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福森和天鵝堡的前一晚,我們一行四人在慕尼黑飽受摧殘。這一天是雨天,整個城市灰暗透了,唯一的慰藉是當晚在皇家啤酒屋的饕餮大餐和豬蹄。在慕尼黑,每個人都愛喝酒,濃鬱苦澀的黑啤裝在跟人腦袋一樣大小的玻璃酒杯裡,它的厚重敦實已不能被稱作「杯」,或許叫「桶」比較合適。我們走在街道上,身邊經過的人都是一股啤酒的麥芽味。夜裡從市中心回賓館,凍得全身發麻。
第二天起床,窗外果然陰雨綿綿,打開窗,一股溼冷的水汽撲面而來,人還沒走,心先涼了半截。因為起得早,火車上睡得很香,車開到中途忽然眼角一片大亮,睜開一看,皚皚白雪之上是明亮溫暖的晴天,我們對視一眼,都驚訝不已。四個人全醒了,手忙腳亂地掏相機,那些車站旁一閃而過的小屋宇之上,全是厚實蓬鬆綿延了一路的積雪。寧靜的城市一旦下雪,就有了季節感。
福森很小,那鐵軌就像某一段血管的最末端,如神經的最小單位。我們下了站,抬頭一望,那阿爾卑斯雪山之上的塔尖和城堡,就是傳說中白雪公主的居所。它的主人是一個英俊而憂鬱的國王,路德維希二世,他的一生都活在夢幻裡,這座城堡的得名,便是源於華格納歌劇中為羅安格林騎士領路的天鵝。
這位君王登基的時候,只有十九歲,他迷戀理察·華格納的歌劇,醉心於藝術,日久天長,他終於對繁瑣的俗務失去耐心,漸漸退出了日常世界。他厭倦普魯士與奧地利的霸權之爭,離開了慕尼黑,一心夢想回到自己幽深的童話王國。我想年輕的時候,他或許也試圖熱愛那個萬眾仰望的朝廷,只是在君主專制的敗落面前還是失望而歸,永遠消失在夢幻的霧靄中。
這座浪漫主義的童話城堡,復活了他心中所有瘋狂的戲劇情節,那些關於騎士和聖杯的傳說全部在這座輝煌閃耀的宮殿中重現。畫家和設計師為他設計了場景和舞臺,當重重帷幕掀開,路德維希終於看到他夢中的仙境。不同於哥德式建築的凌厲幽邃,這座宮殿寬敞堂皇,圓頂覆於其上,碧藍的天光之下,耶穌端坐於蒼穹。相比於舊天鵝堡而言,這座城堡是他一心想要創造的神話,他曾寫信給華格納:「我要在波特峽谷重修霍斯萬高的古堡廢墟。」
遠處看去,城堡的藍頂白牆壯麗纖秀,雪山之脈綿長雋永,腳下湖泊深沉,蒼鬱的林野環繞其中,白雲之下,如他所說,那就是他心中「崇高的山與孤寂的眾神的黃昏」。二十歲的國王,身穿將軍制服和加冕的鬥篷,他黑髮捲曲,臉色紅潤,心卻已經老了。
他年輕時候愛著自己的表姐茜茜公主,直到她十六歲嫁給了奧地利王室,他知道自己永遠地失去了這位美若天仙的紅粉知己。路德維希二世一生未娶,他甚至在訂婚典禮的前三天取消了與索菲公主的婚約,自那以後他更加沉迷於音樂藝術,再也無人打動他的心。我中學時候的英語老師Miss Tan最喜歡電影裡茜茜公主側身坐在馬背上的鏡頭,她一身大紅的絨袍,從青翠的山野平原奔騰而過,陽光灑了一路。
除了新天鵝堡,他還是林德霍夫宮和男士基姆湖宮的主人。沒人知道年輕的國王為何總是鬱鬱寡歡,當他在空闊華貴的殿堂邊俯視他的巴伐利亞王國,當黃昏的暗金色廳堂裡響起他溫暖寂寞的足音,當他在極盡斑斕浮華的皇家畫室和音樂廳中安坐,在那嵌著國王徽章的扶椅中,當繡著波旁百合花的絲絨掛毯消融了他孤獨的禱告,他在兩千支閃耀著魔法光澤的鏡子廳裡,究竟在想些什麼。那鏡中映照的水晶燈的燭火和金色雕花的註腳,是否能滿足他童年的狂想?巴伐利亞是他的,這個王國的一切都是他的,但除了童話與仙境,他什麼也沒有。
眾神的居所極盡華貴,那些憂傷舒捲而燦爛如碎片的洛可可裝飾在國王的心中一點點綻放,如貝殼和花瓣, 每一個破碎凌亂的金色雕飾裡都蘊藏了幾千重光,窮盡世上所有的細膩繁複嬌豔。藝術家認為洛可可風格反映了貴族們嬌弱蒼白的敏感心靈,是空虛脆弱的映照,路德維希二世就是個嬌弱敏感的人,他羞怯的心如裝飾華美的落地鏡,在浮泛人世虛晃一遭,蹉跎的歲月就在鏡裡成了空。
可惜他並未看到宮殿最後的完工就匆匆離世了。據說國王逝世在湖中,死因至今是個謎,如他一生傾愛的天鵝騎士一樣,以羅安格林的方式完結了自己的一生。
我們在福森的那一天,天空始終晴朗燦
爛,城堡外的雪山在藍天下格外閃亮,這一片山水湖泊深澗和橋梁,無愧為國王心中的世外桃源。雪水洗淨後的城堡明亮而純潔,就像它不曾埋藏那麼多悲傷的秘密一樣。
從山上的雪路走下來,城堡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了群山之後。我們還能看到它腳下絲綢一樣靜謐無爭的阿爾卑斯湖,那是國王路德維希二世長眠的所在。
法國詩人魏爾倫稱他為十九世紀唯一的君王,他哀悼他的逝世,並祝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