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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MacroKuo
全文共 5829 字,閱讀大約需要 12 分鐘
2020年7月,網絡動畫《日本沉沒2020》一經公映,立刻獲得了日本網飛收視排行第一,並受到了著名搞笑藝人伊集院光等人的絕贊。高關注度也使得製作方決定將作品剪成電影並配上解說,在11月上映。
網絡動畫版重新剪輯的電影版將於2020年11月13日上映。圖片:animate Times
劉慈欣在談《三體》創作源頭時曾說道:「我看《日本沉沒》後很震驚,一部科幻作品竟然把一個民族深處最敏感、脆弱的對未來的恐懼感體現出來,我就想寫一部中國的《日本沉沒》。」可以說,原作小松左京73年的小說《日本沉沒》及其衍生作品給世界科幻界帶來了巨大影響。當然,這部動畫也受到了日本以外的廣泛關注。大膽鮮明的風格和比喻性主題創造了流量的同時,也帶來了爭議性的評價:作品內的描寫對不熟悉日本的觀眾來說唐突和遠離現實,而移民、外國人、混血等登場人物演繹「日本末日」這個命題,更是激起了不少日本右翼民粹主義的批評。
其實,只有準確理解了從原作到《日本沉沒2020》的創作背景和語境,我們才能挖掘出半世紀來日本在這個虛構世界裡一次次「沉沒」又再度「重生」的奧秘。本片中的沉沒已超越了「末世」這個意象,而是在對原作「重生」的同時,也實現了對日本和日本人實存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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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淺政明和Science SARU的躍動基因
《日本沉沒2020》的超越可以說與本片導演湯淺政明的風格密不可分。湯淺政明在技術上的手法非常獨特,他往往融合手繪和數字的動畫表現,使作品裡人物的肉體和臉龐可以發生近乎液體式的變形。為了描繪更生動的運動,甚至會不惜犧牲描線數量,給人一種不拘一格的躍動感。而這種躍動感在純粹的平面效果之外,也會體現在作品裡常引用的6-70年代與Disco和毒品文化相通的歐美卡通元素、日本SNS和說唱元素當中。正是這種整體的形與神的躍動,幫助作品打破了邊界,超出了單純「末世」的意象。
從海報上的角色描線也可以窺見湯淺的躍動風格。圖片:東京國際電影節2018
實際上除了《桌球》、《惡魔人 Crybaby》、《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若與你共乘海浪之上》等過往作品中可以找到類似的風格,湯淺的躍動基因引發的破界並不僅限於作品之中:在《宣告黎明的露之歌》中大膽選用日本著名歌手星野源為聲優後,2020年4月他又為防止新冠在日本擴散、號召大家待在家裡的星野源曲子《在家跳舞》製作了歐美卡通風格的動畫MV,並上傳到了個人Youtube頻道。2013年,他更是和曾在日英兩國學習動畫的韓國女性動畫製作人Eunyoung Choi一起在日本成立了動畫製作公司Science SARU。
這一基因在該公司繼續延續。像《日本沉沒2020》裡頻頻出現的多國籍人物一樣,Science SARU積極採用了外國動畫師和日本動畫少見的flash animation技術,也一反日本動畫公司的加班文化,實施類似朝九晚五的工作制。這種變通靈活的氛圍促成了湯淺與網飛的長期合作,實現全球播映。也獲得了一系列的佳績,他執導NHK的《別對映像研出手!》獲得國內市場高度評價,《宣告黎明的露之歌》獲得世界最大動畫電影節法國昂西國際動畫電影節的最高榮譽——最佳動畫長片水晶獎,這也是繼《平成狸合戰》以來,國際動畫電影界對於日本動畫電影闊別22年的認可。
Eunyoung Choi和湯淺合作拿到法國昂西國際動畫電影節最佳動畫長片水晶獎。圖片:GIGAZINE
