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石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長條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卡包,可以隨時抽卡。搓爐石的人,上班上課摸了魚,每每花一百個金幣,買一個卡包,可能得到一張橙卡——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要開幾十包才能得到一張。
靠櫃外站著,慢慢的開了哭嚎;倘肯多花幾百個金幣,便可以買上好幾個卡包,看一看藍天白雲了,如果出到上萬金幣,那就能開出一張橙卡,但這些顧客,多是學生黨或上班狗,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有人送488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要卡包要皮膚,慢慢地坐著開。
加爾魯什是站著買卡包而用皮膚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赤紅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沒有什麼鬍子,卻有兩顆又長又尖的獠牙。穿的雖然是皮膚,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好幾年沒有更新,也沒有洗。聽旁人說,這皮膚叫麥格尼,當年也是做過官的人,但其餘就不甚清楚了。
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海盜疊甲,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疊,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疊最厚的甲,挨最毒的打」這半懂不懂的話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疊甲哥。但是終歸覺得不如加爾魯什有洋味兒,所以還是大家還是喚做加爾魯什。加爾魯什一到店,所有買卡包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加爾魯什,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要兩個卡包,開一局20級的排名模式。」便排出二百金幣。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打腳本刷金幣了!」加爾魯什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碰到了腳本偶數薩,被吊著打。」加爾魯什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偶數薩不能算輸……偶數薩!……超模的事,能算吊打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模型計算」,什麼「牌序」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加爾魯什原來也登頂過,但終於被人偷了斧子,又不會印新卡;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扔炸彈了。幸而疊得一身好甲,便去休閒模式挨挨打,換一個卡包開。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和設計師搞不好關係。玩不到幾天,便被設計師叫去削一頓。聽說前幾個月得了英雄牌,沒多久就被奪去改了面目。如是幾次,叫他打休閒模式的人也沒有了。加爾魯什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深夜打腳本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燒繩,也不拖欠金幣;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加爾魯什的名字。
加爾魯什開過一個卡包,病態潮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加爾魯什,你當真登頂過麼?」加爾魯什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現在連排行榜前七都進不去呢?」加爾魯什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環境僵化、版本變遷之類,聽不懂的話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老闆是決不責備的。而且老闆見了加爾魯什,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加爾魯什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發牌員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打過天梯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打過天梯,……我便考你一考。總碰到打不過的卡組,應該怎麼辦?」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
加爾魯什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事情應該記著。將來教妹子爐石的時候,裝逼要用。」我暗想我和妹子的距離還很遠呢,而且我們老闆也從不屑於帶妹上分;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打不過就加入麼?」加爾魯什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但是針對卡組有四種組卡思路,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加爾魯什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卡組,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萌新玩家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加爾魯什。他便給他們粉塵,一人十粉塵。萌新拿完粉塵,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金卡。加爾魯什著了慌,伸開五指將自己的金卡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金卡,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萌新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加爾魯什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十二月的頭兩三天,老闆正在慢慢的往卡包裡塞白卡。取下粉板,忽然說:「加爾魯什長久沒有來了。還欠九百個金幣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開卡包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被出了針對卡了。」老闆說,「哦!」「他總仍舊是和設計師吵架。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吵到總設計師家裡去了。他這種人,是我們罵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加強其他職業,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出針對卡。」「後來呢?」「後來出了針對卡了。」「出了針對卡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老闆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塞他的白卡。
十二月之後,寒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已是深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一個卡包。」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加爾魯什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
他臉上深紅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沒有穿皮膚,拎著一把超級對撞器,後面跟著破破爛爛的幾個機器;見了我,又說道,「來一個卡包。」老闆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加爾魯什麼?你還欠九百個金幣呢!」加爾魯什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卡包要砰砰計劃的。」老闆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加爾魯什,你又被設計師針對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針對,怎麼會出這種卡呢?」加爾魯什低聲說道,「是為了打千甲德,千甲德,千甲……」他的眼色,很像懇求老闆,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老闆都笑了。我拿了一個沒有塞白卡的卡包,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一百金幣,放在我手裡,見他滿臉是血,原來他便用這臉去接對手的攻擊的。不一會,他開完了卡包,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抹著臉上的血慢慢走回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加爾魯什。到了年關,老闆取下粉板說,「加爾魯什還欠九百個金幣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加爾魯什還欠九百個金幣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加爾魯什的確死了。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