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
百萬級暢銷書作家大冰2015新書
《阿彌陀佛麼麼噠》
請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人在過著你想要的生活
她說:你知道嗎?走遍了大半個地球,才明白這兩個字多麼彌足珍貴。
我問是哪兩個字。
她輕輕地說:擔心。
你敢拿根棍兒去戳醒印尼巨蜥科莫多龍嗎?
你敢在金塔納羅奧淋上半個月的雨水,等待美洲鱷嗎?
你敢坐著導航失靈的船漂在龍捲風肆虐的巴拿馬海域,三次被雷劈嗎?
你敢擎著兩隻冰鎬高原攀冰,在四川阿壩州雙橋溝挑戰WL4高原冰瀑嗎?
你敢在南美海域自由潛,用漁槍捕獵海底十大毒物之一的獅子魚嗎?
你敢冒著被頂翻船的危險,去拍攝求偶期的大翅鯨嗎?
你敢潛入海底貼身拍攝牛鯊、虎鯊、大白鯊嗎?
你敢潛入海底零距離拍攝大青鯊嗎?
你敢摸著兩頭護士鯊哄它們睡覺嗎?
…………
以上種種,我也不敢。
但我的朋友小芸豆敢。
小芸豆是我認識的最亡命的女人,亡命得不要不要的。
很久以來,我對她的評價只有一句話:姑娘,你真是條漢子!
也有人評價她是個長得像林黛玉的孫二娘,那人是拍電影的,叫馮小剛。
還有人評價她真的很漂亮,漂亮到懶得把自己的男朋友介紹給她認識,那人是演電影的,叫Angelababy(演員楊穎)。
小芸豆不是演員沒演過戲,但她的彪悍事跡海了去了,秒殺很多狗血劇。
有一遭,她去北歐旅行,打電話回來和我聊天,氣喘籲籲的,令人浮想聯翩。
我問她是不是正在啪啪啪,若是的話希望她禮貌地掛斷電話,尊重一下我這個單身狗,同時大家友盡。
她操著溫州話罵我,BBBB了半天……
然後氣喘籲籲地喊:老娘剛捉了個強盜!打電話來和你分享一下!
小芸豆在挪威首都奧斯陸問路,找海盜博物館。
白天的奧斯陸荒涼得好比大城鄉結合部,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穿著帽衫的小夥子,又高又帥,還很熱情。
小夥子熱情地指了路,又關心地詢問了小芸豆的國籍、星座、行程,以及是不是一個人來玩兒的……
然後,小夥子掏出一把小折刀,熱情地抵在小芸豆的喉嚨上。
小強盜拿走了小芸豆的包包,臨走的時候兩個人還客氣地互道再見。
小芸豆旅行的履歷豐富,幾乎蹚過大半個地球,她懂得明哲保身有多麼重要,反正包裡也沒什麼錢,就當是賑災了吧。
但走出幾步後,她猛地一剎車!
不對,我相機的存儲卡還在包裡呢!
錢可以不要,幾千張世界各地的照片不能不要。她張開雙臂轉身狂追,火影忍者一樣。
一邊跑一邊喊:包!包!包!包!包!
她一著急,喊的不是英語。
小強盜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奪命狂奔,撞了鬼一樣。
小芸豆是溫州人,溫州人管包不叫「BAO」,叫作「BO」。
「BO」連續發音的效果,你自行腦補一下。
兩個人一前一後衝過街道衝過小巷翻過圍牆跳過柵欄……
小芸豆給我打電話分享戰績時,小強盜也在,他趴在地上,小芸豆的腳踩在他腦袋上。
小芸豆讓我和他打個招呼,我英語不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How are you(你好嗎)?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句話說得太不人道了。
三月的北歐積雪未消,他的臉一定很涼……
他一定很後悔招惹這個嬌小的中國小姑娘。
南拳,擅長短手連打,以小打大、以巧打拙、以快打慢、穩馬硬橋、以聲助威。
溫州南拳的精髓更是力從根起,勢勢相連。
小強盜一定不知道,這個邊吆喝邊揍他的小姑娘,還是個溫州南拳推馬高手。
他一定也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練拳舞劍的鏡頭上過CCTV(中國中央電視臺)的頻道宣傳片……
警察趕到時,小強盜的臉已經快被凍在地面上了,眼淚鼻涕流了一地,結了冰。
勇鬥挪威強盜的事跡和圖片,小芸豆當天就發了朋友圈,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刪了。
我問她,這麼珍貴的資料幹嗎要刪?
