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流浪者:我眼中的李翰祥
點擊上方 「閱讀培文」可以訂閱哦!
節選自《與光同塵:漫談110年以來的中國電影》
賽人 著 北大培文出品,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文章版權所有。轉載務請註明來自「閱讀培文」微信(ID:pkupenwin)
說起最鍾愛的華語導演,想來想去也只有三位,即孫瑜、李翰祥、侯孝賢,倒也大陸、臺灣、香港一個不缺。孫瑜和侯孝賢,看他們的一兩部好電影,就容易被其深深地魅惑,有人甚至還會不自覺地在心裡供起來。李翰祥和他們不一樣,他最大的長處是一點不擺架子,而更重要的是,你若真從感官到心靈都覺得李翰祥是華語電影的扛鼎者,是要把他的六十多部作品看到一半以上才會覺得他的好、他的妙、他的難得、他的可貴,以及他的精耕細作與浮皮潦草、他的疏朗放達與不得已而為之。
青年時期的孫瑜
嚴格來說,李翰祥的電影沒有一部是高精尖的,他自有其行之有效的電影語彙,例如習慣性地橫移鏡頭所形成的中國畫的捲軸感,但總體上對於影像甚少開掘。他也會感懷進進出出的人生再怎麼喜聚不喜散,臨了還得孤身走天涯,但他不會輸入更通透、更具標識性的價值觀,更休談直面人生了。最終,李翰祥還是以其獨有的豐富(不僅僅是產量)和絕不張揚的個性形成了他易於效仿又無法跟風的電影美學。這個編、導、演俱優的大雜家,裹藏著不急於或不屑於「拋頭顱,灑熱血」的家國夢,以及精於褻玩卻又分外頹廢的兒女情。
電影需不需要鮮明的個性,又或者電影究竟是不是要與形而上攀親附貴,這是看待李翰祥電影的脈門所在,就此也會拉開喜者自喜、厭者自厭的陣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李翰祥的電影有著高度的民間性和純粹的中國味兒。李翰祥在發軔期所執導的一系列令男性觀眾鼻血橫流的風月片,讓他成為中國電影史乃至世界電影史上極為罕見的短篇小說大王。這些均是小品化的、一部140分鐘左右的長片,實際上都是由三個以上的故事集錦而成。這些故事來源於天橋的相聲、明清的筆記小說,又或是坊間剔牙買單後的種種笑談。他也直接從薄伽丘的名作《十日談》裡取經,好比《風月奇譚》裡的《樹妖》一節。這些紅粉骷髏式的人間傳奇,套用李翰祥自己的片名,那便是《捉姦趣事》,滿目卻是一段一段名目繁多卻目的同一的偷腥記。常常是一對曠侶喜滋滋地過了河,卻樂極忘形地弄垮了橋,這一幕幕活色生香的戲劇的高潮,全在於如何重新搭橋和補橋。於是急眼急色的狗男女們,全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並極盡信口雌黃、顛倒黑白之能事。由此,中國最具傳統的厚黑哲學如同烏啼聲聲,在燈籠照不透的暗夜裡自鳴得意地叫喚起來。那種如《肉蒲團》中所陳述的「淫人妻者,妻必被人淫」的因果輪迴,在李翰祥這兒反而成了一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人生惡趣。不由想起《紅高粱》中的餘佔鰲表揚九兒時的那句著名的臺詞,「脫了褲子還是個人,提起褲子就不認人了」。
《捉姦趣事》