湯淺和Science SARU躍動的基因和當代性決定了本作的視角和基調——一個超越純粹「末世」、聚焦全球化語境中日本當下的故事。不過,在通過災害講述某種精神這個邏輯上,《日本沉沒2020》和它的前輩們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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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沉沒》的創作源頭和思想更新
日本沉沒這個意象50餘年經歷多次續作和影視化的過程,其實也是其創作思想不斷發展更新的過程。
原作《日本沉沒》作者小松左京出生於1931年。經歷了日本戰敗的他認為,戰爭終於天皇宣布戰敗的玉音放送,並沒有通過悲慘的歷史讓國民獲得教訓,甚至因此修訂的和平憲法也不到20年就成了一紙空文。特別是對於邁入高度經濟成長期後人們忘卻了戰爭的心理狀態,他感受到了一種違和感。同期,日本右翼的「大東亞戰爭肯定論」和其肯定的「一億玉碎」觀點的也使他感到氣憤。小松左京認為,通過消除國家,才能去重新思索「日本人是什麼,日本文化是什麼?民族和國家又是什麼?」這個日本人的實存問題。也就是說,只有在日本這個國家不復存在時,「日本」和「日本人」的內核才能得到展現。而國家消失的理由無論是戰爭還是自然災害,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日本沉沒》的執筆動機就在這裡了。
故事描繪了天才科學家預測日本將被海淹沒後,大地震和火山噴發開始頻發,國家從首相等官僚的角度指導和組織國民避難的過程。1960年代末小說開始連載後立即大熱,1973年單行本出版創下當時的紀錄,同年電影和電視劇化也獲得了空前成功。可以說,在石油危機、經濟下滑、日本民眾大量囤積生活用品的時代背景下,作品以「沉沒」隱喻「日本消失後日本人該怎麼生存」這個虛構命題,準確對應了「日本高度經濟成長終止後日本人該怎麼生存」這個真實命題,與觀眾形成了共鳴。
小說《日本沉沒》提供給了失去國家的日本人四個選擇:1. 創造新的國家,2. 歸化到外國,3. 以難民的形式分散到世界各地,4. 留在日本共存亡。作品結尾,一部分日本人選擇留在了日本,一部分日本人流散到了世界各地,就連天皇也去了瑞士。第一部《日本沉沒》完結後,留給失去了國土的日本國民的抉擇更加深化:日本人是應該像猶太人一樣選擇維護作為「日本人」的固有性,還是作為失去國土的民族拋棄國民國家、擁抱世界主義?
2006年《日本沉沒》小說第二部中刻畫了這個抉擇。該作中,日本首相決定海上建造巨大浮島創造新日本,然而這一決定帶來新的與中國等周邊國家的矛盾。為了化解矛盾,外相提案將浮島計劃轉為應對剛剛發現的地球即將進入冰川期這個人類危機。首相不接受外相提案,而嘗試依靠美日同盟化解矛盾時,卻被美國反過來利用。這裡的美中日三國的關係符合了全球化背景下的世界局勢,也進一步凸顯了這個選擇裡民族國家和世界主義的矛盾。第二部出版後,小松左京表示如果有第三部的話,會考慮將日本人送到月球,也就是說,小松構想的日本沉沒裡日本人只有逃離地球才能獲得重生。
原作小說版《日本沉沒》。圖片:小學館文庫
2006年,特攝、真人、動畫三棲作家樋口真嗣導演的新版電影《日本沉沒》上映。該片不僅在日本創下53億日元的票房紀錄,更是出口諸多國家,引起了轟動。相較70年代原作全篇自上而下的視角,這部電影加入了主人公個人的視角,國家的視角也被刻畫成了虛報瞞報、草菅人命的負面形象。
此外,如果說70年代原作中沒有刻畫任何女性在逃離災難中的活躍,卻成了留下民族子孫的工具,反映了當時日本女性地位的話;2006年版電影《日本沉沒》則刻畫了一對為了拯救日本而奮鬥的男女的邂逅,駕駛潛艇截斷海底板塊移動組織沉沒的男主人公和救援逃離中被困住的女主人公,這種平等設置很好地反映出了女性地位的向上。
2006年電影版日本沉沒。圖片:webry blog