半天,對話框裡才蹦出來一條回覆:怕有人會擔心。
怕誰擔心?
她沒回復我,這丫頭片子不知又跑到了地球的哪個角落,忙著折騰生命。
小芸豆膽大,膽大心細人好。
她的胸和她的膽子一樣大,她的腰和她的心一樣細,她的皮膚和她的人一樣好。
和她相處是件愉快的事,她朋友雖多,卻很懂得照顧別人的感受,大家都愛她。
有一次在上海小聚,一堆人在上海一號唱K。
有個北京來的姑娘悶悶不樂,她摟著那姑娘的脖子安慰了半天,又把我喊過去,說:大冰是個婚戀情感作家,懂很多人生道理,讓他開導開導你。
我慌忙逃,呸啊!我是個野生作家好不好,鬼才是「婚戀情感作家」呢,搞得我像個雞湯段子手似的。
沒逃得了,小芸豆力氣大,掐著我脖頸兒把我給提溜回來了。
那個漂亮姑娘面臨的問題司空見慣:和男票(男朋友)性格不合,生活方式不合,相處得越來越不合,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臉期待地看著我,等著我指點迷津。
我既不認識這個姑娘也不認識她的男朋友,我能給她出什麼主意?我抿著嘴不說話……
小芸豆的手掐在我脖子上,收得越來越緊。
她常年攀巖攀冰,手勁兒忒大了,脖子快斷了。
我只好胡謅道:
……女人看男人,一般看他的社會屬性;男人看女人,一般看她的自然屬性。一般來說,這是最基本的男女關係定律,但如果完全按照這兩種屬性來處理男女關係,勢必反受其害。同理,若兩種屬性之間出現了難以調和的矛盾,緣分也是難免早盡……
那個姑娘眼睛一亮,點點頭,說她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啊!
…………
幾個月後在網上看到了那姑娘的照片,以及和「國民老公」王思聰分手的消息。
我鄭重聲明:我什麼也沒說和我沒關係不許微博罵我。
我給小芸豆打電話,搞什麼搞?幹嗎當時不把人家的背景給我說清楚!
小芸豆奇怪地反問:幹嗎要說背景?管她是什麼背景,她當時都只是個需要人關心的小姑娘而已。
小芸豆說,你是我朋友,她也是我朋友,朋友就是朋友,理應互相關心、互相擔心,和背景沒關係。
我覺得小芸豆說得很有道理!
我再次鄭重聲明:我什麼也沒說和我沒關係不許微博罵我。
小芸豆是個稱職的朋友。
她是個很樂於分享的人,她常年環球旅行,每到一個地方都給我發照片。知我俗務纏身,沒太多機會踏出國門,她專門拍些罕見的美景給我看:北極圈的劍芒極光,南極大陸的活QQ,東非草原的撒尿大象,湯加15米長的鯨魚,東京澀谷的童顏巨乳,馬丘比丘的旭日陽光……
有段時間,我的電腦屏保圖片每隔幾天就換一張。
她人物拍得也不錯,我最喜歡她拍的一組孩子的照片。她那時給國內某個山區小學籌備圖書館,每年定期親自背書進山,連續背了五年……
其實小芸豆最擅長的還是潛水拍攝,她基本上拍遍了大半個地球,全中國拍鯊魚拍鯨魚數她拍得最多最好,也最近。
她沒被鯊魚給吃了,沒被鯨魚的尾巴給拍死,真是個奇蹟……
總的來說,她是個「五毒俱全」的女人:獨立的處世觀價值觀,獨立的判斷思辨能力,獨特的人格魅力,獨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很愛讀書。
我曾不止一次跟人說過,你們都認為我是個旅行達人,但跟這個小娘們兒比,我那點兒旅行經歷當真是毛毛雨。不誇張地講,小芸豆若有一天提筆寫書描述自己的經歷,基本可以給中國當下的旅行攻略文學畫個句號了。
我勸她寫書,她和我打哈哈。
她說:我的旅行不過是我個人的生命體驗而已,我還這麼年輕,有什麼資格這麼早就來總結人生?這是對我自己不負責任,對讀者也不負責,萬一誤導了大家怎麼辦?
