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方團隊張嶔
作為一部在本世紀初「影響一代人」的經典古裝喜劇,《武林外傳》裡一幕常充滿歡樂的橋段,就是「同福客棧夥計們領工錢」。別看只是「二錢銀子」,但每個拿到錢的夥計,都樂得滿臉開花。典型善使「葵花點穴手」的老白,經常把「二錢銀子」往懷裡一踹,顛顛跑出去「喝兩口去」,滿滿都是幸福感。
那放在真實的明代歷史上,《武林外傳》裡的「二錢銀子」,也是這麼充滿幸福感?參考《武林外傳》裡「同福客棧的老井是正德年間的」這一元素,可知其故事背景是在明朝中後期。這也恰是明朝人徹底摒棄「寶鈔」,把白銀作為「法定貨幣」的年代。城市裡的明朝人日常上街,隨身都會帶著剪子,專用付錢時剪「碎銀子」,另外還有「戥子」,用來稱銀子的重量。白花花的銀子,滲透到明朝生活方方面面。
誕生於明朝中後期的神話小說《西遊記》裡,也以趣味的橋段,描繪了「幾錢銀子」的重要性:「二師兄」豬八戒從高老莊跋山涉水走到獅駝嶺,總算攢了五錢銀子的私房錢,找銀匠「煎在一處」,做成「四錢六分一塊兒」的碎銀子塞在左耳朵眼裡。這麼一筆「牙齒上刮下來」的小錢,豬八戒連「買了嘴吃」都捨不得,就想著「買匹布兒做件衣服」,還被孫悟空連哄帶嚇騙走了,心疼得滿身肥肉都哆嗦,連罵「天殺的弼馬溫」。
堂堂「天蓬元帥」,都對「幾錢銀子」如此看重,何況「同福客棧」的那幾位夥計?
那麼這「二錢銀子」,在明朝購買力到底如何?也可以參考明代另外幾本古典名著。比如在《金瓶梅》裡,潘金蓮買一壇「金華酒」要三錢銀子,買豬頭豬蹄要二錢銀子,吳月娘買「請眾人吃了一日」的螃蟹,也是三錢銀子。落魄的西門慶女婿陳經濟在酒店裡要了「四盤四碟」加兩大壺「橄欖酒」,一共花了一錢三分半銀子。可見,假若《武林外傳》裡的老白想「喝兩口」,稍微添個菜,這「二錢銀子」就不禁花。
如果說《金瓶梅》的故事發生地,是明代漕運發達的臨清地區,「物價高」情有可原。那萬曆年間北京的物價,就更有代表性。以《萬曆會記錄》《宛署雜記》統計,萬曆年間明朝的大米價格,基本都在每石(約72公斤)0.8兩左右。上等豬肉要兩分銀子一斤,上等羊肉一分五銀子一斤。活肥雞四分銀子一隻,活鵝兩錢銀子一隻。白棉八錢銀子一斤,白麻四分銀子一斤,普通鐵鍋兩錢銀子一口……
也就是說,「同福客棧」的這點「工錢」,放在萬曆年間,基本買兩隻鵝就沒了。如果不是管吃管住,這麼點錢,真是不夠餬口。
那麼在真實歷史上,明朝的「夥計」們,工資水平又如何?在當時的明朝各個手工產業,已經流行「按日計銀」。比如在作為榨油重鎮的浙江嘉興石門鎮,油工們每天可以拿到兩分白銀,一個月就是六兩。而以《宛署雜記》統計,北京周邊窯廠的窯匠,每天工錢是七分白銀。北安門搬運工的工資是每天三分白銀。衙門裡的馬夫薪水高,每年能拿四十兩白銀。總之,技術類工種往往「待遇好」。
所以,倘若是真實的明代史上,以「同福客棧」的薪金水平,如果不多來點「情懷」,「喝兩口」都差錢的夥計們,恐怕沒幾天就得跑光。
而這樣的「薪金水平」,除了縮影了明朝中後期的商品經濟外,更帶來了許多關於明朝興衰的重要信息。
首先一條,就是農民負擔問題。白銀成為明代法定貨幣後,農民納稅通常是用銀。但銀價的變動,哪怕「天下承平」的年月,也往往叫農民苦不堪言。如前文所說,萬曆年間的大米價格,正常情況下都在0.8兩左右。但每到農民納稅時,由於農民急於要把手中糧食脫手,所以糧食價格往往暴跌。以《晚明社會變遷問題與研究》一書裡的統計,萬曆年間時,每次「收稅季」,糧食價格常暴跌一倍左右,「三個月後才恢復到原來的價格」。
