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博門口有好幾株柳樹,雖然蕭瑟,但身子骨照舊柔軟,一幅豐子愷漫畫展的幔子在枝條面前搖晃著,遠處有小橋,伴著路人推自行車的背影,恰也穿藍衣裳,仿佛跟豐先生筆下的漫畫人是一家。再過去一株柳樹上頭,也懸著唐寅畫展的幔子,只是可憐了這唐生,穿得正兒八經,掛一個六如居士的招牌,籠著袖,一付老學究的派頭。
蘇州人到底是喜歡唐伯虎的,聽一老爺子與人閒聊,疊聲說著:「今天有空,來看看唐伯虎。」熟門熟路的樣子,好像是來走親戚的。見他把鼻子貼在玻璃看裡頭的字畫,仿佛是想嗅出一點唐伯虎點秋香的蛛絲馬跡。可這秋香終究是杜撰出來的,倒是有個叫沈九娘的青樓女子,對唐生一往情深,不離不棄,在那張吹簫仕女圖前端詳了半天,不曉得她的容貌裡有沒有九娘的眉眼。看古人的畫,總央青山一起去,她對書畫從不深究,唯喜卷尾的跋,昏暗的燈光底下,聽她輕輕地念,看這眼前的畫墮入凡塵,如紅樓往事般輾轉流離,心中生出無限憐愛。
畫展罷了,與青山在平江路飲酒敘舊,她竟一本正經拿出巧克力送我,紅彤彤的盒子,扎一朵金蝴蝶結,看我神色平常,微微一笑,又掏出一粒松果:「呶,玄墓山上聖恩寺裡撿的。」 先前聽她說起,紅樓夢裡的妙玉就是在聖恩寺出家的,我立時歡喜起來:「就當是妙玉送的。」聖恩寺有一株臘梅,清寂孤傲,早早零落,伊人只得拾取松果一枚,聊慰思古幽情。青山照例喝到微醺,本欲再吃碗小圓子,見陽光大好,又想去探梅了。
從平江路折向小新橋巷,是耦園。夾著河道的小巷子,綿長可愛,大約年關已近,靠河的繩索上懸著醬肉,醬鴨,燻魚,長條子石凳上堆著白色泡沫盒,養著碧油油的小青菜。有個閒來無事的在釣魚,一動不動的樣子,仿佛在打瞌睡,若按照豐子愷老先生的意思,那魚竿上應該再立幾隻紅蜻蜓才有趣味。又想起唐寅晚年的幾幅字畫,落款之處,「六如居士」與「南京解元」之印並用,雖說皈依佛門,對昔時的那場牢獄之災,終歸意氣難平。還是豐老先生佛性根子深厚,在《敝帚自珍》裡寫道:「回思少作,深悔諷刺之徒增口業,而竊喜古詩之美妙天真,可以陶情適性,排遣世慮也。」 他一生歷經磨難與屈辱,但仍修煉得容顏天真,心地慈悲,真正應了木心的一句詩:「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耦園東花園處,有一月洞門,裡頭疏疏離離地種著梅花,一株臘梅已呈零落之姿,但另外幾株粉萼,綠萼,卻正羞澀待發。梅花只開了一朵,倚著紅窗欞,仿若茫茫人海中寂寥的回眸,整個園子的鐘靈秀氣都聚在了那一剎那。賞梅最忌牛飲,所以蘇州探梅的佳處,不在香雪海,也不在林屋洞,而在古城裡那些大大小小的園林裡,三株五株,隱在庭院之深處,廊前簷下地開著,仿佛這園子的主人去了,還會再回來。沿著小徑轉出去,一抬頭,見「耦園」二字嵌在月洞門的反面, 溫柔含蓄。想著初春時分,園主人與妻一起,賞梅吟詩,興盡歸家,也是這樣一抬頭,看見「耦園」這兩個字,兩人相視而笑,仿佛相愛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與世俗又有何干係?
在地鐵站與青山作別,她的車先到,又轟轟地開走了,站臺一下空蕩了,好像豐子愷的一幅畫,酒闌人去,只餘一卷竹簾,三隻杯子,和一鉤新月。豐老先生在畫上題,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