她說,將來再說吧,四十不惑後再寫吧。
我說:小芸豆你看,那麼多比你還要年輕的人跑了一趟歐洲、美洲,去了幾次尼泊爾、印度、東南亞,就能寫出連篇累牘的人生感言,也沒見有幾個讀者跳出來罵他們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啊,雖然無營養,但也無害啊……
她說:他們寫他們的,關你屁事?關我屁事?
她橫我一眼,兇巴巴地說:大冰,你把安全帶扣上,安全第一。
說這段話時,我們在上海,剛在地攤兒邊吃完小燒烤,她開車送我回住處。
剛吃完東西就扣安全帶,太勒得慌。我說算了吧,總共兩三公裡的路,用得著嗎?
她不依,我不扣她就不開車。
她皺著眉頭說:把安全帶扣上,安全第一!
我扣上,又偷偷鬆開,她嘎吱一聲在路邊剎住車,彎曲手指關節,往我腦袋上慄鑿。
幹嗎這麼兇,至於嗎?一根安全帶而已啊。
小芸豆認真地說:不系安全帶,萬一出車禍,你死了怎麼辦?
午夜的上海馬路荒涼,半天才慢悠悠地駛過一輛計程車,怎麼看也不像車禍現場。
我說:小芸豆,你不是出了名的亡命嗎?你擔的這是哪門子心啊?
我開玩笑說:反正你朋友那麼多,又不缺我一個,死就死了唄……
我說:行了趕緊開車吧,別擔心了。
我喊:小芸豆,小芸豆……
小芸豆,好端端的,你發什麼呆?
我嚇了一跳,小芸豆,你怎麼哭了?
小芸豆頭抵在方向盤上,眼淚順著尖尖的下巴往下淌。
一滴,兩滴,撲簌有聲。
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我傻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小芸豆,如果我說錯話了我道歉,你別哭了好嗎?你嚇著我了。
喂喂喂,小芸豆,你怎麼不說話?
良久,她才開口:
大冰,你問過我為什麼要刪掉挪威的那條朋友圈信息,我回復過你,怕有人會擔心……
她說她刪掉那條朋友圈信息時,人在火葬場。
小芸豆慌著一顆心,從北歐挪威飛到中國廣西。
廣西南寧火葬場。
左數第一個房間是個老人,第二個房間還是個老人,第三個房間是個年輕的80後。
他是小芸豆的朋友,潛水夥伴,潛友。
冰柜上放著透明塑料杯,半杯白酒。旁邊的人說:小芸豆,他一直念叨著要和你再喝一次酒,看來沒機會了……
小芸豆不作聲,也沒哭,端起酒杯。
第一次見他穿正裝,西裝筆挺的,看起來胖了點兒……哦,不,是泡腫了。
聽說水太深,壓力太大,內臟全壓壞了,不停地湧血,出水後只能把喉嚨切開,把裡面掏空,怪不得領結紮那麼高。
繞著冰櫃走一圈,他睡得安詳,化了妝,口紅有點兒不勻,臉上隱約有水珠滲出。
小芸豆伸手敲敲冰櫃……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好像是在催他快點兒起床。
鼻涕和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淌了出來。
特別難受,從未有過的難受。小芸豆整個人趴到了冰柜上,她大聲地問:到底怎麼回事,怎麼這麼不小心?你不是個洞潛高手嗎?那個洞又不是第一次下……為什麼下那麼深?到底什麼原因?
