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25日早上5點,當安然向同班同學崔培昭砍下數十刀時起,兩個孩子,兩個家庭從此再也無法安然
安然,北京人,北大醫學部預防醫學2002級2班學生。安然母親之所以給兒子取這個名字,是希望孩子能「平平安安,安然無恙」。然而,2005年6月25日早上5點,當安然向同班同學崔培昭砍下數十刀時起,兩個孩子,兩個家庭從此再也無法安然。
誰該對這起命案負責?崔培昭的父母認為,北京大學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案發前,崔培昭的同學們都向學校反映過安然的種種異常行為,聯想到馬加爵一案,2004年12月,預防2002級2班學生曾集體寫了一封要求安然退學的信給學校,但是學校沒有積極採取行動。而北大則認為,安然在校期間並沒有違反校紀校規,醫院診斷其並非精神病人,學校不可能因為學生的聯名信隨意開除學生。因此,學校並沒有法律責任。
2006年2月10日,崔記春夫婦將安然與北京大學告到法院,要求依法追究安然的刑事責任,同時,北京大學應當承擔違約責任,與被告安然共同賠償損失。2月20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
「安然命案」的兩個版本
2002年,安然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大學醫學部預防醫學專業2002級,分在2班。這個班共有32個學生,男女生各半。安然和崔培昭分在同一個宿舍。宿舍裡共住4人,另外兩個同學分別來自新疆和福建。據同學們回憶,安然給人的最初印象挺好,「雖是北京人,但是對外地來的同學都很熱情。會說話,懂禮貌」。然而,時間長了,矛盾開始顯現。
安然喜歡晚睡晚起。他有兩個檯燈,晚上大家都要睡覺了,他卻開著看書。買了電腦後,安然只用音箱而且聲音開得很大,有時候一吵就是通宵。同宿舍同學說:「每次跟他提意見,他也會聽,也會跟我們道歉,但是一到晚上,他依然故我。」
在北大,學期末學生成績排名是根據綜合評分,如果想拿到好名次,除了考試成績要出類拔萃,還有其他各項指標評分,其中就有一項是「衛生檢查」。衛生檢查每個月有一次,每到那時候,各個宿舍的學生都很積極地大掃除。而在安然那個宿舍,一般都是三個人打掃衛生。「最可氣的就是,他不但不做衛生,而且經常在我們把玻璃擦乾淨,把地拖乾淨後跑進來,把地板弄得髒兮兮的,自己的桌子和床也不收拾,亂七八糟的。害得我們的衛生檢查老不及格。」崔培昭的母親邱春花記得兒子曾在電話裡跟她抱怨過,「媽,我現在考不到第一名了。文化考試我是班裡前五名,但是因為衛生分低,總積分不高」。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安然與宿舍同學的矛盾並不是很大,但是日常瑣事累積下來,同學們覺得跟安然生活在一起很不舒服。安然與同宿舍同學都發生過爭執,與崔培昭也不例外。
邱春花說,2003年兒子回家過春節的時候可高興了,對她說,北京市的同學準備出國了,如果他走了,那從此就不用跟他住一個宿舍了。邱春花當時責備兒子說:「我真傷你的心,你怎麼這麼跟同學擱不住呢?」崔培昭委屈地回答:「北京市那個同學品質太差勁。你不信去問問,他跟我們班好多同學都打過,吵過。」為了不讓母親擔心,崔培昭說,「媽,我忍忍,我躲著他還不成嗎?」
大二下學期,安然開始採取報復。一位同學說,「有一次,他躲在自己的床裡不知在擺弄什麼,弄出『咔嚓咔嚓』的金屬碰撞聲,還故意問宿舍裡的同學,『你有刀嗎?』崔培昭當時在宿舍裡嚇得不敢說話」。崔培昭的柜子在靠門的位置,安然開門的時候,一腳踢上去,門把手將崔培昭的柜子門給撞裂了,崔培昭沒有吭聲。大三上半學期,崔培昭便搬到了另一個更便宜的宿舍去住了。他跟母親打電話說,「我惹不起他躲得起」。在崔培昭留下的半本日記裡也提到,有個周日,崔培昭坐21路車從實習醫院回學校,剛上車就看見了安然,他趕緊下車,改乘下一趟。
