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厲劍童
永不消逝的「咕噠咕噠」聲
「咕噠咕噠」,一說到這種聲音,或者一讀到這個擬聲詞,不少從農村走出來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小時候做飯拉風箱的情形。是的,沒錯,這就是那時候在鄉下做飯拉風箱的聲響。啊,這遙遠又近在咫尺,熟悉而又陌生,富有節奏感的親切的聲響,頓時把我拉回到幾十年前那異常艱苦而煙火氣息特別濃鬱的鄉村生活歲月。
猶記得,小時候在農村,家家戶戶都要支鍋臺、睡土炕。在鍋臺的左手側,燒火做飯都要必備一個風箱以增加灶底的風力。這種長方體制式的風箱,裡面中空,只有兩根拴著公雞毛的拉杆,露在外面部分是一個U形把手。一隻手拿著鏟子,或者燒火棍,一隻手抓著把手用力來回拉動,隨著來回的拉動和攪動,灶下的柴草燃就會燒得更旺,飯做得也更快。那時候,每到早、中、晚三飯時候,家家戶戶都不約而同地響起「咕噠咕噠」的聲響,此起彼伏,或大或小,或沉悶或乾脆,一時間形成一個聲音的大合奏。那些或缺油少鹽的清淡,或擱別油腥氣重一點的人家飯菜的香味,便飄飄悠悠,瀰漫在各家各戶的鍋臺、鍋屋,飄蕩在大街小巷、山村上空,誘惑著大人小孩的味蕾,挑逗著人們的食慾。風箱,成為那個時代農村最具煙火氣息的一種象徵或者說代名詞。
(圖片選自網絡)
那時候,幹拉風箱這活的除了在灶臺上忙碌的家庭婦女,大部分家庭都會動用小孩子來幹。大人拉風箱發出的聲音和小孩子拉會有明顯不同,有經驗和生活體驗的人在大街上一聽就能聽得出,大人因為淬了生活的火的緣故,拉風箱時一推一進,風箱拉杆來處的長度大、動作均勻,發出的聲音不急不緩,而小孩子愣頭愣腦,不經世事,性子急,動作快,風箱杆拉出的短,發出的「咕噠咕噠」聲特別急促聲大,像是比賽和趕趟。聞聲識人,一聽便知哪家是大人拉風箱,哪家是小孩拉。
我家那時人口多,做飯用的是八印鍋,風箱也大,緊靠在鍋屋的南牆根。飯時,母親要忙著在鍋臺上張羅,放這個那個,騰不出手來,這時候特別需要一個幫手,拉風箱責無旁貸地落在我和弟弟、姐姐身上。剛開始,拉風箱是個蠻有意思的活,一抽一推,一拉一送,「咕噠咕噠」,很是悅耳動聽,有趣極了,幹得勁頭也大,我和弟弟姐姐總搶著幹。可是拉的時間一長,因為要用力,氣力耗盡,胳膊酸痛,興趣早已蕩然無存,便懶得拉了,拉起來有氣無力,這時母親會趕緊蓋好鍋蓋替我。要是遇到颳風下雨,柴草返潮,鍋底不好燒,「倒坯」(煙不走煙囪,從鍋底往鍋門臉竄,叫倒坯)冒濃煙,風箱一拉,一股濃重的黑煙或白煙就會冷不防呼通一下鼓出來,那陣勢像白龍出海,似猛虎下山,你須借勢趕緊往後趔趄,不然濃煙嗆人厲害,眼淚鼻涕直流那可就出洋相了。
有時濃煙突然變成火焰,一個躲閃不及,就會被火焰燒灼眉毛。有幾回,我的眉毛都被鍋底突然冒出的火焰給禿了光,火辣辣的,鏡子一照,成了「無眉師太」,難看至極,幾天不敢出門見人。絕大多數時候,母親拾掇好了鍋,然後她一個人拉風箱,讓我們小孩子出去玩。那時母親手頭總有做不完的活,做飯風風火火的。要知道,人口多的人家,婦女做事大都如此,是不允許慢慢騰騰的。母親不光給一家八九口人準備吃的喝的,還要餵養豬狗鵝鴨,這些都要動鍋,都要拉風箱燒火,尤其是冬天養豬,要半夜三更起來熬豬食。印象中,不知多少次,我還迷迷糊糊睡著,耳邊傳來「咕噠咕噠」風箱響起,不用說,母親又早早起來熬豬食了。母親的手掌常年布滿厚厚的老繭,一個原因是下地幹活磨出來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長年累月、日復一日拉風箱給磨的。我那時天真地想,自己怎麼老睡不醒,母親怎麼睡覺那麼少?羨慕的不得了,後來我才明白,生活的重要之下,母親是睡不安寧的,忙碌成了她生活的最常態。
(作者與母親在一起)
