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考公,在進入考場前的7個月裡,她做了三大箱子的試題——以「箱」來計量做過的題目足以讓人崩潰,算上在各種考公APP上的題,「估計有幾萬道」。然而這次實戰,她積累的那套答題方法論失效了,最簡單的「常識」部分還沒做完,「心態就崩了」。
撰文丨袁斯來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1月10日原本是個平靜的周日,分數公布得突如其來,而很多人以為要到周一才會出成績。宋喬安還在校外玩,看到群裡炸鍋,才知道已經有結果了,只有120多分,不太理想,但這在她的預料中,「那個崗位大神太多了,不過才正常」;周迎東心態雖然淡然,可拿到自己成績時還是擔心了一會兒,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度過一夜;尹思悅知道2021年國家公務員考試成績時,正和姐姐坐在一家餐廳裡,她心中早就有了預感,可看到結果,還是瞬間失去了胃口。整個晚上,她變得渾渾噩噩的。
很多人都度過了一個難眠的夜晚。一整段時間,他們都在準備考公的日子裡度過。南京大學的碩士尹思悅天生畏寒,抱著熱水袋,腳上套雙厚毛襪,穿身最厚的冬季絨絨家居服,還是能感覺到南京的溼寒一點點進入骨縫。有空調呼呼吹著,但熱風總飄在半空,落不到地上。她還記得那6個月的漫長努力。每天清早起床是一天中第一場考驗,在那10分鐘裡,她要反覆鼓勵自己,才能鑽出溫暖的被窩,她清楚,離開被窩等著她的是從上午持續到凌晨的苦讀。深夜時分,寢室只能聽到空調的聲音,她的手就會如同冰棍一樣僵硬,「那個字都跟雞爪子爬一樣的」。
公務員考試是在初冬的陰溼天氣裡開始的。尹思悅所在的南京,考點外兩三公裡外,車輛已經把雙車道擠得水洩不通——之前南京郊外的清晨通常是安靜的,但現在變成了人的海洋。考點周圍的酒店,價格迅速上漲。在荒涼的郊區,一晚要300多,比平時漲了快一倍。她訂完房間發現,一個小時內,價格又漲了40。
那天8時30分才能進入考場,尹思悅排在隊伍裡朝前一點一點挪動,她和朋友在寒風中止不住發抖,每一分鐘都顯得漫長。為了保暖,她們進考場前在小腹和腰上貼好暖寶寶。
這一天,在遍布全國的42512個考場,有101.7萬人拿起了筆。他們中間,只有7萬多人能進入面試,最終有2.57萬人能成功,幾乎和考上985高校的比例差不多。上海最熱門的崗位,報錄比是3059:1。
2020年11月29日,國考當天,湖北武漢一考點外考生們排隊有序進場 東方IC
越來越多的應屆生加入到今年的公務員考試。2020年10月,天津南開大學的黃嘉玲到系裡蓋章參加選調。老師一批一批蓋好章,在群裡通知。她發現,全班幾乎都去蓋章了。為了考公,在進入考場前的7個月裡,黃嘉玲做了三大箱子的試題——以「箱」來計量做過的題目足以讓人崩潰,算上在各種考公APP上的題,「估計有幾萬道」。然而這次實戰,她積累的那套答題方法論失效了,最簡單的「常識」部分還沒做完,「心態就崩了」。
北京大學的周迎東所在的考場,佔據了上下四層整整一棟教學樓。他看見了幾個平時沒察覺到複習公考的身影,中間還有準備找高校教職的博士。周迎東參加選調報名時,他那個崗位只有幾十人,沒想到最後一天,截止的時候變成290多人。他原本還有些把握,一下子「感覺慌的一批」。
還是在準備考試時,他就感受到迫在眉睫的氣氛。最直觀的感覺是「院圖都炸了,全是考公務員」。在他印象中,往年學院圖書館裡看文獻的人,搞研究的還不少,但今年他們似乎不在了。周迎東是那種大大咧咧愛說愛笑的人,在圖書館有時候和同學小聲討論一下問題,立刻會引來旁邊女生的怒目側視。這樣的氛圍讓他不得不緊張。
