。這是大的故事架構上跟《星際》的對應。還有一個是同伴們,一般他們都有一個Team,英雄都帶有一個團隊,庫珀也帶團隊,也有很多人會犧牲。
《星際》中庫珀的家庭成員是他、嶽父、兒子、女兒四個人。奧德修斯的家人也是四個,就是奧德修斯、他的父親、妻子、兒子。也有些不同,比如《星際》的設定就是沒有妻子。諾蘭的電影裡基本上「老婆」都死了,諾蘭就喜歡幹這事,他的電影《盜夢空間》咱們都知道,主人公能見到他妻子的幽靈在夢境的最下面。奧德修斯是從深邃的洞穴裡出來,庫珀也是從黑洞裡面回到他女兒書架後面的超立方體裡。
後面最精彩的,可以跟《奧德賽》比照著細細玩味的,是這個發現的過程——庫珀怎麼能夠讓他女兒,或者是讓他過去的自己認出他來。過去,女兒認為他是幽靈,他過去的自己不相信幽靈,認為是女兒的一個幻想。他在這個超立方裡很著急怎麼能夠首先讓他們建立信任,之後再傳遞信息。
奧德修斯經過流浪,從洞穴出來後又去自己造了船,經過一系列漂泊回到家鄉,他被發現的過程寫得特別精彩。
首先讓他的牧豬奴認識他,再讓他家的狗認識,然後跟他父親在果園裡認識,他的女僕在他洗澡時認出他身上被野牛咬過的標記。最精彩的是跟他的妻子怎麼相認,在奧德修斯和他的妻子裴奈羅佩之間有一張只有他們知道奧秘的床,達成了最終的相認,就像庫珀女兒墨菲回來拿到那個手錶欣喜若狂一樣。
重逢時方見奇思妙想
《星際》裡庫珀也是先通過把書推下架,發出莫爾斯電碼。後面他改變主意,決定讓過去的自己離開,所以又通過沙塵暴的沙子,用二進位的語言1、0給出一個NASA隱藏的坐標。在他女兒三十多歲的時候,通過手錶傳遞給她那些他從黑洞裡所獲得的智慧,讓她解出了引力的方程。
關於時間的對應。《奧德賽》的故事是從十年後開始的,雅典娜找到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馬克斯,讓他去尋找他的父親。在《星際》裡對應的是女兒墨菲想尋找她的父親。奧德修斯在旅程中回憶他過去的一些經歷,然後回家。《星際》的開頭我們看到庫珀的女兒在年老時回憶過去的事,然後第二個鏡頭是庫珀夢見自己坐著飛船。經過一系列冒險之後,他在超立方體裡跟他三十多歲的女兒溝通,未來的人類智慧把超立方體解體,將他甩到蟲洞另一邊。故事其實是從這時開始。《星際》裡時間的概念,因為有相對論的時間變快變慢的關係,相當於兩條時間線,有趣的地方是這兩條時間線在不同地方交叉,產生很多戲劇效果。
「發現」是亞里斯多德《詩學》裡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詩學》研究了詩歌,研究了悲劇和喜劇,亞里斯多德提出了反轉概念。現在電影中反轉也是非常重要的概念。《詩學》裡的「發現」(或者叫「相認」)分四種,一種是通過標記,一種是通過詩人直言告知。第三種就是通過回憶,就像《奧德賽》裡奧德修斯被一個國王的女兒救了後,在國王宮殿裡聽別人講他過去的事情,又報出他自己的名字。這很像庫珀通過他跟女兒的信物手錶,又通過他女兒所能知道的莫爾斯電碼來發送這個信息,這樣才能達成心願。
還有一種通過推理。亞里斯多德認為最牛的發現過程是通過世界本身。比如俄狄浦斯通過信使希望打聽消息,結果把他的身世揭露出來,整個故事就形成了反轉。
接下來我們進入到大的拓展和歸納。
坎貝爾的神話著作《千面英雄》、《英雄的旅程》、《神話的力量》是國內翻譯過來的。約瑟夫·坎貝爾對世界神話爛熟於心,歐洲的神話、東方的神話,包括美洲的他都非常熟悉。他歸納性強,整體水平非常高。法國神話學家、也是結構主義人類學家的列維·史特勞斯也有很多本神話學著作,把美洲的神話學譜系都研究了。
在套路之內實現野心
對編劇從業者非常重要的一本書《作家之旅》,是克利斯朵夫根據坎貝爾的神話理論簡化總結出來的一套「英雄旅程」電影模式。第一幕是出發、分離。一開始是平日的事件,就是庫珀在自家做農場主的一個世界,正常世界中一般會體現他的一些技藝,比如會修車,會用電腦控制無人機,能把無人機上的東西拆過來自己用,他跟兒子、女兒的老師聊天體現出他很有智慧,也揭示出他過去曾經是開飛船的太空人。
接下來就是冒險的召喚,在《星際》裡是他未來的自己向他發出召喚。他一度拒絕召喚,表現就是對自己的懷疑,為什麼讓我去?理由是他是最好的。之後見見布蘭德博士,然後越過第一道邊界,穿越蟲洞。
進入第二幕,考驗夥伴、敵人,接近最深的洞穴。敵人有米勒星球,滔天的巨浪;第二個是冰天雪地,還有曼恩博士的邪惡。最深的洞穴就是黑洞了,黑洞裡他經歷了磨難,得到的報酬是他掌握了黑洞裡奇點的智慧,然後回來要傳播這個智慧。再就是他復活,攜萬能藥回歸,拯救宇宙,拯救地球,拯救人類。這可以套到很多電影裡,不管是《星球大戰》、《綠野仙蹤》、《ET》(《 外星人》),還是《第三類接觸》,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的片子。
有些特別文藝的片子根本不理這一套。而我們可以看到諾蘭的《星際》是非常完整的這一套東西。這有他自己的考慮,他不會太冒險。在好萊塢花1.65億美元拍這個片子,實際上是個大製作,所以他很多東西設定得都是非常清楚的。
