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紅燈亮起。坐在小破麵包車裡的馬拉登,發現自己被瑪莎拉蒂、保時捷和法拉利包圍。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豪車。在此之前,他以為這種場面,只會出現在電影《速度與激情》裡。馬拉登記得他第一次來義烏時的震撼,在三年前的春天。
紀錄片導演馬拉登·科瓦切維奇,41歲,來自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勒。他想拍一部關於中國的紀錄片,馬拉登的中國記者朋友,推薦他去義烏。
震撼持續發生。郊區的工廠,大門上貼著招工廣告,義烏老闆開出的工資,是塞爾維亞同類工人的好幾倍,而西方世界還流傳著中國「廉價勞動力」的故事。馬拉登選擇把鏡頭對準生產節日裝飾品的工廠車間。紀錄片的開頭,工廠裡的年輕女工,手裡在麻利地給聖誕球畫上飾紋,撒上金粉,口中和同事聊的是中國傳統節日春節。
在紐約或是莫斯科,當人們把聖誕球掛上聖誕樹時候,很難想到那些在上面畫飾紋的中國女孩。一個不過聖誕節的地方,製造了世界上80%的聖誕小商品,產生的價值用於反哺春節。全球化以一種魔幻又充滿煙火氣的方式在鏡頭下鋪陳。
義烏商貿城一區三樓是喜慶用品專區。 李楚悅 攝
全球節日「氛圍組」
我在聖誕節的前一天抵達義烏。12月24日,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一個再尋常不過工作日的夜晚。除了酒店的前臺送了一隻蘋果外,沒人提及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吃蘋果的「習俗」,因為只在中國存在,也被調侃為中國商人為了推銷蘋果炮製的「商業計謀」。
商貿城裡,節日氣氛綿延不絕。這是個似乎沒有盡頭的商場群,分成五個大區,每個區四層樓,每層數千個店面。一個流傳甚廣但未經驗證的說法是,在每個商鋪前逗留三分鐘,按每天八小時計算,需要一年半才能逛完整個商貿城。
義烏商貿城內。 李楚悅 攝
義烏國際商貿城,當地人稱為「福田市場」,更廣為人知的稱呼是「小商品海洋」。這個被聯合國、世界銀行等機構認證為全世界最大的批發市場,二十年來專注向全世界輸送各類小商品。這座巨型商貿城,佔地之廣,商品之密集,種類之齊全,非親眼所見,很難真正描述清楚。
一區三樓是喜慶工藝專區。臨近春節,歡度佳節的氣氛接近峰值。大紅燈籠掛滿整間店鋪,不知疲倦地永遠旋轉;裝飾彩燈掛滿三面牆壁集體閃耀,店主端坐其中;幾百隻招財貓笑臉相迎,同時舉爪「招財」。
作為全球節日「氛圍組」,商貿城令人難忘之處並不體現在商品之多,真正讓人駐足凝望,瞠目結舌的,應該算專業性與創造力。商貿城裡一間店鋪只賣一類產品,極致垂直,高度專業。賣彩燈的不涉足彩球,賣八角宮燈的店鋪裡見不到哪怕一隻圓燈籠。但在這個細分市場內,創造力同時被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一樓的玩具區,你能找到「山東艦」「遼寧艦」模型,也能看見正在花式騎電動三輪的哪吒。
義烏商貿城內。李楚悅 攝
義烏商貿城內。 李楚悅 攝
義烏商貿城內。 李楚悅 攝
魔幻義烏
何亞玲坐在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中,手中握著大紅色的手機。
她在福田市場賣了近二十年聖誕樹。五六月是接外貿單的高峰期,一直到十月份出貨完成,聖誕生意接近尾聲。因為海外疫情,外貿受到影響,整個市場裡的聖誕飾品商鋪早早收工,有些已經把店面租給了賣燈籠的。綠色的「XX聖誕飾品」字樣還貼在玻璃櫥窗外,店裡卻掛滿了大紅燈籠。
何亞玲的生意是跟著舅舅和表哥做起來的。舅舅一家在塞爾維亞經商,他們告訴何亞玲,外國人喜歡過聖誕,節日的裝飾品每年都有穩定的需求。在此之前,何亞玲從來沒見過聖誕樹,對這個來自西方的節日沒有任何概念。新世紀之初,義烏做聖誕樹的廠商屈指可數。
何亞玲在商貿城。李楚悅 攝
因為與塞爾維亞的淵源,何亞玲是馬拉登聯繫上的第一家店主。「哎呀,那個大個子外國人,兩三年前在這裡折騰了好多天。」說起紀錄片拍攝,何亞玲和周圍幾家店鋪的老闆娘都記憶深刻。
成為義烏商貿城的老闆娘之前,何亞玲和丈夫在北京做了十年的服裝生意。孩子日漸長大,需要讀書的時候,全家人回到家鄉義烏。義烏小商品市場的傳奇最早應該從路邊攤算起,現在的商貿城建於世紀之交,已經是義烏第五代小商品市場了。乘著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東風,義烏的生意做到全世界。