今年國考的行測難度出乎很多考生預料。周迎東拿到題目,厚厚一本,翻開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上午的行測,他們需要在120分鐘內,完成135題,其中還要除去讀題、填答題卡的時間,相當於必須在半分鐘之內理解什麼是「控制錯覺」、「拮抗作用」,選出和「春山暖日和風、闌幹樓閣簾櫳」類比的詩句,梳理出小劉、小趙是不是一個處室的同事。
即使是名校出身,周迎東也感到自己的智力受到挑戰。在讀完一段資料之後,他要試著回答:「我國境內投資者對每個當期內產生非金融類直接投資的境外企業的非金融類直接投資額均值約為多少億元人民幣?」這種題目讀到最後,「感覺自己都不認字了」。
尹思悅考公的決心,在參加過兩次校招後變得更加堅定。第一次參加雙選會,是在南京鼓樓,很大的體育場,幾十家公司各自有個小攤位。她們進去沒多久,人就擠滿了整個場子,雙選會開始限流,後來的人只能呆在外面排起長隊。
公司攤位前照例擺著牌子,上面最醒目的是招聘條件,很像東莞街頭隨處可見的招工攤子。不同的是,東莞的廠主會明白寫出底薪和加班的錢數,而且用馬克筆把數字寫得儘可能大,這裡的牌子上卻似乎羞於談錢,最打眼的是「雙一流」、「本碩雙一流」、「博士畢業」之類的字眼。
牌子旁邊坐的人從來不會張口吆喝什麼。招聘的人往往埋頭看著手機。尹思悅走了三四家,看中一家公司,站著做了個自我介紹,離開時,她看到那家公司桌上已經堆著一摞簡歷。她算是進了群面。籤到時,尹思悅一看名單上人的學歷,復旦、清華、東南大學,還有墨爾本大學,「全是什麼人才過來跟我搶這種崗位啊。」她覺得很誇張。
最終,她通過了面試。但收到通知時,她打聽了一下,工資還行,但周末要加班。尹思悅最終拒絕了這份offer,專心準備考公。
秋冬校園雙選會上擠滿了求職的學生 東方IC
同校的王昭在2020年9月前還屬於對公務員工作「不屑一顧」的人。他嚮往的是玻璃摩天大樓和大飛機商務艙裡的白領生活,電視劇裡那種,「西裝革履,男生英俊瀟灑,女生氣質絕倫,一會跟這個談生意,一會跟那個談生意,到處應酬」。這是他對職場生活的想像。
王昭父母都在體制內工作,理所當然認為兒子最好的出路也是公務員。年初,她媽媽急了:「你要是考上了(公務員),就給你買輛車。」即便這樣,王昭也只是稍稍心動了一下。
研一的時候,學業很重,他本本分分呆在學校上課和泡圖書館,一緩過勁來,就開始約一撥人去酒吧玩。他喜歡去燈光閃爍,音樂震動地板的嗨吧,通宵喝酒蹦迪,再睡一個白天。這樣的生活讓他陶醉,有張有弛,自由自在。「但是公務員就是趨於一個穩定的狀況,朝九晚五,一眼望到頭了,就沒什麼意思。」這是他那時候對「岸上」生活的認知。
未來還很遠,王昭看不清,也不怎麼看。原本應該操心的研二到來時,正好趕上疫情,他在家裡上網課,參加了一個不太忙的實習,整個半年昏昏沉沉過去。
2020年9月開學第一天,「未來」到了,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王昭「瞬間就被推到了前線」。同學們在一起開始聊加班、聊工資,聊起那段時間一個熱門新聞:某大廠要勸退35歲的員工,越聊王昭心裡越發慌,工作、工資、戶口、房價,這些原來躲在暗處的影子一個個站到了王昭面前,直視著他。
求職的大學生 視覺中國