家裡人口多,風箱磨損也就特別快,必須定期更換風箱裡拉杆上的雞毛,以增加風力。別看換雞毛這活簡單,它可是個實實在在的技術活、麻煩事。這樣高難度的技術活自然落在幹生產隊長、平時顧不得家務的父親身上。殺雞的時候,常見父親把公雞尾部、脖子上光滑油亮的長毛薅下幾把,用塑料包包了放好,留著用來換風箱裡的毛。農村人管這個活叫「換風頭」,將雞毛分成三五支一把,然後用結實的麻線勒在風杆上。風箱使用頻繁的人家一般一兩年一換,使用少的也得三四年一換。我家換得頻繁,常常一年一換,母親每次換的時候,看著風杆上被磨禿了的雞毛,總會說一句「吃似的。」那個年代,誰家不是「咕噠」響,又有哪個村不聞「咕噠」聲?「咕噠咕噠」的聲響不知伴隨了多少人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土生土長的我更是聽著這種獨特而富有韻味的聲響,走過了那無憂無慮、頑劣至極的童年和沉默少言的青蔥歲月。現在回想起來,拉風箱聲,是我那時候聽的最多最熟悉的一種聲音了。後來,生活條件改善,不少人家,尤其是年輕人家,燒火做飯陸續改用液化氣,燒大鍋的少了,「咕噠咕噠」的聲也少了。即便有的戶有風箱,卻因灶底改造,通風順暢而很少拉風箱,風箱逐漸失去了用場,成了一種擺設。偶爾聽到拉風箱做飯的,那也基本上是上了偌大年紀的老人。像我母親在世的時候,一直喜歡用風箱做飯,我也會偶爾幫忙拉幾下。她說一天不拉心裡就空落落的,少點什麼。那時我不理解,直到母親走後這幾年,我才漸漸明白,拉風箱既是八十高齡母親做飯的一種習慣,又是母親對過去時光、對早去的親人的一種懷念和寄託,是她宣洩內心情感的方式。想起曾有幾次粗暴地阻止母親用風箱的情形,內心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覺得愧對母親。
(圖片攝於2010年,時年老母親80歲)
而今,在鄉下,已經絕少聽到「咕噠咕噠」拉風箱的聲響了,誰家拉風箱,還真成了稀罕事,成了左鄰右舍嘴裡的「景景」。曾經立下汗馬功勞的風箱如今在絕大多數農村家庭已經不見了,被後一代拆了做了柴燒,二三十歲的人對它陌生得很。即便有,也被遺棄在牆角旮旯,成了一種廢品和擺設。或者作為舊時農村生活的記憶被擺放在農具館裡供人展覽和懷舊。而我家的那個用了幾代人、幾十年的風箱,並沒有隨著母親的離世而消失,至今完好無損、原封不動地放在灶旁。每次看到它,就想起母親蹲在灶前、煙燻火燎做飯的情形,想起那遠去的生活困苦的歲月,想起去了天國的爺爺、父親、弟弟和大嫂他們,想起當年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在一起簡單又忙碌的生活……
而今老屋還在,布滿歲月塵土的老風箱還在,卻再也不會輕易響起,睹物思人,心潮起伏,溫暖、感慨與傷感,總不由得在心頭湧起,眼眶裡汪滿了淚水。懷舊心重、已過知天命之年的我,近年來總想回鄉下老家轉轉。每次回去,兩腳跨進沒了母親的空蕩蕩的老屋的時候,我總下意識地徘徊在灶旁,眼睛這裡看看,那裡望望,然後在鍋門口蹲下去,一手抓著滿是蛛網和灰塵的風箱把手,緩緩地拉幾下,再拉幾下,隨著「咕噠咕噠」的聲音響起,腦子裡思緒飛揚,心頭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有時拉著拉著,時光仿佛發生倒流,剎那間仿佛又看到母親在灶前忙碌的身影,聞到鍋蓋掀起時騰騰熱氣中飄出的熟悉的飯菜的香,扭頭看見屋子中間那個大飯桌子旁一家人圍坐一起熱熱鬧鬧吃飯、說事的場景……淚水止不住流下來,朦朧了我的雙眼,打溼了我的衣衫,我竟渾然不覺。
啊,久違了,「咕噠咕噠」的風箱聲!我知道,那種曾經戶戶炊煙飄、千家風箱響的壯觀場景一去不復返了,成為永遠被定格的畫面和鏡頭,成為一種記憶和符號。這是時代的進步,是無可阻擋的歷史必然。我也很清楚,在每一個曾經對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今已走出農村為生活在外打拼的遊子的心裡,它非但不會消失,隨著歲月的流逝,反而會愈加清晰地迴響在每個人的心裡,浮現在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的睡夢裡。成為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心中最深刻的記憶、最美的聲響,成為一種過去鄉村生活的永恆存在!
作者簡介:厲劍童,山東五蓮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小小說、寓言故事連年入選各類年選與年度排行榜,多篇作品被選作各地中、高考模擬試題、考試題。童話《小猴子栽樹》入選科教版小學二年級《語文》課本。曾獲葉聖陶教師文學獎、山東「齊魯文化之星」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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