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玉堂,陝西戶縣人。1949年他考入了西北工學院工業管理專業。1952年,因為新成立不久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急需各類建設人才,中共中央西北局決定他們這一屆學生提前畢業。楊俊棠被分配到了中蘇新疆有色及稀有金屬公司可可託海礦務局,從此他開啟了自己絢爛的多彩人生。
白
中蘇合營對於中國來說,利益並不是最主要的。中國從清朝以來就幾乎沒有間斷過的戰爭讓國家百孔千瘡,更讓國家的經濟落後世界主要國家好幾十年。世界已經進入工業化社會,國民黨政府把資源用於各種戰爭,工業很脆弱,建國時的工業可以說是一窮二白。建國伊始,百廢待興。工業需要人才,人才是第一生產力,所以我們的目的之一,就是跟著蘇聯老大哥學習,培養我們自己的工業人才。像詹玉堂這樣的大學生提前畢業,有關方面肯定有其中的考慮,那就是讓他們跟可可託海的蘇聯專家學習,成長為新中國第一批有色、稀有金屬技術人才。
於是詹玉堂就為自己的人生塗抹了第一筆顏色:白。國家工業一片空白,他的眼前也是一片空白。在大學的時候從來沒有接觸過俄語,要在可可多海拜蘇聯人為師,必須能聽得懂他們的語言。詹玉堂來到可可託海,被安排在礦務局下屬的可可託海礦場人事科,科長是蘇聯人。科長布置任務的時候有專門的翻譯,那倒沒什麼。但是既然是一起共事,尤其是要向人家學習,必須得主動跟蘇聯人交流。詹玉堂面臨的首要任務,便是學俄語。礦務局辦了俄語培訓班,可可託海的書店也有學習俄語的字典賣。詹玉堂用參加培訓班和看書學習這兩種方式,就像牛吃草一樣,大把大把地塞進腦子,然後在業餘時間,來到額爾齊斯河邊,來到白樺林裡,拼命地反芻所學的東西。於是一個月下來,能夠間或聽懂蘇聯人的隻言片語,兩個月下來,他能和蘇聯人進行簡單的交流,半年下來,基本上不需要翻譯,就能夠聽懂蘇聯科長布置的內容,進行一些業務上的討論,生活中的閒聊。
但是這一層白並不是就塗抹掉了。詹玉堂還面臨著另外的空白,那就是他在學校裡的時候,沿用的是解放前的教材,學的是資本主義企業的管理方式,而在可可託海是社會主義的管理方式。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差別,就是有階級和沒階級,這在企業當中體現得尤其突出。資本主義企業階層等級森嚴,社會主義企業各階層只是分工的不同。蘇聯作為老牌的社會主義國家,雖然在發展道路上走過很多彎路,但畢竟幾十年下來,企業管理的一套已經非常成熟了。他們把蘇聯國內的管理模式運用到可可託海,而詹玉堂面對蘇聯模式是一片空白。勞資關係,市場原理,這些在這裡根本不適用,詹玉堂這個工業管理專業畢業的學生,現在要從頭學習蘇聯人的管理模式。至少他剛接觸工作的時候是這麼想的。到後來才知道,比如統計學、會計學,還是有一定相通之處。但能夠通用的很少。在人事科工作涉及到填寫大量的表格,比如計件工資結算,比如勞務統計等等,這些表格完全由蘇聯人提供,是蘇聯制式的。詹玉堂從被人指導著填寫到可以自主的填寫,再到領會這些表格能夠反映的問題、趨勢,到後來他能根據這些表格提出自己的看法,讓大家一起討論。這才算上路了。不過有一樣東西是蘇聯人覺得神秘莫測因而羨慕不已的,那邊是我們傳統的計算器——算盤,「啪啪啪」的算盤聲迴響著詹玉堂國際交往中的唯一自豪。
那麼,到這裡,詹玉堂人生的白色抹去了嗎?沒有。在可可託海,白色是永遠抹不掉的。在山上,比如三礦、四礦這些地方,每年從八、九月份開始;在可可託海鎮,從10月、11月開始;凜冽寒風總會如約而來,在浩蕩的高天奏響冗長的冬日交響曲。寒風嘶叫,群山顫抖,牛羊歸圈,虎狼遁形。大地的生機在寒風中迅速消散,緊接著,第一場雪就下來了。