在李翰祥大大小小的改編作品中,他對《金瓶梅》最為上心。計有《金瓶雙豔》《金瓶風月》《潘金蓮》,以及《風流韻事》中獨立成章的那一段。後者說的是西門慶府上的下人宋金蓮因與潘金蓮重名,改名為宋惠蓮,她先嫁給蔣聰,後又從於家丁來旺,因「金蓮」夠精緻,被戀足癖西門慶盯上,兩人很快如魚得水。潘金蓮為鞏固自己的利益,讓來旺知道了宋惠蓮和西門慶的姦情。人窮志不短的來旺本也是情場高手,但氣憤之下為洗刷綠漆,竟說出要與西門慶決一死戰的豪言壯語。西門慶欣然迎戰,沒幾下就通過栽贓把來旺送到了縣衙。這時,宋惠蓮這個偷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嫁雞隨雞的觀念竟佔了上風,苦苦哀求西門慶,以為曾經的露水之情能保著自己的賊漢子順利過關。西門大官人自然冷血成癮,外加也是好面之人,你可以說他是淫蟲,但不能說他是軟蛋。西門慶買通官府,將來旺活活打死在大堂之上。春情如海的宋惠蓮上了吊,以死來宣布自己徹底退潮,永不上岸。但這故事的結尾,還不是宋惠蓮自絕於人民,而是她開棺材鋪的老爹也步了女兒的後塵,找了根繩子,走上了自產自銷的末路。就是這樣一群寡廉鮮恥、視道德如無物、不懼千夫指的紅塵中人,他們的生死愛恨自然不會引發觀者的同情心,可一樣能深昧著人心的險惡。想想《金瓶梅》要說的還不是某個主人在毫無底線地縱情山水,而是他的奴隸們是如何窮盡智慧與美貌,將那「有情」之事變得分外無情。極樂和極惡就是這麼你情我願地捆綁在一起,不是互相撕咬,就是同歸於盡。
據說《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影響頗重,李翰祥也拍過《金玉良緣紅樓夢》。林青霞的反串幾乎成了這部影片最令人懷念之處,李翰祥在這部極盡奢華的影片裡也是用足了十二分的氣力,但力所不逮之處還是層出不窮。其實《紅樓夢》的某些章節,李翰祥是可以選擇性地拿來一用的,好比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害得花痴賈瑞在夢中精盡人亡。色是剮骨鋼刀,但更像是一把鈍刀。賈瑞在寒風中瑟縮等待的不是又香又辣的鳳姐,而是一桶大糞撲面而來,這是可悲還是可憐呢。總覺著賈瑞對王熙鳳的傾慕,不單單是因為肉慾才迷了心竅,他有一點像混世魔王賈寶玉,也是太過耽於幻想了。
《金玉良緣紅樓夢》
《紅樓夢》的文學地位自比《金瓶梅》略高一籌,可能真在於曹雪芹既明白男人如汙泥,又知曉女人如清水。這世態人情還並非自顧自地一味敗壞,他會很善良地為我們留下一個氣口,即使這氣口有時會讓我們的呼吸更為沉重,但在殘喘之時,短暫的氣脈疏通卻能讓我們知足而樂。黛玉可以搞搞葬花之類的行為藝術,還可以是由老鼠變的,並嘲笑寶二爺是只呆雁。說到黛玉,自能讓人想起李清照的酸句「花自飄零水自流」。流浪,不僅是從林家寄寓於賈府,更是從內心深處與整個世界不謀不合。李翰祥的電影也愛陳述流浪這一母題。他自己從遼寧錦西跑到北平,又輾轉至香江,接著竄至臺島,最後又灰溜溜地返港。李翰祥獨立執導的第一部電影《雪裡紅》,根據著名作家、戲劇家師陀的話劇《大馬戲團》改編,而這部曾由黃佐臨執導、石揮主演的名劇,又來源於俄羅斯的名劇《吃耳光的人》。李翰祥在他的處女秀裡就已經展露了他對三教九流的興趣,那是一群流浪藝人在強顏歡笑地艱難度日。
李翰祥在盛名之時曾在《東方日報》開闢專欄,名為《三十年細說從頭》,主要暴露的是邵氏片場的趣聞軼事,說白了,也就是一個八卦集。1982年,李翰祥將專欄的部分章節搬上銀幕,還是喚作《三十年細說從頭》。依然結構鬆散,依然關乎風月,依然洋相百出。管他明星還是龍套,也無非是搭班子唱戲。他們懷著各自飄零的身世,從一個片場輾轉至另一個片場。可以說是與《雪裡紅》在遙相呼應,是又一出換湯不換藥的「大馬戲團」,並更加無視尊嚴和人格。與卓別林、費裡尼、伯格曼等大導演的馬戲團情結不同,李翰祥的流浪情結有些泛化,不光販夫走卒在遊遊蕩蕩,連九五之尊的正德皇帝和乾隆爺都喬裝改扮混雜其中,更不用說同治皇帝放著三宮六院不管,更願意在八大胡同裡亂轉了。