他開始變得模糊,小芸豆用力地抹去眼淚,他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屋子裡有音樂,不知是誰的手機,他最喜歡的樂隊是「美好藥店」,是一首「美好藥店」的《奇物葬禮》。
小芸豆渾渾噩噩地挪著腳步,跟著他。
他的遺體被推去告別廳,小芸豆跟在後面,看著人們忙前顧後地換照片,換輓聯,稀裡糊塗地聽著不知道誰在講話,稀裡糊塗地,告別會結束了。
當工作人員要把他的靈床推出去時,小芸豆回神了,撲上去扒開眾人要看他最後一眼。工作人員攔住她,喊:眼淚不要滴在遺體上!請讓逝者安息。
她蹲在火化室邊上哭,四處瀰漫著詭異嗆鼻的氣味。
一位臉生的朋友走來問:你就是小芸豆吧……
那個陌生的朋友說:我也是他潛水時的朋友,他常和我們提起你,誇你人好……還說你這個小妹妹最淘氣,總是讓人擔心。
那個人拍了拍小芸豆的肩膀,輕聲說:安全第一,別再讓人擔心。
小芸豆和他在邁阿密認識,一起學習CCR(密閉式循環呼吸器)。
他們是志趣相投的潛友,要好的玩伴。
他是洛南人,性平和,極愛笑,笑聲很有特點,一笑眼睛彎成一道縫。
十多年前從農村來深圳打工,從銷售做起,搏出來十幾家連鎖店。
他和小芸豆一樣熱愛生活,他愛玩滑板,愛滑雪,愛探洞,愛潛水,是WUD(國內技術潛水組織)的資深成員,2014年,他的洞潛深度刷新過中國紀錄。
他還是個很會照顧朋友的人。
一幫朋友去南美旅行,小芸豆喝開心了,在古巴的大街小巷裡打著赤腳瘋跑,邊跑邊開心地唱歌。凋零的巴洛克建築群,潮溼腥鹹的海風,一個東方女孩旋轉著瘋笑……
小芸豆跑累了,一屁股坐在石板路上。
身後顛兒顛兒趕來一頭大汗的他,手裡拎著小芸豆的高跟鞋。
他見她沒有被車撞死,很欣慰地呼出一口氣,像個父親一樣。
他們一起去墨西哥考洞穴潛水執照。
墨西哥亂,新聞剛剛報導發現了49具無頭屍。他擔心小芸豆的安全,晚上出門時保鏢一樣護衛在畔。
小芸豆漂亮,路遇的當地人吹著口哨調戲她,以為她不懂西班牙語。
他清楚小芸豆的戰鬥力,卻在小芸豆脾氣爆發前把她死拖活拽地拉走。小芸豆給他黑臉,他傻笑以對,說:姑娘,闖蕩江湖,安全第一。
他喜歡小芸豆,兄長式的喜歡,常說:如果我有個你這樣的妹妹就好了,又懂事又漂亮又有本事,就是有時候有點兒瘋……
其實,他瘋起來一點兒也不亞於小芸豆。
有段時間,他在斯裡蘭卡的YALA(雅拉國家公園)拍攝金錢豹,住在野生動物園區的空地上,溼氣重,他們幾個老爺們兒住在吊床上搖搖晃晃,身旁燃著驅蟲的樹葉,各種款式的蟲子嗡嗡地飛。
小芸豆去斯裡蘭卡潛水,順路去找他喝酒。他高興壞了,把《妹妹來看我》的歌詞改成「小芸豆來看我」,逗壞了每一個人。
小芸豆你要來看我,請你不要走路來;路上的坎坷多,我怕崴著小芸豆的腳;
小芸豆你要來看我,請你不要坐車來;車上的流氓多,我怕小芸豆被人摸;
小芸豆你要來看我,千萬不要走水路;船上的風浪大,我怕小芸豆掉下了河;
小芸豆你要來看我,千萬不要坐飛機;飛機上老外多,我怕把小芸豆拐出國……
他拎著酒瓶子又唱又跳,舞神上身,嚇得夜棲的動物撲稜稜地飛,人們費半天的勁兒,把他捆在了吊床上。
他的確是喝高了,趴吊床上自己晃,蕩鞦韆一樣,開開心心地唱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來,他奇怪地問眾人:咦,我怎麼被綁上了?咦,你們怎麼都是黑眼圈?
小芸豆給大家帶來了好運氣,小芸豆一來,金錢豹就交配了。
園區嚮導說五年來只看到過兩回金錢豹交配,這麼珍貴的畫面趕緊拍下來啊!
小芸豆的鏡頭不夠長,聽著旁邊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她急壞了,她搶過他的相機猛拍,他讓著小芸豆,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哥哥一樣,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他伸過腦袋來眼饞地說:拍吧拍吧,好好拍吧陳冠希……回頭我把你拍的小黃片保存好發到網上……
小芸豆吼:閃開,你擋著我鏡頭了!