但即便如此,崔培昭還是沒有躲得開厄運。安然為什麼要殺崔培昭?存在兩個版本的解釋。
2005年6月25日上午11點,安然在北京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接受訊問時,承認自己用刀砍了崔培昭,原因是為了同班一女生。安然說:「當天早上大約5時許我睡醒了,本打算利用9點前去做家教的這段時間看看專業書。想起穿的白大褂髒了,就把白大褂放在宿舍一個粉色的塑料桶裡,拿到四層水房泡上。之後我想到因我住的宿舍較熱,就下樓到二層自習室看看空調開沒開。我打算,如果空調開著的話就去那裡看書。下到自習室後,當時室內沒開空調,我就又上樓返回自己的宿舍,呆了一會兒,突然想到,昨晚我在三層的電腦房用完電腦後可能沒關機器,就又下樓到了三層的電腦房想把機器關上。進了電腦房後我看見我們班的同學崔培昭正坐在電腦房內東牆處一臺電腦旁用電腦,我進屋他也看見我了,但我們沒說話。當時我就想找他談談關於我們倆共同追求的也是同班那個同學的事。我和那個女生是在2002年10月19日那天確定的戀愛關係,直到2004年我發現她在有意迴避我,不搭理我。後來慢慢我發現她和我們班的崔培昭開始有很親熱的舉動,而且崔培昭經常當著我的面與她做親熱的動作,故意來刺激我。我總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因為我太愛她了。我怕當時我表現出難過的樣子,她也會不高興。今天早上正好看見崔培昭單獨一個人,那個女生沒在他身旁,於是我就想利用這個機會單獨找崔就我對她的感情做一次當面的表白,想讓崔明白我有多愛她,讓他一定要對她好。而且我想讓他知道我會一直等著她回頭。」
然而,無論是那個女生還是別的同學,都認為,自始至終都是安然在一廂情願地糾纏。
2005年3月,那個女生和崔培昭開始談戀愛,一位同學說:「他們挺熱烈的,我們還以為這下好了,她有人保護了,沒想到。」
決定了要跟崔培昭談話後,安然「回了趟宿舍,換了一條淺藍色運動褲,一件深灰色前胸有『大力水手』卡通圖案的短袖圓領T恤衫,腳上穿了一雙白色襪子,鞋是棕黑色德國產不知牌子的皮鞋,是系帶的,鞋帶很長」,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當時光著膀子,穿了一條大短褲,腳上是拖鞋,「覺得不夠正式,不想讓崔瞧不起我」,「換完衣服後,我將頭髮梳了梳,之後我想到如果和他單純地談可能起不到感動他的目的,就想帶把刀,在和他談的過程中用刀對自己進行傷害,想以自傷的這種手段在他面前證明,我的血也是紅的。我是真心愛她」。因此,安然將平時做飯用的菜刀拿在手裡,又帶上了從網上訂購的單刃匕首,別在了右後腰的皮帶上。因為擔心「出門被別人看見不好」,他從宿舍裡隨手拿了一個空的白色塑膠袋,將右手拿著的菜刀卷了起來。「T恤衫沒有掖在褲子裡,可以對腰間的匕首起到遮蓋作用。之後我就要出門,也不知怎麼想的決定戴手套。」
根據安然的描述,當他帶著刀再次找到崔培昭的時候,崔培昭不願意跟他談,兩人之間發生了爭吵,崔培昭用很難聽的話罵了他,所以在崔培昭下樓的時候,他抄起菜刀一頓亂砍,期間菜刀掉在了地上,他就換用匕首接著砍,這一過程持續了約十幾分鐘。之後,安然倉皇逃回了自己的宿舍。
然而,庭審時候,安然又說了一個版本。原告律師,北京澍華律師事務所的沈騰回憶,安然曾在法庭上說,「我根本不是為了她,為她吵架不值」。沈騰說,問安然問題,他不是哭就是不回答。安然總計說過十來句話,主要意思就是「我始終不是為了她,我是為了信」。沈騰問:「有沒有追求過她?」安然咬著牙,沒表情,樣子似乎是要說不,又說不出來。再問:「假如以上你的很多違反校規的行為被學校處理,殺崔培昭的行為會發生嗎?」安然咬了咬牙,依然不說話。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2005年11月2日的訊問筆錄細化了安然的這一版本。