李翰祥最想拍的是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的「流浪漢」溥儀,為這他還與貝納爾多·貝託魯奇打起了官司,結果自然是輸了。流浪有時是一個樂子,有時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命運。往深裡說,是家國感喪失後的聊以自慰,是入心入骨的玩世不恭。別人靠不住,自己同樣也指望不上,只能如和尚撞鐘般有一日算一日,在苟合中得到苟活。
同一個故事李翰祥要說好多遍,除潘金蓮的禍水橫流之外,明朝的正德,清朝的同治、光緒以及乾隆,他也常常反覆念叨,其風流韻事都大同小異。不少人誇讚李翰祥在置景上精益求精,但看來看去馬道還是那個馬道,水車還是那個水車,客棧還是那個客棧。演員也總是那麼幾位,男的是姜南、邵履仁、詹森、井淼,女的是胡錦、王萊、陳萍、恬妮。李翰祥的電影就是這麼不厭其煩,以不變應萬變,有時真如蓋章般就是個依樣重來。尤其是李翰祥重歸邵氏懷抱後的一系列作品,常常是老友重逢後的敘舊,而且是那種毫不顧忌老友耳朵會起繭的碎碎念。你要說李翰祥創新意識不強,他也許會拿雷諾瓦的名言作擋箭牌:一個導演一生其實只拍一種電影。
黃梅調、風月片、宮闈片是李翰祥電影的三大類型,其實還可以加上一個,那就是社會倫理片。李翰祥最受業內追捧的影片,是他赴臺後完成的《冬暖》,講的是大陸赴臺人士的一段幾經顛簸的戀情,也探討了「反認他鄉是故鄉」的遊子心態。本片是主演歸亞蕾演技生涯的重大轉折點。李翰祥真正意義上的成名作是社會倫理片《後門》。這是一部室內劇和舞臺化相當鮮明的影片,影片老舊也好,古樸也罷,還是顯現出李翰祥對人情世故懷抱惻隱之心後的些許失落,再刻板的說教也不能衝淡孤獨終老的境遇。影片主演是鼎鼎大名的胡蝶,雖年華老去卻依然風姿綽約,一顰一笑都如秋葉之靜美。王引扮演的文學家也是儒雅敦厚,常予人如沐春風之感。王引後來做了導演,片中另一位演員也做了導演,那便是李翰祥的把兄弟胡金銓。影片最大的驚喜還是李香君,這個跟秦淮八豔同名的女演員,甫一出場就豔光四射,古典氣息相當濃鬱,雅致而溫潤,讓人想起王丹鳳、周璇那個時代的面孔。壞壞的李翰祥卻讓她出演一名舞女,好在只是在雷池邊上被人摟著腰。
《後門》中的胡蝶
《後門》根據徐訏的同名小說改編,徐訏另一部作品《鬼戀》也曾被改編成《人約黃昏》。《後門》沒有那麼陰森可怖,泛著較為空洞的小資情調,更像是鄭振鐸這樣的老文人閒極無聊時信筆而作的小品。這裡也有一個流浪兒,膝下無子的一對中年夫婦想收養後門的一個小姑娘,本以為三口之家就此充實而輕盈地生活下去,不料小姑娘的母親找來了。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後,那個單身母親也準備打退堂鼓,起由是這對中年夫婦給她介紹了一個如意郎君。可小姑娘在生母遭遇車禍之後陪其苦守一夜的情景,讓中年夫婦還是作了罷,親情跟愛情一樣,都是強扭的瓜不甜。《後門》在日本公映後,被讚譽為充盈著東方倫理特有的美感。李翰祥自己也承認,這部影片的優勢在於其道德上的優越並不具備壓迫感。現在去看《後門》,讓人感動的還不全是李翰祥環環相扣又平白自如的敘事態度,而是誰在流浪,是那個因父母離異而不得不常在後門獨自玩耍的小女孩,還是那對知書達禮、勤勉工作仍無法填補寂寞的中年夫婦。這與李翰祥後期作品中的色情男女一樣,只是一個在揮霍,一個在拖捱,都妄圖將某類生趣梳妝打扮一番,到頭來,全都是「空」歡喜。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