她一個側踢,他飛了出去。
小芸豆光顧著拍照,不知不覺離得太近,他揉著屁股跑回來,把小芸豆往後拖回來一點點,壓低聲音道: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遠處的金錢豹支稜起耳朵,少頃,換了個姿勢。
…………
小芸豆離開斯裡蘭卡時帶走了那架相機的存儲卡,她帶著滿卡的金錢豹照片滿世界遊蕩,一直到了北歐的挪威,差點兒丟了,又迅速搶回。
小芸豆並不知道,斯裡蘭卡之行,會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
廣西都安大興九墩北洞穴。
水深120米,8/70主氣瓶,氣體剩餘0。
HALCYON H75一級頭因為強烈碰撞外殼損壞,並卡有大量巖石。
這是一次意外。
那個兄長一般善待過她的男人停止了呼吸。
34歲,正是壯年。
上海的午夜靜悄悄,路燈昏黃。
我陪小芸豆坐在車裡,一包面巾紙用完,又是一包。
我勸小芸豆:小芸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曾經歷過類似的情形,雪山上、峽谷裡,要好的玩伴殞命……
她搖頭,淚水甩在車窗上,清晰的點點水印。
他不是玩伴!她哭著說,他怎麼可能僅僅是個玩伴……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窗外,猛吸一口氣。
如果他只是個玩伴,那我早就已經死掉了。
小芸豆本應死在紅海。
那是一次深海潛拍之旅。
他們三五個人在北非的蘇丹上船,情緒高昂,滿懷期待,畢竟這條潛水線路第一次有中國人來。上了船後才發現潛水船條件較差,氣瓶密封圈有些老化。
船已出港,開弓沒有回頭箭,況且,瑰麗的紅海海底,可以拍出那麼多驚豔的照片。大家都是熱愛冒險的人,認真開完了安全會議後,決定不推翻原計劃。
第一天沒事,第二天也沒事。是啊,哪有那麼高的危險概率!只要下水前檢查好裝備,怎麼會那麼容易出事故?
小芸豆那時候注意力全在拍照上,每次出水後,她都惱怒地喊:你過來看看,你老是離我那麼近,老是破壞我的構圖畫面!
他在一旁呵呵傻笑,不辯解,任她發脾氣,他讓著她。
事故發生在第三天。
第三天,小芸豆撲通一聲跳下水,輕車熟路地下潛到30米處拍照。正拍得興起,突然聽到一陣異響,緊接著,聲音越變越大。小芸豆心一揪,馬上抬頭,頭頂上全是泡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沸水一樣。
壞了,背後的氣瓶出問題了,該死!下水前忘記檢查了。
水深30米處爆瓶是件恐怖的事情,按照這個速度,很快就會沒氣!
她下意識地去看氣壓表,心裡更慌了——氣壓瞬間從60帕降到50帕再到40帕……
完了!不出意料的話,不到半分鐘氣瓶就會空。
原本瑰麗的紅海驟然變得恐怖,安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小芸豆心一橫,豁出去了!吸完這最後一口氣,做緊急上升!
不緊急上升一定會死,緊急上升一定會得減壓病,嚴重的減壓病一定會死,但起碼不會這麼快……兩害相權取其輕,她用力吐出肺裡的氣,準備上升。
她一邊吐一邊慌,如果我堅持不到水面怎麼辦?還是會死!
但不吐氣又不行,上升過程中由於深度變化,水壓會變小,不吐氣的話肺會膨脹爆炸……依然是個死!
就在這時,小芸豆用右眼餘光看到一個身影,還沒等她從慌張中反應過來,胳膊被人拽住了,一隻呼吸器惡狠狠地塞進她嘴裡。
小芸豆一下子就不慌了,他來了!
他頂流而來,奮力挾著小芸豆踢水,兩人共用一個呼吸器共生了十來米。
經過這麼一通折騰,再呼吸時都有些急促。小芸豆看了下他的氣壓表,立馬又開始緊張了。怎麼搞的?他的氣壓顯示為10帕!
只夠一個人升到水面!
小芸豆猛地想起《奪命深淵》那部電影裡的場景。
簡直是一模一樣,也是兩個人共用一個呼吸器共生上去,也是氣體不夠兩個人用!
電影裡的女人產生驚恐,搶奪呼吸器,無奈之下男人一腳踹開女人……
那個男人沒做錯什麼。
潛水救援第一課:人有權選擇不去救援,首先要保證自身的安全。
小芸豆緊張地痙攣起來,她飛速地思索:他雖然和我要好,但也不過是有共同愛好的玩伴而已。這裡是深海,不是陸地,深海有深海的生存規則,他實在是犯不著為了我搭上一條命……要不,我別拖累人家了,我自己鬆手吧。
一想到自己將永沉海底,她整個脊背都僵了,漆黑的,沒有一絲陽光可以照進去的海底哦……
就在這時,手鬆開了!