同時,這一設置順應了迪斯尼動畫中女性主人公從單純「被男性保護」到「獨立去戰鬥」的變化的電影敘事潮流。而片中面對70年代失去國土的日本人的抉擇,在出國避難還是留下拯救國家間選擇了後者,較原作有了更新。也正是這種個人英雄主義的選擇,使日本最終避免了沉沒。
70年代小松左京筆下的《日本沉沒》及其續作使得日本人失去了居所,而2006年電影版的個人英雄主義則使日本保留了居所。這種視角在《日本沉沒2020》裡進一步變化,也帶來了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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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沉沒2020》與日本的當下
如果說2006年的電影是在延續了小說的官僚視角的同時加入了個人英雄主義視角的話,《日本沉沒2020》就是通過徹底將國家背景化了的方式描繪日本的由個人之間的合作,實現了當下的更新——
主人公的姐弟是日菲混血,故事舞臺是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舉辦後。突如其來的地震發生時,從事建築業的父親正在改裝新國立競技場,菲律賓國籍的母親則乘飛機返回日本。常通過遊戲和網絡與外國人溝通的弟弟會與母親頻繁說英語。此外,還有體現了日本社會各個階層、文化的各色人物登場,先後在加入逃亡旅程的過程中與這家人組成擬態家族的關係,故事就這樣以公路電影的形式展開。
《日本沉沒2020》對於關鍵的沉沒理由僅一筆帶過,政府中研究沉沒和制定對策的人只會出現在新聞,甚至掌握應對沉沒線索的舊作博士也是一個全身除手指和眼睛外癱瘓的病人——曾經的官僚視角就這樣被背景化了。相對的,不同背景的登場人物,卻能組成一個集體共同合作,不僅是湯淺政明破界基因的寫照,也反映了全球化少子化背景下日本「人」的構成的逐漸國際化。
然而,這種國際化在當今日本仍然存在其社會和階層問題:災難後只有主人公家人能夠讀懂英文媒體了解準確信息,傳統日本人的爺爺不僅討厭外國人,甚至會指責道:「這是日本,別說英文」。而接續了2006年小說續作中右翼強調純種思想,建造了巨大浮島的民粹分子更是拒絕讓這群外國人和混血兒搭上浮島逃難。
比起為了挖山芋不幸被炸死的父親,為了解除纏在小艇上的繩索潛泳讓大家逃生而因心臟病去世的母親的犧牲明顯更有價值。類似的,七海前輩也在逃亡中與母親一起勇敢擊退企圖乘亂強姦自己的混混。作品就這樣將2006年電影版的男女平衡發展到一種女性大有作為、男性不作為的地步,很好對應了日本當代草食系男性和肉食系女性的差異。
被啞彈炸死的劇情雖然對於推動故事進展意義不大,可把《日本沉沒》當作戰爭小說來看時,卻尤為重要。日本每年處理的戰爭留下的啞彈多達1400多枚,也因處理費用的負擔引起了很多爭論。
片中這句臺詞更是意味深長:「據說日本還有不少戰時投下的未爆啞彈,由於地震跑到地表來,引發了事故」。啞彈在這裡就成了一個比喻:日本戰後以來遺忘和未能解決的各種問題就像這些「啞彈」一樣沒有爆發,「埋藏」在日本社會各處,在沉沒的災難降臨時才顯現了出來。例如2011年地震引起核電站洩漏發生前的十幾年裡,安全性得到提高的日本核能發電甚至被看作了抑制二氧化碳排出的有效手段。而新冠肺炎在日本開始流行之前,誰也沒有想要去解決日本政府機關和保健所缺乏IT化、不同行政機關間相互獨立沒有橫向配合的問題——只有等撼動國家的災害或戰爭到來時,這些隱藏的問題才會暴露出來。
半個世紀來日本社會一直為啞彈處理所困擾。圖片:琉球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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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之城和日本重生