這樣的結果,往往就是四個字:穀賤傷農。
如此一來,被「傷」了太多次的明朝農民,為了完糧納稅,往往就扔下土地跑出去掙銀子。以《宛署雜記》的作者沈榜的嘆息,就算是北京周邊的農民,當時安心種地的都很少,有的或是跑去「薪廠煤窯」,有的乾脆「公侯廝養」,所獲得的收入,比起種地來真是「歲倍計」。《西園聞見錄》也描繪了這樣的後果:「京師土闊人稀……兩縣編民百無一二」。天啟年間時,官員吳應箕路過河南,發現原本肥沃的耕地,竟因無人耕種而荒廢……
而另一個影響深遠的現象,就是明朝銀子「越來越不值錢」。
明朝中後期,正是世界經濟史上的「大航海時代」,東南沿海的經濟貿易紅紅火火,絲綢瓷器糖果紙張棉布等「大明製造」洶湧奔出國門,源源不斷賺著全世界的錢。僅僅是在菲律賓馬尼拉一地,中國商船17世紀時,平均每年就要在當地賺走價值100萬比索的白銀。而以西方學者弗蘭克等人的研究,1800年以前,中國從歐美日本至少賺走了近五萬噸白銀。中國境內流通的「法定貨幣」白銀,大多數都是這麼來的。
但這麼多白銀湧入中國,另一個必然後果,就是白銀的貶值:以學者彭信威的觀點,明代的金銀比價,在明初時是一比四,到了明末時一度到了一比十甚至一比十三。暴跌的銀價,原本就帶來了明朝物價的上漲。就以明朝的「軍餉」來說,萬曆年間招募一個普通士兵,每年大約要花掉十八兩白銀。而到了明末崇禎年間,一個士兵的「年薪」竟高達三四十兩。單這個負擔,就是成倍增加。
而隨著大量農民「誰復有種田之人哉」,外加銀價的上漲,明末的糧食危機,也是越演越烈:到了崇禎年間,即使是富庶的東南地區,糧食價格也在瘋漲,蘇州的糧食價格到崇禎年間,幾乎漲到了每石三兩銀子以上,比萬曆年間翻了數倍。這樣的「比價」,再看看晚明觸目驚心的天災,明末的大亂,已經可以找到緣由。
尤其可悲的是,那麼多白銀湧入了明王朝,但明朝的國家稅收,依然緊緊盯著「三餉」,從土地裡刨食,以至於窮農民們不堪重負。明末北方農民每年的差役錢,諸如河南等地都漲到了一頃地12兩銀子。以學者陳卜的嘆息,明末北方有100畝地的農民,每年勤扒苦做,就算風調雨順,「年收入」竟還不夠交徭役差役的費用。只看這個就明白,某些明末精英斥責苦農民「不做安安餓殍」的嘴臉,何其無恥。
同樣可悲的是,一方面是農民們「安安餓殍」都做不了。另一面「前明多富家」,洶湧的白銀,叫士大夫們的財富滾雪球般膨脹。嘉靖年間的大貪官嚴世蕃曾說,家產五十萬兩白銀以上的家族,就是大明朝的豪族。可明末的無錫蘇州松江地區,諸如「錢家」「華家」等「精英清流」們,每年僅地租收入就近百萬兩白銀。家家「收債急於納稅」。一面是王朝風雨飄搖,一面是「精英清流」們富得流油,咄咄怪事,註解了晚明大廈將傾前的亂象。
亮閃閃的「二錢銀子」背後,多少反思在其中。
參考資料:商傳《走進晚明》、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張準《從 金瓶梅 看明代後期白銀流通及貨幣購買力》、高壽仙《明萬曆年間北京的物價和工資》、徐瑾《白銀帝國:一部新的貨幣中國史》、梅朝榮《評 金瓶梅 品明朝社會》、侯會《食貨 金瓶梅 ——晚明市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