2002年,何亞玲在商貿城買下一間店鋪,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裡擠滿各式塑料冷杉樹,等待來自全球給地的客商光顧。義烏人似乎天生擅長經商,關於義烏商貿的歷史,最早的記載可以追溯到宋朝,晚清時發展最盛。「雞毛換糖」的生意世代流傳,足以證明這片土地的商業天賦。直到上世紀後半葉,依然有義烏人在春節前後,挑擔出發,跋山涉水,去各地「雞毛換糖」。
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義烏農民開始沿街擺攤,小商品市場的雛形初現。推行農村經濟體制改革之際,義烏的小商品市場已經頗具規模,儘管當時政策仍未完全放開,但天生的生意人們趕上了屬於自己的年代。
老義烏人,對謝高華的名字都有些特殊感情。1982年,謝高華從浙江衢州調至義烏擔任縣委書記,當時義烏還未「撤縣建市」。這個不愛坐辦公室,喜歡走村巷的書記,順應民意,給地攤市場鬆綁。義烏的小商品市場得以從四十年前起飛。也是在1982年,國務院決定將160種小商品價格正式放開,實行市場化調節。兩年後,謝高華提出了「興商建縣」的發展戰略。這個戰略,至今仍一以貫之。
剛開始,何亞玲的生意並不順利。布置生產線的時候,花了十幾萬買了八九萬就能入手的機器,還有一些根本用不上的機器,最後只能當廢鐵處理。何亞玲是笑著回憶的,儘管創業堅辛,但一兩年後很快步入正軌。
「那種故事」過時了
在何亞玲的幫助下,馬拉登得以進入義烏工廠。他被這六百家聖誕裝飾品工廠吸引,確認這裡發生的一切與西方世界息息相關。
義烏的工廠,通常也是家庭的作坊。它們不僅僅小商品的生產地,也是家人、愛人、朋友相聚和談話的親密關係空間。馬拉登很滿意這個故事切口——在節日飾品的生產背景之下,家庭工廠裡發生相聚、別離、遷徙、團聚,這裡的產品運往地球彼端,見證另一些家庭節日裡的聚散離合。
馬拉登通過視頻軟體接受採訪。
紀錄片從2018年春天開始拍攝,持續數月。影片講述了幾個家庭的生活片段:原先務農,為了供兒子將來讀大學,在工廠打工的父母;生意做得很好卻依然住在工廠宿舍裡的一家三口,女兒想輟學加入工廠,父母則希望她繼續學業;一對姐妹,姐姐讀書,妹妹在工廠做工,放假的時候,姐妹倆會一起在工廠幹活;一個年輕家庭裡,為了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母親決定放棄生意。
馬拉登的鏡頭裡都是普通人,但他們之間囊括了全世界共同的親密關係。他們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朋友同事。「out of date.(過時了。)」馬拉登評價西方世界裡講述的大多數中國故事。他想拍的中國故事,並不只為了滿足大多數人對於中國的獵奇。所以影片一定要更加真實,也更加平凡,不必過多設計和複雜敘述。他希望能拍出義烏的日常。
2020年,紀錄片《聖誕快樂,義烏》在鹿特丹電影節上映。有人評價這是不那麼「西方視角」的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故事。馬拉登同意這樣的觀點,但他不認為自己視角獨特,是因為很多時候西方人拍關於中國的電影時,他們常常對老套的故事感興趣。「這些故事過時了,在十幾年前可能是真的,但現在,事實並非如此。」馬拉登說。
在義烏,工廠的老闆向馬拉登聊起招工困難,這也是何亞玲的痛點。節日飾品是季節性工作,五月至十月是生產旺季,通常十月之後就不再需要工人,尋找短工加劇了困難程度。「現在沒有五千塊一個月,根本招到不人。」何亞玲說。
對於今天中國的年輕人來說,還有許多其他機會。馬拉登記得,紀錄片裡的一些角色渴望離開工廠,嘗試更有挑戰的行當。馬拉登還看見,義烏工廠裡許多年輕人用著最新款的蘋果手機。
這些都不是他經常聽到的關於中國的那種故事。馬拉登曾輾轉求學美國、英國、南非和澳大利亞。他意識到,「那種故事」大都來自二十年前的刻板印象,不是當下真實生活。「如果說十年或十五年前的中國,主要是以工業製造業為基礎的經濟。現在,中國也在大力發展服務型經濟。中國也是最大的市場,而不僅僅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產地。」馬拉登說。
紀錄片劇照(受訪者供圖)
家庭、貿易與遷徙
