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4月08日 00:00 來源:文匯報 作者:沈軼倫
字號內容摘要:教師來,是為學生準備。教師銷假備課,新學期就開始了。學生返校登記,春天就進入了校園。老師捉了西瓜蟲給皮大王,說:試試看養西瓜蟲。話梅沒有頂出泥土,但西瓜蟲鑽出了一個春天。
關鍵詞:西瓜;老師;話梅;學生;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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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來,是為學生準備。教師銷假備課,新學期就開始了。學生來,是為花朵準備。學生返校登記,春天就進入了校園。
一整個校園裡,最先開的是白玉蘭。前一天,毛茸茸的頂芽端坐枝頭,像警覺的小動物。第二天,皮毛劈開,露出花被片,似白色柞綢。溫潤香氣蕩漾下,山茶也跟著開了,碩大花盤紅豔豔,襯著油綠葉子,有種中式的喜氣。
我的祖母退休,帶回印有廠名的搪瓷飯碗、茶杯和毛巾,還有胸佩的大紅花。那花就像這茶花,下面還掛著布條子,燙著金字:光榮退休。廠裡的幹部敲鑼打鼓把祖母送回家,周邊鄰居都說,大廠好。
我扯著胸花玩,直到扎花的鉛絲鬆動,直到花瓣散開,原來是一卷上漿的絹布,沾了水,會洇色。我也把真茶花撿回來,把花瓣一片片攤平夾進書本。過了幾天去看,紅色變成粉色,再過一段時間去看,粉色變成褐色,像陳舊的血跡。我就不喜歡了,把它們剔出來。但有時忘了扔,隔年翻書時看見,那花瓣早就和書頁粘合在一起,變脆了,變得透明。一吹,如糯米紙一樣,撲簌簌掉落。
山茶開了後,就輪到迎春和結香。前者開成了一片小型的金色瀑布,後者則把串串黃燈籠高掛枝頭。學生們跑步,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每次經過那幾棵結香,都要捂住鼻子。結香的香氣過於洶湧,叫人吃不消。只有學校裡的皮大王才似聞不到,一直去花壇偷偷挖著什麼。
老師捉住皮大王問:「為什麼逃課去花壇?」皮大王不肯說。但同犯不禁恐嚇,已經招了:「我們去種花。」
老師問:「種什麼呢?」
同犯坦白從寬:「我們,把話梅核種下去,秋天,可以結出許多話梅來吃。」
老師問:「怎麼個種法?」
同犯說:「我們分工了,他早上去翻土,我下午去澆水。我們還從家裡帶了鴿屎施肥。」
老師道,「好的,那你們答應老師,一,利用課間休息去,不要逃課,二,澆水施肥同時,要每天寫種植日記。」皮大王抬起頭,不可置信,自己竟然沒有挨訓。
驚蟄了,打雷了,下雨了。天氣轉暖,玉蘭凋謝。皮大王趴在窗口,久久凝視。紫荊開了,海棠也開了,婆婆納將藍色小花繁星般鋪滿地面,但話梅沒有抽芽。
老師走過來,雙手按在皮大王肩膀上。兩個身影一前一後走到花壇。皮大王一鏟插下去,新翻出的泥土溼潤,褐色土塊裡露出淡棕色的圓點,是話梅核。它們日日接受孩子的照看,但什麼動靜也沒有。
煮過的種子,不會發芽。老師說。然後他講解了種皮、胚和胚乳。埋過話梅核的地面被翻攪,從泥洞深處爬出好幾個肥滾滾的西瓜蟲來。老師捉了西瓜蟲給皮大王,說:試試看養西瓜蟲。在鞋盒裡搭建一個立體迷宮,用番茄皮為餌,指引它們認識道路,走出迷宮。
那一個學期,我們班上每個學生都養了西瓜蟲。每個人都在課桌裡放一隻鞋盒。胖乎乎的潮蟲像含羞草一樣,被輕輕一觸,就滾成一個圓球。大家興高採烈去找老師。但老師在辦公室的角落裡坐著,桌上攤開一本全英文的書。
1997年的春天,我祖父母工作過的萬人大廠,正從市區搬到郊區。國營大廠在砸錠裁員,而外資企業在浦東設市招人。老師和我們說這些話,好像在講解種皮、胚和胚乳,好像在試圖解釋,為什麼為話梅核再殷勤地澆灌,也不會開出花來。
「我不想一直在這裡,你們能明白?」老師說。
春天過去,大家各自豢養的西瓜蟲都養熟了。天天用餌馴導,它們大多也會繞開預設的歧途走出迷宮。後來我們把這件事情說給老師聽,在2017年的網絡上。班級同學會花了二十年,終於在跨國公司高管的頁面上看到他的電郵地址。他回了一封全英文的郵件,說在年輕的時候做過你們的老師,我亦感到十分榮幸。非常書面的措辭。
那時候他真的很年輕,實在也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年長些的老師把皮大王捉到他面前,是要他來教訓做規矩。但他卻耐心地等待在一邊,等待孩子種話梅。話梅沒有頂出泥土,但西瓜蟲鑽出了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