小芸豆還沒來得及鬆手,他先鬆開手了。
小芸豆心裡咯噔一下,好的,他決定扔下我了……
扔就扔吧,不要踹我。
小芸豆盯著他面鏡裡的眼睛,盯著他的動作。
他鬆開手後,把呼吸器塞進自己嘴裡,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又把呼吸器再次惡狠狠地塞回小芸豆嘴裡。
小芸豆愣住了,你不是要自己逃生嗎,幹嗎又把呼吸器給我?
隔著清澈的海水,小芸豆看見他一手舉高,吐氣上升!
他把氣留給了小芸豆,自己選擇緊急上升。
傻瓜!
小芸豆一邊上升一邊罵,一邊罵一邊流淚,淚水融進海水,都是鹹的。
傻瓜,幹嗎找死!對你來說,我有那麼重要嗎?
傻瓜,這裡是蘇丹,全球最窮的國家之一,沒有減壓艙,治不了減壓病,就算能治,哪裡能找到直升機送你去醫院?就算能找到直升機,你難道不知道潛水後18個小時內無論如何不能坐飛機嗎?
小芸豆安全上船時,已經哭得睜不開眼睛,她看到他橫躺在甲板上,以為他快死了,跑過去捶他,邊捶邊罵。
萬幸,他沒死,只是輕微的減壓病症狀而已,他體格好,紅海留了他一條命。
他喃喃地說困,說想睡會兒,說小芸豆你別哭了,也別吵了。
他費力地伸出手,敲敲小芸豆的腦袋,說:記住哦,安全第一,別讓人擔心。
他說:小芸豆,哭什麼哭,你是我的朋友哦……
他漸漸睡著了,沉沉地打著呼嚕。
小芸豆抱著膝蓋,坐在一旁抽抽搭搭。
船在紅海的碧波中輕輕搖蕩,頭頂是耀眼的北非陽光。
不是愛人,不是家人,只是兩個死裡逃生的朋友。
…………
我問小芸豆:想他嗎?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點點頭。
我問小芸豆:那你以後還會繼續拍照旅行、繼續探險嗎?
她掛著眼淚點點頭,說:嗯。
她說:以前的小芸豆是什麼樣的,以後就還會是什麼樣的,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完成生命體驗,我自己清楚……但接下來不論我怎麼折騰,都一定會安全第一,不再讓他擔心……也不再讓身旁所有的人擔心。
小芸豆頓了頓,伸手抹乾眼淚。
她說:你知道嗎?走遍了大半個地球,才明白這兩個字多麼彌足珍貴。
我問是哪兩個字。
她輕輕地說:擔心。
她一邊慢慢地發動汽車,一邊說:大家總說相識容易,交心難。但如果不關心,怎麼可能交心……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應該是相互的,不管彼此身份差異有多大、性格差異有多不同,既然走到一起做了朋友,那朋友擔心你,你也應該擔心朋友,不然還叫什麼朋友呢?
我擁抱了她一下。
小芸豆,我懂你的意思了,很高興能和你當朋友。
小芸豆,我以後也會經常去擔心你的,其實你挪威抓強盜那次我就挺擔心你的,萬一你一個小姑娘叫人給揍了怎麼辦……
她一把推開我。
她指著我的鼻子,用溫州話兇巴巴地說:
Fei yu xu gu lei,de ou yu da ji a qi !
翻譯成普通話就是:
少廢話,給老娘把安全帶系上!
寫完這篇文章時,是凌晨,我在雲南麗江,小芸豆在北太平洋。
她加入了一個攝製組,計劃把一隻體長80米、體重50噸的大王烏賊從深海吸引到水面拍攝。
我很怕小芸豆被那隻深海巨無霸給吃嘍。
因為我們都是熱愛吃烤串的好青年,一起吃過許多次烤魷魚……
我摸出手機,想問個吉兇,電話剛一接通,小芸豆在那頭劈頭蓋臉地衝我兇:
這都幾點了還不睡覺?天天熬夜是慢性自殺懂不懂?你想猝死嗎?!
我咽了一口唾沫。
隔著一整個地球,我輕聲對她說:
好了好了,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