可可託海的雪天毫無詩意,只是雪一層一層地疊起來,溫度一度一度地冷下去。雪疊到後來,超過人的膝蓋是很平常的事。氣溫冷到後來,用滴水成冰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可可託海在冬天,群山、原野、樹木與河面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積雪成災,冰凍成害,這樣的事情在每年都會發生。在可可託海鎮,一年裡有半年是白地,積雪要到第2年的3月才開始融化,到4月或者5月才能化完。更別說山上有些礦點,每年只有兩三個月沒有積雪。作為可可託海人,無論是誰的記憶裡都有兩三場印象深刻的大雪。白茫茫的積雪是詹玉堂的人生色彩,也是所有可可託海人的人生色彩。
紅
詹玉堂從上學到工作的這一段時間,正逢上中國發生著有史以來最為轟轟烈烈的、最為徹底的劇變,那就是結束了四五千年來的階級社會,結束了2000多年來的封建社會,建立了偉大的社會主義新中國。詹玉堂出生小地主家庭,但是這一點也沒有妨礙他成長為一個無產階級的產業工人,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成為紅色中國成千上萬滿腔熱情參與社會主義建設的人中的一員。
可可託海,從建國不久中蘇公司成立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注入了深厚的紅色基因。它是中蘇兩大社會主義國家合作的項目,它的成立是中蘇兩大紅色政權的最高領袖毛澤東和史達林直接溝通的結果,它的管理者無一例外都是中國共產黨員或者蘇聯共產黨員。在中國的管理者當中,很多是軍隊的優秀幹部,他們扛著紅旗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打敗了國民黨反動派,把紅旗扛進新疆,抗進可可多海,插到可可託海的山頭上,映到各族人民的心坎上。安桂槐、王從義、祝天學,就是這些人當中的代表。他們在可可託海繼續高舉紅旗,帶領成千上萬的職工進行著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
詹玉堂剛到中蘇新疆有色公司的時候,見到了中方副經理白成銘。白成銘就是一個久經考驗的共產黨員,經歷過艱苦卓絕的敵後抗日,參加過波瀾壯闊的解放戰爭。在中蘇有色公司,詹玉堂了解了可可託海礦管處的性質和任務,來到可口託海,他充分融入到了鬥志昂揚的建設群體之中,他從此成為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者中的一員。紅色的可可託海給詹玉堂鍍上了生命的顏色。
紅色是火的顏色,熱烈而奔放,紅色是血液的顏色,永不停息地奔流,維持著生命。紅色是詹玉堂的顏色,從年輕時候的激情滿懷,到中年時候的老持穩重,到老年時候的點點滴滴,他初心未改,他紅色未褪。
蘇聯是成長了30多年的老大哥,中國是剛成立幾年的小弟弟,黨中央發出向蘇聯學習的號召,20來歲的詹玉堂在人事科40多歲的蘇聯科長科瓦廖夫跟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弟弟,也是一個合格的小弟弟。他尊重科瓦列夫,關心他在中國的生活,利用自己能和礦上其他人交流的特點,給科瓦廖夫帶來生活上的很多便利。他很好盡聽著地主之誼,科瓦廖夫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對這個謹慎的小弟弟也顯出非常的關心。詹玉堂性格溫和,好學心強,對工作認真仔細,科瓦廖夫很欣賞他,用心去培養他。在他的幫助下,詹玉堂進步很快。
跟蘇聯老大哥的關係是形式上的,為了紅色中國的工業發展,為了國家的繁榮昌盛,這才是本質上的。那是一個激情澎湃的年代,產業工人如滾滾洪流激蕩著整個中國,中國在基礎非常薄弱的情況下迅速發展起了第一批工業。可可託海就是這批工業的一部分。詹玉堂就是這成千上萬的產業大軍中的一份子。他和可可託海其他工人不一樣。可可託海的絕大多數產業工人,他們在解放前處於赤貧地位,沒有自己的產業,有的人甚至沒有自由,是共產黨把他們解放了出來,翻身做了國家的主人。楊軍堂是小地主成分。但是不管他們在解放前屬於是什麼成分,共同之處是他們都有一顆愛國之心,他們都是國家的主人,他們認同新中國,他們願意為新中國奉獻自己。詹玉堂在這火熱的工業建設中很快脫胎換骨,這當中,既有對形勢的正確認識,更為關鍵的是黨的傳統精神的薰陶。在詹玉堂身邊有很多從軍隊轉業來的幹部,他們在戰火中歷練了共產黨的高貴品質,在可可託海礦產的管理中,自不自然地顯示出來,他們信念堅定,他們公正無私,他們吃苦耐勞,他們把熱情和生命奉獻給稀有金屬行業。他們的帶頭作用,讓詹玉堂看到了新中國的美好的明天。因此詹玉堂也入了黨,成長為一名共產主義者。
