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於我,是個空頭帳戶,我從未往裡儲存過祝福,父親也從未支取過任何安慰。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沒有年輕過。當我來到這世界時,父親已經46歲。就像魯迅筆下的中年閏土,剃著個平頭,戴著頂舊氈帽,額頭上爬滿了很深的皺紋,背有些駝。
小時候,父親常讓我坐在小方籮或長柄竹簸箕裡,另一頭挑著農家肥,帶我到田裡去幹活。一路上,父親走得極穩健,怕我有閃失;可我不喜歡,常哭鬧,於是母親會在旁逗著我,把小方籮擺弄起來,像蕩鞦韆。我笑了,可父親受罪了。
父親偶爾也進城去南街劇院看戲,戲票是一位親戚送的。那時我才四五歲,看了什麼戲已記不清了,只模糊覺得戲臺上常晃動著一些長鬍鬚,背上插著四張旗,舞弄著長槍「嘿嘿哈哈」的黑臉、紅臉。其實,在戲場裡,我大多時間是偎著父親睡覺。一旦戲臺上出現套黃布衣跳老虎的場景,父親總要搖醒我看。
父親的房間裡,有個書箱,裡面書不多,有時放著些過年時捨不得吃的米花糖、油棗等零食,我和妹妹常一點點「偷」著吃,他發現了只說一句:「嗯,昨天又來過老鼠啦!」
在做人方面,父親對我卻絲毫不放鬆,從小就用「勤有功,嬉無益」教誨我。於是,我5歲就學會了牧牛。上小學後,每天放學回家就得去看牛或拔草。牛那麼高大,而我那麼瘦小,在野外放牛時,我總是提心弔膽地拽著牛繩,怕牛偷吃了路邊的莊稼,田主把狀告到父親那裡,少不了一頓「毛竹筍乾」(用竹枝抽打)。有時回家也拔草,可那時草不像現在這麼多,拔一筐草絕非易事。在無奈時,我會做點兒手腳,用樹枝或玉米梗什麼的在籮筐中間撐個「窩」。一次,父親接過我拔的一筐草,覺得分量不對,扒出一看,露了玄機。父親平素最恨的就是不誠實,這回是偷懶加欺騙,我著著實實吃了頓「紅燒肉絲」,渾身爬滿了紅紅的鞭痕。
父親的毛筆字寫得很漂亮,一些鄰居會把方籮、地簟、肉桶等拿來我父親號字,他無論多忙,來者不拒,不收分文。還沒上小學,父親就手把手地教我寫毛筆字,每當立春那天,一定會拿一張紅紙讓我寫上「新春開筆,如意大吉」,寫好後依年次貼在牆上。如果有了進步,他就會捋捋鬍子誇我:「這一年的飯沒白吃!」
父親的晚年過得很是艱難。那時正值「文革」,年逾花甲的父親,依然是家中的主勞力,他會犁耙耕耖,尤其是「鋤頭功」了得,一些後生都比不上他。然而,那年月「分紅」低,解決不了溫飽。父親原來穿的是青色長衫,後來改成了短衣,補丁加補丁;再後來,家中一張花床也賣了,換得些糧食餬口。一年除夕,家中凍死了一隻小豬,父親竟宰了煮著過年。
父親唯一的愛好是釣魚和兜魚。他隔三岔五會下池塘兜魚,即使是大冷天也不例外,好讓我們常有魚腥之享。
不知哪一年開始,父親的脾氣變得暴躁起來,與母親常吵嘴,竟至於鬧分家,另起爐灶。那幾年父親的生活更是潦倒,連棄之野外的舊棺木也撿來當柴燒。然而,父親很倔強,再大的困難,也從來不皺一下眉。患膀胱結石尿不出,全身浮腫,痛苦不堪,每當我去看望時,他都會擠出一個淡然的笑。後來,父親做了手術,在東街擺了一個小小的菜籽攤,清苦度日。
我家屋旁有三五棵棕櫚樹,每當秋天,父親就架著梯子上去採剝棕皮。每每這時,他總會對我感嘆:「爸爸啊,就是這棕櫚樹,活一年就得被剝一年,一直剝到死了才罷休。」小時候懵懂,我不明白這話的內涵,無端以為父親是嫌剝棕皮這活累。
而今,父親離去已43年。他晚年得子,艱辛如斯,卻從不計較兒女的一點回報。
父親很平凡,只是一棵一輩子讓人割、讓人剝的棕櫚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