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清柯
懷舊有很多種方式。
我始終想，在車裡頭放一瓶香水，是對過去最好的懷念。
同樣，我也始終認為，那些願意在車裡面放一瓶香水的人，比任何人都更珍惜懷舊，更珍惜那些永遠遠去的，又永遠不會遠去的人或者事。
準確來說，汽車香水的存在充滿了矛盾。
跟女生喜歡用香水渲染不同，大部分人使用汽車香水是為了掩蓋車廂本身的味道。
所以，你可以在一輛大卡車身上看到汽車香水，那個人可能是想掩蓋快餐盒留下的味道。也可以在一輛甲殼蟲或者MINI身上看到汽車香水，那個人可能是想掩蓋前一天打完球，黏在座椅上的汗味。當然，有的人只是單純不喜歡車廂內飾的味道。
總而言之，它的出發點很簡單，幫助人忘掉一些東西。
我們用汽車香水掩蓋車廂裡頭那些我們不希望記住的味道。但很有趣，產生這些味道的人或者事，最後卻跟香水的味道融在了一起。
於是，有的人聞到了香水，就會不自覺浮想。然後喜歡上這種浮想，然後一直把這款香水放在車上。
如果一定要用科學解釋，或許是人的神經形成的條件反射。一件事未必有多麼的重要，可是當這件事跟香水刺激的味道融在一起，這件事就開始變得難忘。
當然，我更相信那種虛無一些，老掉牙一些的說法。有的時候，你越是想忘記一件事，這件事反而更深地印在你的腦海裡。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款叫蒙地卡羅的香水。尺寸跟兩個蘋果一樣大，蓋子像古羅馬石柱一樣復古，味道永遠像膠水跟劣質酒精混在一起的酸澀。
有一天，我坐在我朋友的15年車齡的老雅閣上，我跟他吐槽味道非常刺激，然後他指著放在中控上的那個巨大的紅色玻璃瓶說，這叫蒙地卡羅。接著，他開始眼睛放光地跟我推銷這款香水，說了很久。
很難想像一個年輕人會喜歡上這種刺激的味道。
我一直以為這只是他的惡趣味，直到有一天搬家，我叫了一輛快車，然後那輛快車上也放了一瓶蒙地卡羅。
我很好奇，問那個開快車的大叔，為什麼會在車裡擺一瓶蒙地卡羅，順便開玩笑地吐槽，身邊也有一個跟他品味一樣的朋友。
可能是我過分的好奇，也大概是我的玩笑冒犯了他。他用那種分不清是批評，還是渴望分享而激動的語氣跟我聊了起來，聊了將近整整一個小時。後來我想，應該是兩種情緒都有。
他聊了這款香水本身。他說，這款香水的簡稱，叫大700。日本進口，價錢要好幾百。30年前，在一輛車賣得比一套房子還貴的時候，每個買得起汽車的人，都會在中控上放一瓶蒙地卡羅。
於是，在時間踏入2000年之前，他買了一輛凌志LS，然後在車裡放了一瓶蒙地卡羅。
然後，他聊起了他自己，聊起了他持續10年的失敗。
在10年的時間裡，他失去了那輛凌志LS，失去了在大沙頭舊貨市場的3個檔口，失去了三個小孩的父親資格，失去了一個妻子的丈夫資格。
他一度認為賭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方式，包括成就自己。
但他至今依然不肯定，導致他幾乎失去所有的，是他始終欠缺的運氣，還是賭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他更傾向於，是有的人刻意害他。
我們一直聊，一直開，然後經過海印大橋。在橋上往左邊望去，就是曾經的大沙頭舊貨市場。大概15年前，那裡經歷了改造，搖身一變成了數碼城。
聞著那股刺激的味道，仿佛那個曾經的大沙頭舊貨市場還在，仿佛時間被拉回到上世紀90年代。
有很多不方便透露名字的人到過他檔口，買過一些走私的音響設備。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坐在檔口裡，看三個小孩在檔口門前的空地打鬧。他喜歡把那輛凌志LS停在檔口門前，然後看著有些人一邊從車旁經過，一邊驚奇地點評兩句。
可是，話鋒一轉，他說該死的，一切都沒了。
這些稱得上有些科幻的事情，最後都留在車廂那股充滿刺激氣味的空氣裡，也只可以留在那裡。
他笑著說，後來市面上再也買不到蒙地卡羅，除了淘寶。不清楚算不算一種諷刺，價格只需要30元，包郵。
他不相信30元包郵能夠買到日本進口的蒙地卡羅，就像他不相信能夠重新擁有他失去的。
我問他，不怕對身體有毒？他不在乎地說，他在乎的都沒有了。
我記得王小峰說過，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他更喜歡新鮮事物。人們常說，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可有時候懷舊，是因為看不到未來。
所以說，沒有比在車裡放一瓶香水更能懷舊的方式了。在那個只有幾個平方的小空間，你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都被徹底融在那股香水氣味裡頭。
你開著車不斷跑過馬路，不斷碾過時間，一些東西得以被深刻印在你腦袋裡。儘管曾經渴望忘掉，但說不定某天，我們會試圖懷舊。
兩年前，一個女生送了我一個汽車香水。掛在出風口上，有幾塊葉片會隨著空調出風輕快地轉起來，然後吹出淡淡的花香。
她開玩笑說，車廂吹滿花香以後，這輛車就是她的了。可後來，車廂吹滿花香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之後那輛車被我賣了。那個香水倒是還在。儘管我不情願承認，但是聞到那股味道的時候，仿佛還是被拉回到了那個夏天。
她坐在副駕駛，捂著嘴笑，我覺得全世界的女生不如她笑得好看。然後我們跟著收音機的聲音，一起唱周杰倫的《開不了口》，唱著唱著，有些跑調，唱著唱著，喜歡了她。
我不清楚將那個大叔的回憶跟我自身的小資自戀放在一起是否合適，但這也大概說明了許多人喜歡用汽車香水的緣故。
儘管它可以輕鬆擁有，但它只屬於你，可以清晰感觸，無論開心的，抑或不開心的，只有你自己清楚，這股氣味意味著什麼。每個人都無法改變那些已經遠去的，可輕巧地把它們留下來，或許是我們每個人都能夠做的事。
即便有一天失憶了，我們還是需要呼吸，還是有很大的概率，能夠不由自主地懷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