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餘鵬鯤】
北京時間8月29日凌晨,科技「明星」埃隆·馬斯克展示了旗下高帶寬腦機接口公司的最新產品。一個硬幣大小的大腦植入物和用於植入物手術的機器人。根據發布會的信息,這個植入手術可以在一小時內完成,患者不需要全身麻醉,甚至都不需要流血。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先用名為Gertrude的豬做了實驗,直播現場展示了豬腦活動的實時無線傳輸。當工作人員摸摸豬鼻子時,可以看到豬的神經元開始興奮。
「快樂」的實驗豬——Gertrude
有意思的是,「該設備可以幫助解決許多神經系統問題,從記憶力減退,中風到成癮,或者監控用戶的健康狀況」,馬斯克還說。
監測人類的意識存在不可迴避的倫理問題,而意識控制設備又不禁讓人「腦洞大開」,浮想聯翩,似乎那個通過意識控制的未來世界已經伸手可及了。
不得不說,馬斯克確實是善於操縱話題,在獲得熱度和流量的同時,也將真正的主題深深隱藏。但Neuralink項目的初衷,Neuralink吸引人體實驗者的緣由、美國監管部門批准這些實驗的倫理許可,難道不是為了治療和幫助失憶、聽覺障礙、失明、癱瘓等身體機能重度喪失者麼?
新的Neuralink可能更好地為身體機能嚴重受限者服務
早在1875年英國醫師理察·卡頓就發現狗和猿猴的大腦在進行不同活動時,會有強度不同的電流產生。1924年,德國精神科醫生漢斯·伯格在卡頓發現的基礎上進一步精細的研究,並得出了世界上第一張腦電圖(EEG)。後來的研究中,他還發現了α波節律,後來也被學者們稱之為「伯格波」
伯格在有了重大發現之後,整整過了五年才發表了他的研究成果,後來的研究者懷疑他這麼做是怕被歧視和孤立。事件的發展與猜想不謀而合,他的發現遭到德國醫學機構的懷疑和嘲笑。
漢斯·伯格的照片
但很快,腦電波與機體行為、腦部發生的器質性病變之間的關聯性就被證實了,此時自然就會產生一種猜想,腦電波能不能被翻譯?
研究者首先注意到那些身體機能嚴重受限的患者,如果能翻譯腦電波,他們是直接且確切的受益人,也能減輕社會的負擔。從這個角度出發,研究能拉到社會的投資,而且還能最大的減少可能造成的倫理問題。
長期以來,腦電波監測和翻譯並不是唯一受到重視的醫療思維識別技術。眼球追蹤、指尖運動追蹤等等都有相應的研究和應用。以眼球追蹤為例,通過對眼睛的行為進行識別,能幫助身體機能喪失者完成一系列相應的動作。但是這些技術相比腦電波翻譯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被追蹤的器官可能過於勞累,又或者無法服務某些特定人群(比如失明)。
使用眼球追蹤技術的某套醫療設備的界面
和這些競爭技術相比,腦電波翻譯也有突出的缺點,那就是腦電波太弱了,不便被觀測和利用。以往的很多醫學研究中,為了更好地探測腦電波,探測設備通常要深入到顱骨中去,往往需要在顱骨上打孔,再接出一條線來。這無疑是令人恐懼的,而且也有損人的尊嚴。但是對於某些身體機能發生了嚴重障礙的人來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甚至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更加有害於人的尊嚴。
深入大腦皮層的腦機接口
上圖這個被植入了侵入性腦機接口的人叫Ian Burkhart,因為一場嚴重的事故,不幸四肢癱瘓。2014 年,他參加了美國巴特爾研究所的一個腦機接口研究項目。該項目通過腦機接口,將腦電波解碼為運動的企圖,進而操作前臂周圍的帶子,刺激並幫助他的手部肌肉所想的功能。
經過近六年時間,反覆的系統磨合,通過這種方式,Ian Burkhart可以再次抓握並感覺物體了。現在他可以玩某些視頻遊戲了,還可以刷信用卡,並拿起20多種不同的握把,生活的質量有了明顯的上升。