諾蘭又很有野心,他一部電影裡面要把黑洞理論、引力理論都講出來,而且要視覺呈現。他大部分又都是在冰島實拍,這種情況下他很難在藝術或者原敘事上做出更大的突破,還是奇觀和好萊塢的大片模式,不可能像庫布裡克的《2001太空漫遊》具有那樣的原創性。
《星際》中那首《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高曉松的翻譯,錯在哪裡
諾蘭的思想來源都有清晰的脈絡。科學那些東西就不講了,已經解讀得太多,大家可以去看。我就挑一些他們解讀錯的東西給大家正本清源一下。
《星際》中被反覆吟誦的狄蘭·託馬斯的詩是《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中譯《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原文大家百度一下就有了。
詩作於1951年3月。詩人父親逝於1952年12月。詩人本人1953年11月去世。
狄蘭·託馬斯是個很有意思的詩人,性嗜威士忌,臨死時喝了18杯。他父親1933年得癌症,直到1952年12月去世。其父是非常強悍的硬漢老人形象,經常很憤怒的一個人,詛咒上帝,一個無神論者。
狄蘭還有幾首關於死亡的詩很好,像《死亡並不能統治一切》。在他父親死後,他還準備給父親寫一首輓歌,但一直沒完成。從這首詩裡也可以解讀出很多東西。
《星際》用的這首詩,詩體是「維拉內拉」,是16世紀法國的一種19行兩韻體詩,總共只有兩個韻——night、light;day、they。這首詩第一段第一行,在第二段最後一行出現;第一段第三行,在第三段最後一行出現;第四段最後一行,是第一段第一行;第五段最後一行,是第一段最後一行;第一段第一行和最後一行在第六段裡出現在最後的下面兩行,成為一個雙行,這是一個很嚴格的格律。
但翻譯過來就變了。我們老以為西方現代詩是不嚴格的,其實我們看斯蒂文斯、弗羅斯特的詩,百分之六七十是古體,像我們唐詩宋詞一樣有嚴格的形式,但這些可能是譯詩很難去表現和達到的。
我們現在看到公映《星際》字幕版採用的譯本,是巫寧坤先生的。他就沒去押韻,但他翻得是比較準確的——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語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麼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裡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從這首詩裡導演諾蘭可能學習到的東西,是向死而生,反抗絕望;還有要獲得智慧。電影中庫珀從黑洞裡獲得了智慧;「他們的話語沒有迸發出閃電」,意思是他的話沒法傳達,跟庫珀無法向他女兒傳達那個信息一樣。
其實狄蘭·託馬斯向葉芝和莎士比亞學到了很多東西,愛用典。像這首詩中區分了四種人,這是從葉芝那兒學來的。
「在那悲哀的高處」就是接近死亡。在悲哀的高處走進祝福,走進良夜。之前「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歡欣」也是從葉芝那邊來的。「悲哀的高處」是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在荒野裡的暴怒呼喊。也有狄蘭的朋友說,狄蘭向他提起過克爾凱郭爾的父親也是在一個高地上來詛咒上帝,從那兒來的。
在《星際》裡我們可以看到,導演諾蘭思想裡不認為有上帝,這點上他跟狄蘭比較一致。他認為是未來的智慧人,過來造我們現在的宇宙或者人類新的居住地。諾蘭一家三個兄弟,兩個搞文學,作家、編劇;他是做電影的。他們的思想來源非常龐雜,所以這個電影的解讀我覺得還可以有更多。最近在微信裡瘋傳高曉松的一個譯本——
絕不向黑夜請安
老朽請於白日盡頭涅槃
咆哮於光之消散
先哲雖敗於幽暗
詩歌終不能將蒼穹點燃
絕不向黑夜請安
賢者舞蹈於碧灣
為驚濤淹沒的善行哭喊
咆哮於光之消散
狂者如夸父逐日
高歌中頓覺遲來的傷感
絕不向黑夜請安
逝者於臨終迷幻
盲瞳怒放出流星的燦爛
咆哮於光之消散
那麼您,我垂垂將死的父親
請掬最後一捧熱淚降臨
請詛咒,請保佑
我祈願,絕不向
黑夜請安,咆哮
於光之消散
我看到微信裡轉載的人不少感嘆「高曉松怎麼那麼聰明」,甚至有說「不論場景還是意境,都更接近甚至超越作者」。其實是他很多地方都不懂。首先他不知道詩體是什麼,所以他翻譯的最後一段是六行,這是不對的,應該是四行。
第五段,他把「嚴肅的人」,grave man,grave有墳墓的意思,也有嚴肅的、莊重的人的意思,他翻譯成「死人」、「逝者」是不對的,應該是嚴肅的人在死的過程中。再者,他把good night翻譯成「請安」,是很成問題的。
因為他是名人,要不然咱們也不提他。他自己還說「以糾正片中之錯譯,兼抒抑鬱之老懷。譯詩為天下第一有趣而無聊之事,須有趣而無聊之人為之」,我覺得他是又無趣又無聊。雖然高曉松也愛喝酒,但是我並不認為他能理解狄蘭·託馬斯。我們說「知之為知之」,不知咱們去研究,不一定我們什麼都懂,但是不好這麼去妄言。
整理/本報記者 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