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這天,天氣很好,外面一點也不冷,而且還有溫暖的陽光,天空不是很藍,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紗,陽光透下來,敷在臉上,像初秋的呼吸,有融融的暖意,讓人心安理得的快樂。
老馮就是這時候從樓道裡出來,他右手拄著木棍,左手拎著摺疊凳子,腰有些馱,兩條腿也有些彎,包括兩條胳膊,他低著頭,緩慢的向小區大門口走,他走的很小心,地上的一張紙片都讓他停下來,仔細看清楚後再邁過去,至於小區門口那兩個防止大型車輛進入小區的石墩,他就更要注意,他的眼睛越來越差,以前那些在他眼前清晰可見的事物,現在好像都在討厭他,它們在變得模糊不清,有些已經再也不屬於他了,這一點,老馮心裡清楚。
今天又趕上農貿市場大集,小區裡的人大多數去趕集購物,只有少數腿腳不利索的人來到小區門口曬太陽。
這裡有兩塊一百平方米的水泥平臺,靠樓房簷下還有臺階,這裡原本是為了居民休閒娛樂而建的小廣場,但這一片人口少,平時來這裡的就那麼幾個人,來了便都坐在臺階上閒聊,或者幾個人都不吱聲,齊齊的面向太陽,像一個做工低劣的雕像群,當然天好的時候,在這裡曬太陽肯定舒服。
老馮知道那幾個人都坐在臺階上,但他不想和她們坐一起,他努力的抬起頭,努力的看對面道旁那兩棵老柳樹,這時候,老柳樹已經掉光了葉子,昨天的大風又把樹上的一些枯枝吹下來,因此,它們顯得輕鬆,灰黃的樹皮竟在陽光下放出光來。這兩棵老柳樹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但它們看上去是那樣的朝氣蓬勃,之所以叫它們老柳樹,是因為那些看著它們長大的人現在都老了,包括老馮。
老馮今年七十九歲,退休前是機關幹部,如果倒退二十年,老馮絕對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
一米八五的大個,長方臉,說話帶著磁性的男中音,走路不緊不慢,愛穿灰色夾克,直筒長褲,留著分頭,一雙知識分子的眼睛好像專門為吸引異性而生的一樣。
那時,老馮有個讓男人們羨慕的外號——皇帝。
對於皇帝這個稱呼,老馮並不在意,試想在當今社會,一個男人,先後娶過四個女人,這不叫皇帝叫什麼?
老馮的前三個女人是他四十歲之前的婚姻史,對於這三段婚姻的開始和結束,老馮的回答讓人懷疑:我對她們是真好,我也珍惜每一段經歷,可是她們不要我,我有什麼辦法,老馮看上去一臉委屈。
就是他太好了,太優秀了,我才和他離婚的,我把握不住這個男人,離開他,我活的踏實,和他在一起,他是高高在上的鳳凰,我是不敢抬頭的醜小鴨。老馮的第三任老婆的話值得回味。
那時老馮的確太優秀了,人長得帥氣,唱歌跳舞樣樣精通,又是機關的文藝骨幹,整天泡在女人堆裡,就像一支酒醉的蝴蝶,擱在哪個女人的心裡都是一朵迷人的花。
老馮對他前三個女人的離開並沒有多少留戀,也許是年輕,也許他真的享受這種多彩的轉換,而且這幾個女人通情達理到讓其他想離婚的男人痛哭,她們不僅不要老馮的家產,甚至連孩子也不給老馮,他們怕老馮帶不出好孩子,更怕孩子跟著老馮遭罪。
其實老馮是個好男人。這從他第四段婚姻中可以證明,四十歲的老馮一天也沒閒著,他的第四任老婆和他一個單位,也是個能歌善舞文藝骨幹,人長得更不用說了,大美女一個,自從和老馮一起生活,兩個人如膠似漆,整天比翼雙飛,相親相愛,一度被周圍人比做神仙眷侶。
老馮更是珍惜這段感情,他把和第四個老婆的生活規劃的豐富多彩,他發誓退休後要帶著愛妻週遊世界,去過田園生活,享受晚年幸福時光。
可是,一個人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好日子過多了,連老天爺也要嫉妒,老馮就是這樣,就在他準備和愛妻做一次精彩的國內十日遊時,愛妻卻突然病倒,並很快撒手人寰扔下老馮匆忙的去了極樂世界。
這都是命啊!老馮一下子被擊倒了,等到人們再看到老馮,這個才六十多歲的高大男人,已經萎縮成一個彎腰駝背、目光呆滯的可憐的鰥夫。