通過腦機接口,Ian Burkhart正在操作牙刷
這次發布會中新的Neuralink不需要這樣的體外連接線,完全是內置的,使用起來更加的方便。最重要的是,微創內置的腦機接口更容易被使用者和使用者周圍的人接受。
通過微創手術接入的腦機接口,如果證明沒有明顯副作用,且能終身使用。那麼這個新的Neuralink相比過去的腦機接口,還是有很大的進步的。起碼不用在頭部留下一個明顯的嵌入物,還要在使用時腦後拖著長長的信號線。
意識直接控制機械 目前還是一種想像
明明是一種醫療器械,怎麼都在提「超級人類」呢?這就要說到引導和控制輿論,這方面馬斯克可是行家裡手。
馬斯克說過他擔心有一天「機器人上街殺人」,為了保護未來的人類,他認為要吸收機械和人類各自的優點,融合出「超級人類」。他還說「希望將腦機接口用於娛樂用途」。
但是這些話,馬斯克在發布會時有意的淡化了。因為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授權他開發這些設備的理由是「幫助癱瘓患者和腦癱患者進行交流和使用技術」。如果馬斯克敢於將Neuralink與改造人類直接聯繫在一起,那麼等待他的就將是被FDA撤回授權。而且此後想要得到任何人體實驗的倫理批准都將非常困難。
也就是說,馬斯克確實有關於「人機合一」的設想,但是Neuralink與「人機合一」之間的聯繫,馬斯克不會正面回答。如果你這麼想,馬斯克將會很高興。
總而言之,馬斯克的Neuralink設備短期內的主要用途還是在醫療方面,而且就算是這個方面,Neuralink都還有很多的問題。
首先,就是Neuralink的電源問題,它不費電,但是為了做的足夠輕,並減少排異反應,它充滿電只能用一整天。試想,一個依靠Neuralink完成一整天生活的人,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的Neuralink忘記充電,沒電了。這可比一開始就沒有Neuralink要糟糕地多。
隨著人類技術的進步,或者電池老化,埋進大腦的腦機接口有一天還要拿出來。到那時,腦機接口設備可能已經放入大腦十幾年,這樣的手術可能存在風險。
此外,藍牙發射信號、感應式充電的腦機接口工作方式以及工作放熱和內容物洩露都可能會造成未知的風險。Neuralink團隊的一名成員坦誠,該項目未來面臨的主要挑戰之一是確保該設備能夠在像大腦這樣的腐蝕性環境中使用數十年。
之前說,擁有Neuralink的人,某一天Neuralink突然不工作了,將會造成很大的影響。這是因為對於有嚴重的身體機能障礙的人來說,失去了腦機接口將會導致活動能力瞬間斷崖式的下滑。
這個假設對於探討「人機合一」具有寓言式的意義,很多希望「人機」結合的人,其實是希望走一種捷徑,使得人不需要艱苦的實踐,就能掌握一些東西。
清華大學計算機教授劉永進在接受《超級觀點》採訪時就表示:「不願意去讀書,而利用這項技術去獲取知識。如果這樣,那這個社會只會越來越退步。」確實,學習最重要的結果就是獲得學習能力本身,而對腦機接口的暢想也不能停留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程度。
如果上面是從動機層面批判了「人機合一」的想像,馬斯克渲染的則是一種人機競賽的氛圍。在接受《喬·羅根體驗》採訪時,甚至用了「如果不能擊敗它,那就加入它」這樣的表述。
有意思的是,已故著名科學家霍金從另一個方向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在遺作《對嚴肅問題的簡短回答》中,霍金表達了一種擔心,有錢人將在未來改造自己的基因,有可能使有錢人成為更高智力、更長壽命和更強免疫力的超級人類。
這種擔心,無疑是將微觀層面的人類競爭,當作了宏觀層面的人類競爭了。貴族役使奴隸難道是因為更能吃苦耐勞?封建主比佃農的更長壽命難道是基因優勢?資本家壓榨剩餘價值難道靠的是更高的智力?