這些當代的主人公們應對「日本沉沒」和隨之而來的「問題」做出抉擇、讓故事迎來結局,也讓當代日本人的實存獲得了「重生」。
作品中期,一行人最終來到一個種著大麻與世隔絕,暫沒受到災害侵擾的聖地——樂園之城。這裡的城母能通過兒子將死人還魂,給教徒們一個能夠與死去的親朋好友對話的機會。住在這裡的人也被賦予自由,安居樂業。這是一段容易讓人聯想到日本奧姆真理教的情節,然而正是這樣才凸顯了樂園之城的批評性:與1995年引起地鐵沙林毒氣事件、鼓吹虛無縹緲的信仰的奧姆真理教不同,這裡還魂的超能力不僅實際有效,也是日本民俗文化傳統的一支。無論是利用大麻作佐料,還是選擇睡抗震的蒙古包,只要切實有效,這裡就不會拘泥於國家、規矩、形式,而加以利用。
一方面延續日本民族的文化,一方面又去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東西,不可不說是同時使用了漢字、平假名和片假名的日本實存的寫照。而最具象徵意義的是,這裡的人們利用「金繼」這個日本傳統技術在修復文物和器皿,並宣稱「並非恢復原樣,而是注入新的生命加以活用,這才是我們的理念。」無獨有偶,城母並不是在復活故人,而是通過還魂與故人對話,讓倖存者獲得新的生命和力量,藉此能夠繼續前行。
通過金繼技術修復了的神像象徵了樂園之城的理念。圖片:《日本沉沒2020》第五話
不論理想多麼美好,樂園之城最終還是難逃地震的破壞。主人公們繼續逃亡,然而包括丹尼爾和爺爺在內的虔誠的信徒們卻留了下來。南斯拉夫解體後來到日本的丹尼爾終於找到自己的歸屬,選擇了留下。與原作中選擇與日本共存亡的人們不一樣,樂園之城並不是這些信徒的出身地,更不是丹尼爾這個外國人的故鄉,然而卻能成為他們最後選擇的居所。
可以說,樂園之城和其中的人就是當代日本和日本人實存的縮影。而這段看似唐突的劇情,通過與其強烈共鳴的湯淺基因所帶來的風格,其實就這樣點出了一個主題:民族性並不一定要在排除外界的情況下得到延續,人的居所也並不一定依附於其出生地,而是由自己賦予其的意義來定的。金繼的理念也象徵全球化洪流中的日本的態度:不是死守傳統,而是向舊理念裡注入新的生命和力量,獲得發展。
逃離樂園之城後,姐弟與母親走散,坐在帶有頂棚的救生筏中漂流,並一度遭遇漏水。如果把這個救生筏看作是充滿羊水的子宮,這個漂流的意象就預示了從丹尼爾和爺爺等人那裡獲得了新的生命和力量的姐弟的「重生」。作品最後,日本開始重新隆起,因受傷截肢不得不放棄奧運會(沉沒),卻因換上假肢參加帕運會(重生)的姐姐在助跑跳(超越「末世「)中留下的這段話語揭示了,《日本沉沒2020》裡個人的傳承和重生、也是「日本」和「日本人」實存的重生:
作品最後姐姐極具象徵性的一跳。圖片:《日本沉沒2020》第十話
「我之所以現在能站在這裡,是因為在這些經歷中有幸遇到的賢明之士,用智慧為我築起了基石。這種基石或可以被稱為家庭或集團,或者格局再大一些,稱之為國家。我的名字叫步,是父母希望我不論何時都能勇敢前進,而為我取了這個名字。我會活出自己的風採,和那些化作基石的賢明之士的思念一同活下去,為了今後將會誕生的那些賢明之士。」
70年代《日本沉沒》通過災害把日本國土和日本人剝離,來刻畫日本人的實存,卻在續作中繼續陷入民族國家和世界主義的對立,失去居所。2006電影版《日本沉沒》通過個人英雄主義式描寫,使日本避免了沉沒。而《日本沉沒2020》則通過當下的故事描寫了個人之間精神傳承,在將日本國土剝離的同時,也把抽象的「國家」和實在的 「人」剝離,用羈絆和傳承重新定位了「國家」,最終反而使「日本」和「日本人」獲得了重生。
面對全球化背景下的挑戰,不是死守民族和傳統,而是將背景不同的人們砥礪合作形成的精神羈絆傳承下去——《日本沉沒2020》的「重生」就這樣對這個隨著疫情蔓延、中美對抗,理解和互助漸漸讓位謊言和歧視的時代留下了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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