老馮沉默寡言,他一個人生活著,前半生的快活成了他晚年的回憶,然而這樣的回憶還不如讓他去死。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老馮七十一歲那年的夏天,人們看到孤獨多時的老馮身邊多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女人長的粗粗壯壯,手腳利索,幹活更是一把好手,她把老馮收拾得乾乾淨淨,每天陪著老馮散步,去超市,沒事時也和小區的人嘮嘮嗑。
大家以為她一定是老馮僱的保姆,但後來才知道,這個女人是老馮在菜市場遇到的,沒有家,也沒收入,靠給別人打工來維持生機,遇到了老馮,倆人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簡單溝通了一下便住在了一起。
老馮是機關幹部退休,一個月有三千多塊錢的退休工資,倆人可勁花也花不了,何況那女人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每天把吃喝花銷計劃的井井有條,老馮好像又被上帝垂愛,生活回歸了幸福安寧。
老馮找了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當老婆。
這老頭耐不住寂寞,又有錢,不算啥事。
那女人不是個騙子吧,聽她說:她既不要老馮的錢,也不圖老馮這個人,就是想有個家,誰信啊?
小區裡說啥的都有,這也正常,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男人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生活在一起不讓人多想都不行。
這算是老馮的第五個老婆嗎?不是,就是在一起互相有個依靠。老馮的回答令周圍的人不置可否。
如果人的一生可以像寫文章一樣分成若干段落,那麼老馮的人生段落是很清晰的,差不多十年肯定會發生一次轉變,而且每一次都和女人有關。
老馮算算和第五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光,掐頭去尾也有十個年頭吧,唉,這都是命啊,隨著這聲嘆息,大家知道,老馮的第五個女人失蹤了。老馮求左鄰右舍幫著尋找打聽,他還報了警,但那個和他在一起快十年的女人還是走了,走的悄無聲息,走的讓老馮失魂落魄。
她沒坑我,也沒騙我,她除了自己的衣服,啥也沒拿,還給我做好了飯,她是個好女人。
這樣的人也太沒良心了,吃人家老馮的,住人家老馮的,花人家老馮的,說走就走了,哪有這樣的。
也不能這麼說,畢竟和老馮差快三十歲呢,人家還不興找個更相應的人。
反正倒黴的是老馮,快八十的人了,還要經受感情的打擊,這是把老馮往死裡整呢。
鄰居的話老馮可以不聽,可是親生兒子的話,老馮還是聽了。
就在那個女人離開老馮一個月後,老馮家裡來了一家三口,一進門就齊齊的喊老馮爸爸、爺爺。老馮糊塗啊,怔了好一會,才從來人的解釋中明白一點,這是他之前和某個妻子生養的孩子,也五十大幾了,因為沒有工作,便來投奔他們的老父親。
爸,你老了,生活上得有個人照顧,你把退休工資交給我們,我們給你養老送終。
老馮迷迷瞪瞪的點頭,摸工資卡,然後怔怔的看著牆角發呆。
老馮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會清醒一會糊塗。
不是又來個騙子吧?
不像,人家有證明是老馮的孩子。
要不讓老馮去和他們做DNA。
算了,快八十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只要他們能真心照顧老馮,就算不是親生的又有啥關係。
大家只是議論,並沒有誰去管老馮的家務事。
哎,老馮,今天立冬吃餃子,你家吃了嗎?
在臺階上曬太陽的人問站在小區門口看柳樹的老馮。
沒吃,我讓他們包餃子,他們給我做了一碗麵條,一家三口都去趕集了。老馮的話有點含糊不清,但坐在臺階上曬太陽的人都聽清楚了。
唉,老馮就是一個寄居蟹的殼,不知誰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
大家都不吱聲了 ,老馮看著對面的兩棵老柳樹,一陣糊塗一陣明白,他喃喃自語著,寄居蟹的殼,寄居蟹的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