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的新欄目「讀書誌異」,關於讀書。當然,書評的所有板塊都與讀書有關,這個欄目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不同的是方式,以及風格。開闢這個新的板塊,大概是因為編輯部的每位編輯都想要擺脫某種慣性,某種由一本正經的公共薦書姿態所塑造的慣性。每個人的讀書志趣各有不同,每本書的精神氣質也殊為迥異,這裡的「誌異」,既可理解為志趣的不同,也可理解為奇書異事的種種記錄。
讀書誌異偏於私人敘述與個體觀察,既有新書推薦,也有舊書新談。今天跟大家聊的,是《現代性賦格》。同時,這本書也是我們的年度閱讀推薦入圍書目。
撰文丨楊司奇
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初入大學的學生時,經常去圖書館裡「刨灰」——倒騰翻閱那些被人冷落的書籍。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常常收穫一些驚喜。《現代性賦格》就是我刨灰所得的驚喜。
《現代性賦格:19世紀歐洲文學名著啟示錄》,童明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5月版。
那時候,我們正在進行各種專業和理論課的學習,常常有一堆聒噪的名詞出現在各種語境裡,要說不感到厭煩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啟蒙」這類的詞語,聽得人頭疼。但是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許多不適感卻慢慢褪去了。書裡面談到的那些「現代」與「後現代」、「啟蒙」與「啟蒙的訛詐」、光明與陰影的問題,看起來似乎是老舊的、學院的東西,但深入到文字裡,感受到的卻是現實情境的生發。尤其是作者對於《包法利夫人》裡被漏譯的「複合帽」、波德萊爾的「眼睛家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的反駁、《地下室手記》裡的「溼雪」等等具體文本的細讀,至今仍會在我的各種閱讀中時時隱現。
比如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那場爭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都被視為文學經典,很少有人以批評的眼光評論過它,到現在,依然有許許多多的人感動於車氏的故事。但這是危險的。這種危險的、無限光明、無限統一的價值深深滲入了我們的現代社會中,統御了我們的生活和判斷。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先指出了這種危險。他所塑造的「地下人」形象,很重要的一個源頭是對「新人」形象的反駁。車爾尼雪夫斯基是「新人」思潮的代表人物,《怎麼辦》的副標題正是「新人的故事」。
在這樣的背景下,作者展開了對《地下室手記》的細讀。為什麼同樣是擋路和讓路的權貴報復故事,《怎麼辦》裡羅普霍夫的做法假得令人生厭,生病發燒、說著胡話的地下人卻真實得可愛?為什麼對於維拉夢裡充滿浪漫氣息和烏託邦幻想的水晶宮,地下人的問題「在您的水晶宮裡,能讓我吐舌頭嗎?」能讓我們擊節讚賞?為什麼地下人的悲觀和不快樂比「新人」們的樂觀要更真實、更深刻?
多年後,當我讀到萊昂納德·科恩的小說《至愛遊戲》和《美麗失敗者》時,我又遇到了「新人」這個詞。在不同的歷史和宗教語境下,猶太錫安主義者的「新人」們和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新人」們對於某種宏大體系的追求卻是相似的。作為猶太人的科恩卻創造了一個相反的「優雅地喪失他的心智」的猶太新人形象:他反對體系,反對整齊劃一與懷舊,反對使人目盲的沒有陰影的光明。科恩在第一本小說《至愛遊戲》裡留下的最後一個單詞stem恰恰是第二本小說《美麗失敗者》的中心意象「體系電影院」(system theatre)被拆解後的形象。這不也是地下人的精神嗎?不也是策蘭對於「光明之迫」的詩歌反思嗎?
在《現代性賦格》的許多細節與其他書籍的許多細節之間,我常常會遇到這樣迴旋的聲音,或者說復調、賦格。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開篇的「啟蒙篇」和結尾的「尼採篇」構成了某種文本的迴環。
初讀此書時,不少人可能還沒把第一章「啟蒙篇」翻完便會無聊地將其捨棄。其實我最開始讀時,也不是很進入狀態,一來覺得冗長,二來出於對理論詞語的天然過敏。它似乎為後面的內容設置了一個過於臃腫煩瑣的起興,在某些讀者看來,反倒有些笨拙。但是當我讀完整本書後回頭來看,又覺得以啟蒙問題開篇,首先釐清一些常見的詞語和概念,「非如此不可」。
最後的尼採篇,更像是作者在「兜售私貨」,因為對尼採的偏愛,他對博學的學者們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等提出了批評——「有時候,博學是可恥的。」當然這種批評也引來了批評——因為將蘇格拉底簡化為理性的符號。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作為符號的蘇格拉底畢竟讓我們感到了某種心靈的和肉身的顫抖,雖然也許不是以他或者大家所希望的方式。
回到「刨灰」。任何書都逃脫不了落灰的命運,我在將近十年後再看這本書,無非是當年「刨灰」行為的重複。不過這本書也並不盡然是重複。重讀之後,發現新版增補、修正了很多細節,基本整本書所有的段落都由作者重新寫過,甚至括號裡的第二人稱「你」也改成了「您」。這不禁使我想起小時候閱讀紙張泛黃的舊譯俄羅斯小說、法國小說時的感覺,在那些書裡,人們互相之間都彼此稱「您」。
題圖為電影《包法利夫人》劇照。
作者丨楊司奇
編輯丨安也
校對丨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