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鄉民謠》中,民謠歌手LlewynDavis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像一粒隨風漂泊的種子,整部電影旨在敘述他從一無所有,到一無所有,一步一步,在平庸裡沉浮直到寂靜的過程——他甚至沒有一個可供夜晚安睡的去處,只能在各色朋友們家中的沙發上蹭睡,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整部影片,印象最深的一幕還是在燈光微醺的小酒館裡,Troy邀請Jim和Jean合唱的那首《500Mails》,在這首歌響起的那大概四分多鐘的時長裡,我的腦海裡不斷閃過許多曾經的畫面,概括起來,無非是告別——急促的、溫和的、漫長的、轉瞬的、動容的、無感的、出於本意的或非出於本意的,林林總總,火車駛向陌生的城市,LlewynDavis的腦海裡大概短暫浮現出了曾經的小酒館,記憶影綽,所有唱過的民謠,或許無非是醉酒的故鄉。
我的好朋友魚離開故鄉大概有許多年了,我對他的最後記憶是他從北京返回家鄉,我們相約見一面,那一面難得的不趕時間,慢慢悠悠,心情自若,吃完飯後,我們走在一條有點冷清的街道上,隨機步入了一家燈火溫馨的藏清吧,我還記得那家店的門前掛著的牌子很特別——「不定時開張,有緣則見」。這句話日後似乎成了我的口頭禪,每當和一些古老的舊夥伴重聚,到了要分別的時候,我都會雲淡風輕地朝對方丟下一句「有緣則見」。
這樣,似乎分別的氣氛就會顯得輕鬆一點、灑脫一點,不是那麼沉重了。其實並不是的,我發現分別後不久,思念和傷感就會加倍襲來,如重新歸攏的霧。魚和我是高中時的同學,從大學畢業後就選擇去了北京,做UI設計,我們平時不怎麼聯繫,只是靜靜躺在對方的好友列表裡,每當他回到家鄉,總會告知我,抽空和我見一面,隆冬時節,我們都開始忙碌了,囿於各種各樣的瑣事當中,可能一年到頭來也沒有一次見面的機會。
我遇見了很多新的面孔,觀看了很多新的影片,在這座北方小城原地打轉,畢業第二年的冬天,我獨自去了兩次和魚當年一起去過的那家藏清吧,第一次沒緣見,巧趕上店鋪關門,第二次大概相隔了有半個月,看到店主人正在門前清掃積雪,他將我迎進店裡,告訴我前些天去了場音樂節,今天剛剛回來。
我點了一杯當年魚點的酒,環顧著塗鴉牆,在布達拉宮的腳下,看到了魚當年留在那裡的簡筆畫——一隻永遠處於飛翔狀態的無腳鳥。「這隻鳥叫咕咕鳥。」魚曾對我解釋。「為什麼?」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這首歌曾被王家衛選作《春光乍洩》的插曲。歌曲響起的時候,鏡頭上是伊瓜蘇瀑布,無聲、緩慢,聽不到一絲奔湧的泉聲。王家衛借用鏡頭,製造了時間靜止的逼真幻覺,而在這凝視伊瓜蘇瀑布的間隙裡,我想起了黎耀輝和何寶榮的HappyTogether,黑白的記憶。陽光訴說著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心碎,黎耀輝終究還是一個人去了世界盡頭的燈塔。和何寶榮遙遠而漫長的過去,須臾的分離,此情此景,大概即使心碎,也無法開釋吧。「黎耀輝,不如我們從新來過。」
這首歌在此地響起,我靜靜注視著杯中的酒,清吧裡老式的裝潢,昏黃的燈,都漸漸安靜如同時間本身,一如世界盡頭,伊瓜蘇瀑布緩慢的流逝。「有緣則見。」
後來,魚接連換了好幾份工作,輾轉於不同的城市,偶爾點開他寂寥的朋友圈,稀拉的幾條動態還定格在幾年前的冬天——幸好「有緣則見」,為那遙遙無期的重逢填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我們尚處於彷徨飄零的年紀,各自謀生,不知道明天歸處。
既然如此,與其輕易向對方許諾「我們一定會再見面」云云,還不如「有緣則見」來得輕鬆淡然。因為我們都不能保證,彼此一定會重逢,索性不許諾,沒有許諾,食言也就無從談起。這樣,在真正得以重逢的時候,說不定還會有意外之喜。
某天,魚忽然讓我給他寫封信,我思索半晌,言語匱乏,腦海裡隱約浮現的,只有兩句反覆升落的詩。後來,我成了藏清吧的常客,和店主漸漸熟絡,得知他曾經是一名朝九晚五、生活四平八穩的公司文員,工作數年,有了點積蓄,再加上心底早已對日復一日的乾巴巴的上班生涯倍感麻木,就獨自一人來到這裡開了家藏清吧。
生意不盡人意,但也可以勉強維持度日,閒暇的時候,彈彈民謠,聽聽歌,會二三朋友,雖然旁人看來不免太過孤僻,但總有幾個交心的夥伴,脫離了勾心鬥角、虛心假意的交際圈,與世無爭的生活,簡潔、養心。
走出影院後,心中久久難以忘卻的,是二人站在老北平的屋頂的相對無言那一幕。藍天白雲,清澈目光,天光雲影共徘徊。大概那一刻,雖然沉默,卻已勝過千言萬語,「別離」二字加在他們身上,反而顯得格局小了。
在我們的父輩,朋友之間要見一面很難,因為交通不發達,缺少通訊工具,而在我們這個信息化年代,別離又顯得太廉價,或者因被不必要地解讀了太多次,本身的質地反而被掏空了。
其實,越長大才越發懂得——別離其實是為了更好的重逢啊。沒想到,此一去卻再次與「別離」二字撞了個滿懷。店門前已是一派冷落的跡象,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昔日裡熟悉的裝潢、陳設,早已清理一空,只有門前的玻璃上,張貼著醒目的「轉讓」字樣。
「有緣則見」的木牌,依然靜靜無言,似乎是在提醒著我,這裡確實曾存在一家叫做「葛瑪藏清吧」的門店,在這裡,我和魚把酒言歡,和店主聊天南海北的見聞,和古老的朋友寫信。但此刻的心境卻極其平靜、分明,與幾年的自己頗為不同——這裡的不同,我後來思索,應該是指面對離別的那份心態。
毋庸置疑的是,他一定再次出發了,因為來自心底的召喚,我沒理由不這麼想——甚至於,我莫名其妙地腦補出了他此刻的神情舉止。
如果此刻他正站在我的面前,也一定會再次展現他那苦中帶甜的幽默本領,打趣一番,對我說道:「朋友啊,今天我們沒緣見了,下次挑個良辰吉日來吧!」瑟瑟的冬日,我竟由衷地笑了起來,並像啞劇演員一樣,對著眼前的空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這一拍,站在我面前的他不只是他了,還有魚,還有許多人,還有我的每一個老朋友們——過去的朋友,以及未來歲月裡即將相遇的,也註定離別的朋友們。
「是啊。」我說,「看來我們緣分尚欠啊老弟。」「嗯啊。」我看到他故作沉吟地笑了笑,思索再三,欲言又止,衝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只要懷著註定再會的願景,你我皆是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