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這個字眼,對於我們有了新的含義。」比爾·普爾曼《獨立日》演講曾經是中學生們英語朗誦的必備節目。作為一代人的燃點,1996年,《獨立日》第一次帶領人類擊退了外星人攻擊,第一次創造了史上最高票房8億美元,第一次定義了一個新類型片「災難片」,直到兩年後《鐵達尼號》才超越了它。20年後的今天,當艾菲爾鐵塔、大本鐘和新加坡金沙酒店都在天空中打起了滾,地球上的防禦和反擊不再有國家之別,當電影不再是一枚席捲全球的重磅炸彈,我卻有點懷念那個影碟機裡,威爾·史密斯扮演的,罵罵咧咧暴打外星人的大兵。
電影《獨立日2:捲土重來》劇照
「第一部《獨立日》,你如果仔細審視,並不是一個純粹的災難片。」導演羅蘭·艾默裡奇對我說,「裡面有15分鐘到20分鐘大災難的場景,但更多的是空戰。」當年電影在白宮試映,他因為不安,將柯林頓總統身邊的位置安排給了比爾·普爾曼。20年前,人類和外星人的大戰在此開篇,此後成為全球大銀幕上的重要主題,名字等同於大投入高票房的艾默裡奇,卻並不想在同一道路上安全前進。時隔幾年後,他導演了《後天》《2012》這樣真正的災難電影。「我出身長大在德國,我們沒有超級英雄,而且我也不太情願用一本特別有名的書或話題,來拍攝電影,比如《哈利·波特》和《飢餓遊戲》。」艾默裡奇的理想是「我希望創造自己的題材和類型」。他所導演的絕大部分成功之作都由他親自編劇。多年來一直自稱不拍續集的艾默裡奇重新拿起了《獨立日》的招牌,這次他選擇了一個全世界聯合起來的「太空防衛署」機構。全球資源統一調配,各種膚色人種協同作戰。
導演羅蘭·艾默裡奇
「如今的世界是分崩離析的,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和不和是主旋律。如果我們要進入太空,依然各自為政,可是在太空裡的生存守則是什麼?作為人類,為人性而戰,哪怕是愚蠢和笨拙的。」艾默裡奇並不覺得「同一個世界」過於正確了。1996年美國獨立日這天,因為電影的上映,成了愛國主義加外星題材的首次共鳴。在80年代初出茅廬時,他被德國媒體諷刺為「斯圖加特的史匹柏」,當時德國電影界是文德斯和法斯賓德的鼎盛時期,自打少年起看了《第三類接觸》的艾默裡奇,卻開啟了另一扇電影之門。和在他家鄉斯圖加特大學受教育的19世紀科學家居維葉一樣,艾默裡奇也是「災變論」的擁躉。居維葉是法國最有名的地質和古生物學家,認為地球經歷了4次大災難,而《聖經·舊約》中關於大洪水的故事正是佐證。
1996年的電影《獨立日》劇照
作為好萊塢最會拍攝「政治陰謀論」和「超自然現象」的導演,艾默裡奇從來都是「方舟」迷。從他以德國史上最高成本的畢業作品《諾亞方舟準則》開始,直到《2012》,「災難」在艾默裡奇手中幾乎已經到達了頂峰。「艾式生存法」甚至成了電影以外的套路,比如「留意廣播中的怪異電臺」、「沒事不要待在海上」。「我在《2012》裡已經把所有能用的災難手法全部用盡了。」艾默裡奇說。《獨立日》裡最好看的永遠是各色人等在災難面前的反應,大場面之王當然有許多燒錢的鏡頭,比如把杜拜塔倒扔到倫敦眼上去。「這就像中東和亞洲掉在了歐洲上,這就是我的一個概念和想法。」
他也是第一個嘲笑了並狠狠鞭笞了人類對「外星」熱愛幻想的導演。那些向天空舉起「我愛外星人」橫幅的嬉皮少年、一字排開表示友誼的飛行禮賓隊,是艾默裡奇沒法抑制的殘酷幽默。「我們最大的恐懼和虛無感,不是來自面對自然的不可知,也不是關於地震海嘯的想像。事實上,對我們產生威脅的是那種面對人類內心邪惡和黑暗的恐懼,以及我們面對人類社會異化、政治國家時空所產生的荒誕感。有時我們毫無理性肆意妄為地對自然界毀滅,也是恐懼感的結果。這種恐懼感根植在現代人心目中,災難片是最好的釋放。現代精神分析,把直面恐懼當成最好的精神脫敏療法,至少對我自己是這樣。但我覺得電影也要承擔一定責任,不造成困惑的前提下,應該呈現層次分明的現實和創作者的思考。」
電影《獨立日2:捲土重來》劇照
如今在超能力者合縱連橫的銀幕上,《獨立日2》讓一個尋金船上正為世界末日買醉赴死的冒險者們,為了1億美元的天文數字,同樣也為人類最後一點希望,堅持在海上。艾默裡奇這麼解釋這個最有喜劇效果的情節:「如今關於超人他們都要一群超人一起行動才行,要去解決某些特別大的問題,我們要重新創造超人的形象,要告訴人們,那些真正解決問題的都是普通人。」影片中人類以英雄主義、美式幽默對抗世界末日,並且沒有藉助任何超能力的幫助。「我希望去描繪的是社會的某些層面,人的某些層面。而且我向來都會仔細地觀察我的朋友,在寫故事的時候會考慮用某些真實的人作為原形,使這個角色讓大家覺得有共鳴之處。」
電影《獨立日2:捲土重來》劇照