美國漫畫《參議院的老闆們》,諷刺了羅斯福新政前壟斷資本家控制下的參議院
這麼一想就知道,無論是馬斯克竭力營造的人機競爭的危機感,還是霍金設想中改造基因產生的超級人類,其真實的威脅性都值得認真懷疑。畢竟人造的機械性能高,恰恰說明了人的優越性而非機器的。
既然從動機和現實威脅性上說,意識直接控制機械的前景並不值得過分渲染,那麼近十年存在「人機合一」的可能性麼?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副教授張沕琳在接受《超級觀點》採訪時就表示:「至少從科學層面上說,這樣的技術代表了人們的想像的空間,所以馬斯克提出的構想和目標,對我們在腦機接口領域比較內行的人來說,並不是很突兀,是一個符合科學的發展規律的事情。」
但也有相反的觀點,弗賴堡大學生物醫學微技術學系的託馬斯·斯蒂格裡茨教授在接受《商業內幕》採訪時說:「在我看來,認知功能及其作為腦部信號的表現還不清楚,而且還不清楚它們是如何作為神經信號模式出現的,它們在大腦中的確切位置以及兩個人是否甚至具有相同的模式」。
總得來說,雖然近一個世紀,醫學取得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但對於人體尤其是意識的產生機理認識還很有限,對腦機接口的前景盲目樂觀並不可取。
人人都開一個「腦洞」並不可取。出生時有相當一部分的嬰兒顱骨後囟未完全閉合。正常情況下,最終會在6-8周時閉合,顯然全封閉的顱骨結構對於人類生存具有重要意義。正常人為了某些目的,植入這樣的晶片,能明顯體現出好處的場景是不多的 。
未來腦機接口的發展,醫療目的的設備是植入型的可能性更大,非醫療目的更可能是像Facebook一樣的非侵入式方案。
Facebook公布的非侵入式(類似於頭盔)腦機接口方案
應理性看待一些科技新名詞
到這裡,相信大家對Neuralink腦機接口的實質進步和未來前景已經有了自己的估計。腦機接口目前實際上就是可以採集腦電波的儀器,並能配合相應的算法對人的想法進行一定程度的「翻譯」,如果有必要,這個儀器還會集成更多的傳感器。但是腦機接口與所謂的未來人類之間並沒有本質和必然的聯繫。
為什麼科技企業喜歡「弄噱頭」、「造概念」呢?不排除像「量子波動速讀」這樣的企業是拉大旗作虎皮,純屬忽悠。但像馬斯克投資的這些項目,本身是具有一定的科技含量的,為什麼也喜歡這麼幹呢?
似乎上市科技公司和初創企業更喜歡這麼幹,主要目的是為了創造想像空間。試想一下,面對投資人和媒體,如果馬斯克老老實實地按照在FDA審批時那樣,告訴大家我們製造的儀器,能夠幫助癱瘓患者和腦癱患者進行交流和使用技術。還會讓這麼多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麼?還能吸引到這麼多的熱錢麼?
類似的,如果神經網絡叫做機器學習時,還有那一層人工智慧的光環麼?如果在神經網絡上再進一步,叫做類腦計算是不是就更吸引人了?
對於某些傳統行業而言,如果把大數據的內涵清楚的說出來,是「無法在一定時間範圍內用常規軟體工具進行捕捉、管理和處理的數據集合」。那麼很多號稱應用了大數據技術的項目將變得毫無想像空間。畢竟在這些領域,難的主要是獲得數據而非數據太多。
為了獲得這種想像的空間,又想不出新詞,這就是我們近年來看到了很多「新」、「大」、「高」、「先進」加普通名詞組成的科技新名詞的原因了。
除了增加想像的空間,利用令人望而生畏的新名詞,走法律的擦邊球甚至犯法也是炮製科技新名詞的重要動機。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當南方科技大學賀建奎教授宣布他的基因編輯嬰兒成功時,竟有很多媒體轉發慶祝,似乎這不是醜聞,而是重大突破。
這裡面起迷惑作用的,就是基因編輯這個詞。如果實驗內容換成X射線照射胚胎,相信絕大多數媒體馬上就能意識到問題。
腦機接口還沒有批量的商用,但很快就有人盯上了這個新鮮的科技名詞,造就了一批「新」產品。
2019年,浙江金華一小學引入了一種腦機接口頭環,可以檢測腦電波,評判學生上課、寫作業時是否集中注意力,並給學生的集中注意力情況打分,最終的分數老師可以看到。該公司的產品測試報告宣稱,監測頭環能夠讓學生注意力集中,實現成績的提升。
事實上,已經有很多方法可以對人的注意力給出評分。但是這些方法都顯得簡單原始,大家本能地不信任。但打著腦機接口的名義就不一樣了,儘管根據媒體的調查,該設備十分簡陋,監測結果很可能偏差很大。結果呢,雖然在懷疑的審視下,還是在這個小學內得到了應用,而且價格不便宜。換做傳統的那些方法,可能根本就沒有嘗試的機會。
因此,對於一些新出現的科技名詞,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堆砌高科技名詞的產品並不就是真的高,而很多貌似來自未來的新產品其實也不是能夠引領未來的「新生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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