他完全低估了今年找工作的難度。他的同班同學參加大廠面試後,遇到的全是985學生,還有很多學成回來的留學生,動不動全球排名前50名校,學歷最差的也是雪梨大學之類。對王昭最大的一次打擊,來自一家知名房地產公司。他們只打算在南京招聘個位數的管培生,爭奪慘烈,工資卻不到1萬。後來,王昭接到另一家大型房企HR的電話,工資能給到24萬。這讓他興奮了一陣,但接下來HR告訴他,要「全國到處跑」,HR還強調了幾次,會「非常非常累」,那種「先說斷後不亂」的語氣把王昭嚇著了。
「有什麼比較不累的崗位嗎?」他試探地問。
「有,品牌崗,8000一個月,你來嗎?」
「這我怎麼會去?」他直接拒絕了。
那是讓王昭身心俱疲的一個月,歷經了過去20多年裡最多最密集的失敗。「大家拿offer,我還沒有拿到好的offer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真的特別地垃圾。」
王昭似乎才意識到,以往對於精英人生的想像,不過是「被電視劇洗腦出來的假象」,原來自己想要的是這樣的生活啊:沒有摩天大樓和商務艙,但有陪家人的周末,可以準時出現在孩子的家長會上。
王昭開始說服自己,辛辛苦苦去找私企工作,但待遇跟公務員其實差不多,「我何苦要去外面秋招呢?我為什麼不安安心心再考一考試呢?」
那時王昭已經拿到一個中型美妝企業的offer保底——HR告訴他,那個崗位有上萬人競爭,最後只選了30多人。但他去意已定,決定考公。當他在電話裡告訴父母自己的決定時,父母鬆了口氣,母親又把買車的事提了一遍。
短短一個多月秋招,王昭便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妥協。他開始向社會妥協,向自己妥協。對王昭未來幾十年的生活來說,這可能是一種幸運。
很多人低估了考公的困難。大斌在北京的中公教育做了十多年國考培訓,後來到青海辦了自己的培訓學校。他的學員中,有人會花兩年時間考公。他們不工作,保留著應屆生的身份,「一直考,一直考」。一家以考公為主要業務的公司作過統計,成功上岸的學員,平均在一年到一年半的時間裡,要參加五六次考試。
花生十三是考公培訓班「四海」的創始人,他曾經是公考圈一個不大不小的神話:複習了一個月,考上了家鄉工商局,行測還考了那年第一名,89.2分。現在他為了摸到考試脈搏,堅持每年參加考試。他告訴我,距離他那次考試10年後,要「上岸」——通過國考進入體制工作,是一場更艱辛的泅渡。「如果讓我作為一個應屆生,現在再去考,難度也是比我考的時候大很多。」
如果說筆試還能通過刷題和學習考個高分,面試卻是一場完全捉摸不透的博弈。早些年,面試班有模板,做了十多年公考培訓的大斌提到:「基本是這樣,『這個是政府的一個項目,我非常支持政府的做法』。」但模板很快失效,考官們越來越厭煩聽到這樣的回答,他們會暗藏機鋒和考生「聊」,看起來「就和咱倆聊天一樣,很隨便」。
這種場面更難應對,對於一路靠刷題過關的年輕人來說,最慌張的莫過於沒有標準答案了。大斌對此有5種題型的應對方式,歸結到一點卻是玄學:「實際上講的是心,講的是本質。」
對幾乎所有的考生來說,挫敗感將伴隨他們整個複習過程。尹思悅獨自一個人住在四人寢室,對她來說,公考複習是一段艱辛的日子。
宋喬安規劃很早,為了保險起見,她報了輔導班。3萬9,包含一個月基礎課、12天封閉式集訓衝刺加上面試。她每天早上7時30分起床,坐一個小時地鐵去輔導班上課。衝刺班設在遠離市區的僻靜地方,是一個「度假山莊」,那裡零零散散幾棟別墅——幾棟半新不舊的小樓房而已。