「場面還能不能更大?」是影評人給艾默裡奇幻想的口頭禪。艾默裡奇的履歷表簡直是好萊塢的模範生。和「賣拷貝」麥可·貝一樣,艾默裡奇的海報從來不用明星。他不僅擅用英語拍片,更迅速創立了自己的大成本難以超越的特效和票房的「新好萊塢」時代。他自知不受評論人待見,善於自我調侃和不斷挑戰,以更高的票房和更令世人震撼的視覺衝擊,來贏取「艾默裡奇式的」勝利。
一個被忽略的事實是,曾經的《後天》還會引發全球變暖的真實討論,乃至推動了全世界對於氣候的關注。《後天》以逼真炫目的視覺特效,描述了因無法遏制溫室效應造成的氣候異變、全球陷入第二次冰河紀的故事。現實中美國政府一直否決《京都議定書》,直到2004年《後天》的上映引起的輿論壓力,迫使布希政府宣布支持氣候變化的科學研究。災難片的影響導致生態意識的喚醒,艾默裡奇讓圖書館裡取暖的人,把書籍扔進燃燒的壁爐。那些人類引以為豪的物質文明、生活方式,成了災難的摧毀對象。凍成了冰柱的自由女神,把人類文明逼入了窮途末路。《後天》一直是氣候和環境學者最喜歡引用的極端氣候想像模版。
電影《2012》劇照
5年後,艾默裡奇終於把自己腦海裡的末日《2012》成功搬上大銀幕。艾默裡奇對於災難片的執著堪比奧林匹克精神的「更高更快更強」,在「中國製造」的諾亞方舟上,一家人和各國精英們還有一場關於「平等」的討論。「每個人都難免開始自問,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是不是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顯然,另一種觀點就是:『是的,你在拯救人類,但是,有什麼是值得拯救的?』我希望在觀眾看那些普通人奮力逃生的過程裡,能看到這部電影裡有這樣一種無聲的、智慧的討論,真正讓我們恐懼的是什麼,這也是我要向觀眾傾訴的恐懼。災難電影總需要一些災難以外的東西。」《2012》上映後引起更廣泛更長時間的影響。2009年11月,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在網站上公開聲明,《2012》所聲稱的末日並不存在。《2012》一直出現在生態學乃至審美範疇的討論裡,因為這部影片,艾默裡奇被推崇為「災難主義」大師,災難和自省互相伴隨,進行「反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最偉大的永遠是那些在危急情況下敢於挺身而出的凡人。其實我更關注男主角如何從一個壞爸爸壞丈夫轉變成一個凡人英雄。」
電影《獨立日2:捲土重來》劇照
艾默裡奇用一貫的災難語言,讓《獨立日2》捲土重來,但外星題材早被眾多影視劇不斷演化成了另一個平行宇宙。作為觀者的人類,對於內化的矛盾和人類處境更加關注。電影裡,外星人的形象已經從醜陋黏答答的多須怪物,進化到了銀河護衛隊「樹精」那樣的充滿了多面的人性了,人類甚至敢於孤身犯險,在火星笨拙又孤獨地種土豆。「80後」觀眾是被飲食全球化浪潮裡迅速統一了口味的一代。在中國,《獨立日》被香港譯作《天煞:地球反擊戰》,當年統領了錄像帶世界,是「80後」集體的共同回憶。越是現在精彩的特效,從新加坡到倫敦不過幾筆而已,似乎災難浮光掠影般就可以使人類滅亡,越讓人想起第一部《獨立日》中,那些駕車堵在公路上的絕望的面孔,和塵土硝煙瀰漫的隧道裡,母親緊緊抱住兒子之後又抱住了狗的鏡頭。
「我在好萊塢起步的時候,特效盛行用模型。數碼可以隨意修改,但如果用模型的話,『嘣』的一聲,勝敗在此一舉。」在沒有CG特效的當年,以20∶1的比例複製洛杉磯街道,並把模型投入巨大的注水池來營造浪花的特效監製沃克·恩格爾,贏得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特效獎,此後的若干大片都由這對金牌搭檔完成,這一部《獨立日2》依然如此。在大環境裡,人作為自然體的困境從來沒改變過。「對我而言,災難片本身反而像是厚實的糖衣,災難片常常意味著科幻,某種意義的不切實際,但至今這是讓我感覺最自由和實在的表達方式。」
電影《獨立日2:捲土重來》劇照
我對艾默裡奇說,最喜愛《獨立日1》中總統的演講:「也許這就是命運,今天正是獨立日。你們要在此為自由而戰,不是為了反抗保證或迫害,而是為了避免被消滅,為了活命的權利,為了生存。如果能夠勝利。」他對我感嘆地說:「你知道我最喜歡哪個場景嗎?當白頭髮的歐肯博士醒過來,他第一句話是:『我們贏了嗎?』」20年過去了,當年中學生的我還為了看到一場真正的好萊塢大片激動不已,後來看到同樣出自他手的《愛國者》至今仍覺得熱血曾沸騰過。「每個人都是因為珍惜而想做點什麼。很幸運的是我每部電影都表達了這個意思。」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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