安然說:「崔培昭偷了我一封信,2004年6月份還給我了。案發當天早晨,我起床後發現崔培昭在我宿舍偷東西,所以發覺原來我丟的35封信是他偷的。」「這些信,是我寫給一個老師的。」「他想跑,我堵住他,他就威脅我。」安然由此推測,班裡同學曾經因為丟東西而懷疑自己是崔培昭栽贓陷害,兩人為此發生爭吵以至最後揮刀相向。
安然與崔培昭
安然出生於單親家庭。7歲時候,父親因病去世,母親從此沒有再婚,與兒子相依為命。「安然在性格上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安然的母親說,「這孩子有點敏感,看問題比較偏執。」
小時候的安然個人意志很強,不到5歲開始練習書法,學彈鋼琴,別的孩子一天頂多堅持40分鐘,安然可以堅持一到兩個小時。「要做什麼事情就非得做。」安然母親說,「孩子小時候任性,個性突出。我覺著獨生子女,可能都有這樣的毛病。也沒覺得是個問題。」
安然上初中時候,自控能力上明顯不如同齡人,而且愛鑽牛角尖,他有一個想法後,別人很難糾正他。有一次,母子倆看電視,運動員得獎奏國歌的時候,安然非要她起立。母親跟兒子講道理,說是否聽到國歌就要起立得分場合。安然卻不依不饒,堅持認為,老師說了,甭管在什麼地方,奏國歌就非得起立。最後,母親不得不妥協。但是,安然一吵起來就沒完沒了,脾氣大,摔東西砸牆,以至於經常搞得四鄰不安。到上高中時候,安然的問題越來越突出,經常為一些小事和同學打架,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說個不停,不考慮別人反應。為此,學校老師多次找過他母親,指出,「這孩子與別的孩子不一樣,得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於是他母親於1999年就帶著安然去北醫六院(北京專門的精神病院)接受心理治療,堅持了兩年,因為面臨高考中斷了治療。
安然唯一讓母親感到自豪和安慰的,是學業上始終如一的優秀。他母親說,安然小學畢業的時候是全校第二名,只比第一名低0.5分,還在北京市「迎春杯」數學競賽上得獎。因此,安然被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五中錄取。母親的同事還曾羨慕地對她說,「你兒子真爭氣,省了你8萬塊錢」。高中,安然念的是有名的景山中學,並曾在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中得獎。「安然從來不覺得學習是苦差事,在學習上不用我操半點心。」
他母親說,安然很喜歡學醫,想當一名好醫生。上北醫後,安然看了《吳階平傳》,對母親說:「我選擇學醫真是選對了。我很希望在學術上能有一番成就。」案發後,他母親清理安然的書本時忍不住潸然淚下,「那麼多書,做了那麼多筆記」。
安然經常會問母親:「媽媽,你愛我嗎?是真的嗎?」「姥姥說我不是壞孩子,是嗎?」雖然安然從來沒有說過希望有一個父親,但是母親能感覺出安然是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一次安然和母親發生爭執,安然曾抱怨:「人家同學在學校受了委屈,一打電話,爸爸媽媽一塊開著車來了。我能跟人家比嗎?」
安然的大學同班同學說:「我們和他話不投機,跟他聊天不是交流,而是聽他漫無邊際地瞎扯。他是那種精力旺盛,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大冬天在公共水房脫了精光衝冷水,考試前整宿不睡。」在北大預防2002級2班的同學錄裡,安然經常在上面留言,一大段一大段的話像說給別人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但永遠沒有人回應。