詹玉堂是第一批分配到可可託海的大學生之一。身為大學生,和普通工人不一樣,可可託海的普通工人大部分都是文盲,因為他們在解放前根本沒有機會上學。但是,這些一線工人所表現出來的精神品質,時時刻刻感動著詹玉堂。他們不怕苦,不怕累,為了國家工業產業的發展獻出自己的青春和熱血,甚至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
紅橙黃綠藍靛紫
可可託海是稀有金屬礦山,主產白色的鋰輝石、綠色的綠柱石、黑色的鉭鈮礦石,還有其他各種顏色的寶石,如粉石、紫牙烏、水晶,等等,這裡的地下埋著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這裡醞釀著一個絢麗多姿的萬世神話。這個多彩世界距離詹玉堂並不遠。剛到可可託海不久,他就在舉世聞名的3號礦坑去參加過一線工作。那時候還是井下開採,詹玉堂負責從井下把採礦工人開採的礦石運送到地面上來。1號礦井很寬闊,架設了螺旋槳的階梯,順著階梯下去,四五十米縱深就是採礦的地方。地下粉塵飛舞,空氣稀薄,工人在這裡一呆就是一天。詹玉堂他們好一些,隨著每一次運送礦石到井口,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運送礦石上來主要靠人力,用牛皮背簍背上來。詹玉堂是文弱書生,幾乎從來沒有從事過如此笨重的體力勞動。牛皮背簍是軟的,巖石直接磕在背上,鑽心地痛,讓人忍受不了。他只好無限制地添加衣服,汗水也就無限制地流出來,一天下來不知道有多少公斤汗水流走。幸好當年的詹玉堂年輕力壯,他很快適應了這樣的工作。背簍裡,白色的鋰輝石,綠色的綠柱石,黑色的鉭鈮礦石,再加上各種顏色的脈石,一步一把汗水,一個階梯一個決心,終於讓這些礦石得見天日。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詹玉堂沒有計算過自己到底背上了多少礦石。一次120公斤,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背了多少次。時間的積累是驚人的,詹玉堂背上來的這些礦石堆在地上,也一定遠遠超過了他的身高。時間的磨練也是驚人的,詹玉堂上階梯的時候,從當初的雙腿打顫,呼吸不暢,到後來雙腿強勁有力,臉也不紅,氣也不喘了。再到後來,他的工作量可以超過很多同事。當時實行的是計件工資,一般工人的工資是每個月120元左右,詹玉堂可以達到他們的兩倍,拿到200多塊錢。
後來在上一局的安排下,詹玉堂戀戀不捨地離開了3號礦坑,重新回到人事科工作。很長時間裡,坐在辦公室的詹玉堂還沒有把心完全收回來,腦子裡總是出現白色的鋰輝石,綠色的綠柱石,黑色的鉭鈮礦石,當然還有粉紅的花崗石,透明的水晶,各種顏色的其他石頭……雖然在機關工作,但畢竟是在稀有金屬行業,不管在可可託海還是後來到了其他地方,只要看到這各種顏色的石頭,詹玉堂的心裡總會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可可託海的這些各色石頭,後來變成原子彈蘑菇雲的紅,人造衛星背景的藍,氫彈火焰的橙,氘化鋰的灰……繪遍了中國尖端工業的紅橙黃綠藍靛紫。
黑
在傳統上中國人不太喜歡黑色,因為黑色代表陰暗,代表妖魔鬼怪盛行的夜晚。但是詹玉堂的生活中,偏偏還有一抹厚重的黑色。
這一抹黑色起源於「文化大革命」。在這個浪潮中,很多人被打成了黑5類、反革命、走資派,但是這些被打倒的人當中並沒有詹玉堂。這個時候的詹玉堂已經調到礦務局機關當辦公室主任,是一個副局級的幹部了。因為「文化大革命」,礦務局機關陷於癱瘓狀態,機關幹部很多人被打倒,就算沒有被打倒的,在兩派的鬥爭中也無法開展工作。於是機關幹部紛紛到了生產一線。這種到一線去工作,完全是自發的,反正礦務局機關也沒有自己的事情,不如去幹點實事。留在機關,說不定哪一天被人看不入眼,就打成反革命了。機關幹部們有的到了3號礦坑,有的到了選礦工廠,也有的去了農場,當然也有的在迷茫不安中離開了可可託海,去了其他城市。而詹玉堂則去了煤礦。