山莊周圍荒無人煙,連個小賣部都沒有。他們在一間能裝下幾百人的會議室上課。衝刺班強度很大。宋喬安每天7點,睜眼就是上課,老師語速很快,中午1個小時休息,晚上10點結束時,「你會感覺你腦子已經放不進東西了,已經滿了」。躺在床上通常過了12點,睡不到7小時又要起床。宋喬安最不習慣是,「我都沒時間玩手機了。」
她旁邊坐個大哥,據他自己說已經考了3次,斜對面是個本科應屆生,學校不怎麼有名,但小姑娘會塗上口紅掩蓋憔悴的氣色。宋喬安有時候實在忍不住,躺在床上刷視頻時,看到室友也舉著手機,不過是在APP上做模擬題。
輔導班裡的備考者 東方IC
周迎東是在學校複習的。他一直有熬夜的習慣,往往要到困得不行時才上床。現在他必須調整好自己的睡眠,比如11點多準時睡覺,這樣第二天才能起床,應付十幾個小時的複習。這時候,室友的呼嚕成了周迎東無法忽視的東西。
他買了降噪耳塞,後來開始在入睡前聽催眠音樂,什麼流水聲音之類的,開始還真有點用,後來看到網上評論,有人說譁啦啦流水聲音特別像炸油條聲音,這下周迎東再也聽不下去了,「我一戴著那個,就感覺自己在早餐攤上吃油條」。
他不得不大量地喝茶——在很多男生看來喝茶似乎是中年男人的愛好,一開始喝父母單位發的綠茶,後來嫌綠茶勁頭不大,又自己買來紅茶喝。「喝紅茶感覺效果還不錯。」周迎東說,因為他一次會放入大量的茶葉,泡出來的水很濃很濃,以至於杯子的不鏽鋼濾蓋很快變成了深紅色。
很少有人能保持淡定。尹思悅平時心裡不太藏事,國考結束後,她心裡一直像壓著塊石頭,推不開,也承受不住。她時常會做夢,自己考了第6名,醒來時心有餘悸,不停安慰自己:只是一場夢而已。
那是一段焦慮的日子。晚上,她在被窩刷劇看綜藝的嗜好也變得乏味了,她感到屏幕上的嬉笑和自己無關。凌晨3點,她實在受不了煎熬,點開網頁開始對答案。越看心裡越沉。尹思悅開始祈禱:蒙的題全對。她強迫自己不要轉向另一個讓人恐懼的方向:如果都錯了,最低會多少分?默默祈禱了半個小時,尹思悅才迷迷糊糊睡著。
睡了6個小時醒來,巨大的空虛和慌張仍然揮之不去。有人已經開始在微博上曬自己在APP上估分的結果,個個都是70多分。她知道這些人就是「一群凡爾賽」。她不敢告訴父母,害怕一說「國考」兩個字就會哭出來。
時間進入2021年,王昭算了算,班上也就30人拿到offer。想「上岸」的同學更艱辛。有幾個同學一門心思考公,到了年底,既沒有拿到offer,考公也顆粒無收。周迎東知道自己已經進入面試時,正好要籤一份國企工作,工資高,聽說也不太辛苦。他很輕鬆,要是過不了面試,也有了很好的退路。宋喬安和尹思悅都沒有通過筆試,她們等待著省考成績出爐;宋喬安早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大不了再準備明年的考試。
有一天,尹思悅走到隔壁寢室,正好朋友也在,她最近找工作也不順心,急得臉上大片過敏。兩個人苦著臉對視著。
「我有點不開心。」
「我也有些不開心。」
「要不我們哭一下吧?」朋友提議。
根本不需要醞釀情緒,兩個女孩抱在一塊,眼淚瞬間流下來。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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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 | 楊瑞春 編輯總監 | 趙涵漠 責編 | 金赫 運營 | 林雙 郭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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