2004年12月,在臨去鐵路總醫院實習前,安然所在班級全體同學向學校寫了一封求助信。在信中列及了安然的種種異常表現,如上解剖課不給動物打麻藥而直接解剖,糾纏威脅女同學,隨意翻看別人的物品等等,希望學校能讓安然退學。實習的時候,同班沒有一個學生願意跟安然住在一起,最後安然一個人住一個宿舍。這些事對安然打擊很大。他哭著對母親說:「他們怎麼這麼對我?我都幫過他們啊。」「我真是心灰意冷。」因為安然的事,母親經常被叫到學校,她當時曾想,既然都這樣了,乾脆這學期上完不上了。沒想到就在學期即將結束時候,慘案發生了。案發後,警察在安然宿舍裡搜出了5把刀。
在北京市看守所,安然曾被問及:「跟崔培昭之間存在矛盾嗎?」安然的回答是,「不存在矛盾。我們關係很一般,沒有過大的衝突」。問到:「和班裡的同學關係如何?」他則回答:「我和班裡的同學關係非常一般,但是也還算融洽。」
崔培昭的室友說,崔培昭身高不到1.7米,有點害羞,見了女孩兒還沒說話臉就紅。性格很溫和,愛笑,是那種想逗別人笑,但是別人還沒笑他就笑得不行了。有時打打排球,喜歡看書,特別是英文名著。每年都拿獎學金,樂於幫助同學。
2003年10月28日崔培昭過生日的時候,班委會代表全班同學送給他一張賀卡,裡面寫著,「總之,你的優點多得說也說不完」。崔培昭的父母在宿舍裡整理他的遺物的時候,律師翻看其中相冊,同宿舍的同學哭著懇求:「叔叔,你別看了。我們現在一看到照片都受不了。」崔培昭的屍體火化那天,全班同學自發去了昌平,集體寫了悼詞,為崔培昭開了個追悼會。
對於母親邱春花而言,失去這個兒子就好比天塌了下來。邱春花說,崔培昭7個月時候就失去了父親。5歲時,他就跟著自己下地,用小手捧著上土。後來家裡不種地了,他就把全家的家務活都包了下來。「初中時候就會自己和面,包餃子。」「一到放假回了家,就幫姨家種地。上肥臭得很,但是每次姨打來電話說要上肥料,他就去了。」
邱春花再婚後,崔培昭和繼父崔記春,以及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妹相處得非常好,感情很深。「一家人吃飯,他淨揀弟弟妹妹不愛吃的菜吃。」高考前一天,邱春花去縣城看兒子,崔培昭在看書,他對母親說:「我要是考上清華了,學校能獎5000塊錢,我就給姥爺買個老年摩託車。」
2004年農曆臘月初八,崔培昭放假回家,聽母親說肚子不舒服,腿也腫了,立馬帶著母親去城裡醫院檢查。當時他就推斷母親的病是「子宮肌瘤」,並安慰母親:「別緊張,子宮肌瘤80%是良性的,切除了就好了。這個年紀特別要注意的是乳腺,如果出現肌瘤,80%是惡性。」醫院的診斷結果證實了崔培昭的推斷。邱春花住院動手術的幾天裡,都是兒子在一邊伺候。
邱春花說,臨出事前一天晚上21點,崔培昭給繼父發了條簡訊,詢問河南省高考分數線,弟弟妹妹考得怎麼樣。他還給在天津師範學校讀書的高中同學發簡訊,約他放假時候一起回河南。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邱春花依然精神恍惚,無法堅持教師崗位的工作。她說:「沒有不想娃的時候。晚上老夢見他笑,在跳水,在老娘舅家幹活。」「想找娃的缺點埋怨他,找不到。」
而對於安然的母親來說,縱然安然有心理疾病,縱然他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那依然是她的兒子,為了求得原告的諒解,為了法官在做出最後判決前能酌情考慮從而保住兒子的性命,51歲的她奔走在親朋好友之間,希望能籌滿原告提出的405768元賠償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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