扎河壩煤礦是701大隊在地質勘探當中發現的。1961年,正逢三年自然災害,大量職工吃不飽,出現大面積浮腫,礦務局黨委書記安桂槐局長、王從義多方籌集糧食,然而只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礦區三四萬人的生活。這年年終的時候,安桂槐當機立斷,壓縮稀有礦石的產量,調集大量的人手進行農牧業生產。煤礦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開採的,因為煤炭也屬於可可託海生活不可缺少的物資。從那時起,煤礦就成了可可託海產業的一部分,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依然在挖掘。詹玉堂來到煤礦,礦上領導給他安排的工作是拉煤。
煤層在山下,採取的是平洞開採的方式,當時已經挖掘了幾百米深。煤炭用雙輪手推車運出來,一車煤有300公斤。從挖煤的地方到洞口是下坡,坡度不大。詹玉堂是善於思考的人,在拉著手推車進洞的時候,他心裡就在想,300公斤煤拉著走下坡不費勁兒,難點在於如何控制速度,如果不加控制,車跑瘋了,人跟不上車的速度,會人仰車翻煤倒出,稍不注意會有生命危險。因此重要的是限制速度。詹玉堂的車裝滿了煤,他用力地拉動了,逐漸加速,看到速度已經差不多了,他便把身體呈稍後仰的姿態,利用坡度讓手推車自由滾動,用腳底當剎車,速度就限制了下來。但是這樣的姿勢次數多了,雙腿酸軟,那就需要憑藉意志的力量了。一天下來睡到床上的時候,他兩個小腿肚子都還在控制不住地跳動。
幹的時間久了,腿也就不那麼酸軟了,七八天之後,詹玉堂已經完全掌握了拉煤的技巧,一天的工作量比幹了幾年的老工人還多。於是這個機關來的工作人員又成了煤礦上拉煤工人的老師,大家紛紛向他討教拉煤的訣竅。
兩三年的煤礦生涯,給詹玉堂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這倒不是因為他坐了10多年的辦公室,又回到體力勞動上,而是因為煤炭工人的勤勞淳樸,讓他永遠也忘不了。常年累月在煤礦上工作,不管什麼衣服穿到後來都是黑色,不管什麼民族,都長著一身黑色的皮膚,煤礦生活區的用具,臭水溝裡流著的用過的水,到處都是黑的,這就是一個黑色的世界。詹玉堂的衣服也很快黑了,皮膚也很快黑了,那種黑是深入肌理的,甚至可以說是深入血液的。但是在這黑色的世界裡,有一顆顆跳動的紅色的心。為了國家,為了礦場需要,煤炭工人們任勞任怨,紅心向黨。煤礦工人們性格簡單直接,非常容易相處。他們對於楊俊棠這個機關來的幹部,一開始是各種照料,擔心他不適應煤礦的工作。後來看到他能幹得比一般人更好,一個個由衷的不吝讚美之詞。
後來回到機關,詹玉堂總會回憶起這些煤炭工人,他的工作是為包括煤炭工人在內的一線工人服務,他加班加點,他謹小慎微,他生怕自己的一個失誤給這些工人造成困難。在詹玉堂的人生裡,這一層黑色是怎麼也塗抹不掉了。當然,他引以為豪,並不願意去塗抹它。
綠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可可託海跟全國其他各地一樣,也迎來了發展的春天。不久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可可託海也吹響了再出發的號角。
陽光普照,煙波渺渺。綠色是春天的主色調,也是這一段時間詹玉堂的主色調。他從可可託海礦務局調到了新疆有色金屬公司,後來一直當到了有色公司的總會計師,成為副廳級幹部,並在總會計師崗位上退休。
現在的詹玉堂已經90高齡,雖然耳朵不太好用,但是身體很健康。在有色公司家屬大院裡,人們經常會見到他散步。見到認識的人,他滿面笑容打個招呼,或者停下來聊幾句,其樂融融。如果問他,在他的數十年多彩人生裡,哪一種顏色才是他生命的主調,那他會毫不猶豫的告訴你,是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