因為方言理解困難,即便帶著翻譯,馬拉登也無法迅速理解拍攝對象鏡頭下的對話。他不得不長時間開著攝影機,以便捕捉更多細節。即便隔著語言的障礙,他也能感受到情感在鏡頭下的流淌。他們有截然不同的故事。有些人會想念家鄉,但他們最好的朋友都在這些工廠裡。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已是日久他鄉成故鄉。
「我想這是一部溫柔的電影,因為我拍的人都很溫柔。」馬拉登說。在影片接近尾聲的時候,有一段畫面是工廠裡在生產聖誕飾品,但對白來自不在鏡頭裡的年輕老闆娘和她的小兒子,在講述「年獸」的故事。
思念來自遷徙。義烏的人口數量和貝爾格勒差不多,但對中國來說,義烏絕對算不上大城市,但這裡又處處透著「國際都市」範兒。這座本地人口只有80萬的城市裡,生活著120萬外來人口,不只是中國大江南北的外來務工人員,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中東、非洲各地的客商。走在義烏街頭,身邊高鼻深目的外國人往來頻繁。他們之中,有不少長期生活在義烏。
得益於中國對塞爾維亞的免籤政策,馬拉登的拍攝非常順利。義烏的西餐廳也把他照顧得很好。「西餐廳」不單指歐美風味的餐廳,而是字面意義上「西邊那片的餐廳」。印度、土耳其、敘利亞、黎巴嫩、巴基斯坦、沙烏地阿拉伯的傳統美食,都能在義烏覓得蹤影,且相當正宗。馬拉登甚至在義烏髮現了波赫餐廳,起著當地流行的店名。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都無法找到波赫美食,但義烏有,不僅有,店裡還掛著塞拉耶佛老城牆的照片。
驚喜不止美食。「義新歐」貨運班列是「一帶一路」戰略的重點。「這是當今世界最有影響力的政策之一。」馬拉登說,他對「一帶一路」熟悉程度不亞於中國人。
目前,「義新歐」已經開通了至中亞、西班牙、伊朗、阿富汗、俄羅斯、拉脫維亞、白俄羅斯、英國、捷克9個方向的國際貨運班列。義烏,也因此成為中國東部重要的商品出口集散地之一。根據義烏海關發布的數據顯示,2020年1至11月義烏市外貿進出口總值2859.9億元人民幣,較去年同期增長6.9%,進出口額佔浙江省總額的9.3%。
紀錄片劇照(受訪者供圖)
但何亞玲最近的生意還是有些難做。海外疫情持續,聖誕的氣氛較之往年淡了不少。「外貿市場多少受點影響,尤其像我們這種節慶相關。以前光是印度的客單,差不多能佔到兩三成,今年是一點都沒有。老客下的單也全都反悔退單了。」何亞玲說。因為疫情,今年商貿城裡的人流明顯減少。往年帶著翻譯親自上門看新貨的客商,為明年訂購做準備的外商,也不得不選擇了線上交流。
「商貿城的女兒」
何亞玲一家也因此有了稍顯漫長的假期。往年,除了春節,何亞玲和她的同行們幾乎從不休息。何亞玲的女兒是在商貿城長大的。「只要不上學,我們都是帶她到市場,這裡周末也不休息。」何亞玲說。在義烏,大多數家庭分工明確,丈夫看著工廠,妻子守著店鋪。有兩個孩子的家庭,一個繼承家庭的生意,另一個負責讀書。
何亞玲的女兒,大學畢業後在銀行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辭了職,接替母親的工作。「其實我是不喜歡女兒來接這種班的。」何亞玲說。她覺得做生意辛苦,但女兒來了之後,可以獨立和外商交流,還開了網店,發展線上業務,讓她覺得,確實需要年輕人加入商貿城。
在整面牆的聖誕帽店鋪裡坐著的蔣燕豔,也是「商貿城的女兒」,小時候在市場裡玩,還經常迷路。蔣燕豔今年25歲,原先是《金華日報》的記者。工作一兩年之後,辭職專注經商。「我爸其實覺得不應該辭職,還是有個工作穩定一點,但上班太累了。」蔣燕豔說。現在,她可以自由安排時間,不僅接受了聖誕帽業務,還拓展自己的生意領域。
商貿城裡,更小的蔣燕豔們在玩耍。父母忙著洽談生意,祖輩在給年幼的孩子餵飯,稍大一些的孩子在走道裡追逐玩耍。每一間店鋪,都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家庭。
紀錄片劇照(受訪者供圖)
紀錄片劇照(受訪者供圖)
冬夜,天色暗了下去,薄霧漸漸湧上來。街邊的「翼雲咖啡」裡,兩個蓄絡腮鬍的外國男人坐在臨街的位置下西洋棋,暖黃的燈光在水煙的霧氣裡氤氳。義烏街頭,咖啡館的密集程度不亞於上海,它們一般營業至凌晨,主打產品除了咖啡,水煙、中東各國的傳統食物也很受歡迎。
因為疫情,馬拉登在貝爾格勒的家裡徘徊許久。今年原本計劃拍攝的新片,不得不擱置。《聖誕快樂,義烏》在塞爾維亞和中國的首映,也遲遲無法推進。「或許2021年我會帶著它來中國,畢竟在中國疫情控制,讓這件事看起來更有盼頭。」馬拉登說。
(上觀新聞 作者:李楚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