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愛娟/文
「梨花小院午風輕,謾理冰絲入太清;一片枯桐心未死,至今猶發斷腸聲。」這是倪仁吉400多年前寫的《彈琴》詩。
第一次知道倪仁吉的名字,是在一次政協文史委的會議上。從那以後,「倪仁吉」三個字常常在不經意間被人們提起。也是從這一天開始,我不知多少次有過要去尋找她的足跡的衝動,不知多少回夢裡把她依稀記起。也曾想把她所有的詩稿拜讀一遍,也曾想學著她把所有的思念和牽掛化成一篇篇詩稿一幅幅繡品,可我終究沒能安下心來,讀她的詩,賞她的畫,學她的藝……
但對這位生於400多年前的女子的敬佩始終在我的心裡。每一次讀她的生平,讀她的詩句,每看她的畫作,我的一顆心便會莫名地酸起來,緊起來,痛起來,淚眼婆娑後我給了自己一個定義:倪仁吉鐵粉!被人稱為「義烏李清照」的倪仁吉一定不會想到,400多年後,一位隔了幾十代的女子會坐在窗下,研讀她的一生——才情兼備、至仁至善的寂寞人生!被人稱為「義烏李清照」的倪仁吉一定不會想到,400多年後,一位隔了幾十代的女子會坐在窗下,研讀她的一生——才情兼備、至仁至善的寂寞人生!
是的,寂寞!透過歷史的背影,我似乎看到了寫在倪仁吉生命裡的兩個字:寂寞!所以,我才寫下了《寂寞讓你如此美麗》一文。
倪仁吉是「義烏十大名人」中唯一的一位女子,那麼,她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在經歷了幾個世紀後仍然讓人難以忘懷?
讓我們先來讀一段《凝香閣詩稿》影印說明裡一則簡短的文字介紹:
倪仁吉(1607—1685),字心蕙,自號凝香子,明末清初浙江浦江縣通化鄉化龍池上金村(今蘭谿市梅江鎮倪大村)人。生秉慧姿,幼習女訓。年十七歸義烏大元吳之藝,不三年而寡,無子,育其侄三人,誓不更嫁,事其姑龔氏甚謹。能詩,工書畫,精刺繡。詩畫意境清絕,悽楚感人,曾以深青色絲在白綾上繡《心經》一卷,如鏤金砌玉,妙入毫顛。尤長於發繡,有發繡大士像兩幀,其一早年流入日本。義烏市博物館收藏有工筆畫《梅雀圖》、繡品《春富貴》,皆甚精美。著有《凝香閣稿》。
人的一生,有時候可以用三言兩語概括掉。如果不帶任何感情去閱讀上面這段文字,那麼,倪仁吉和歷史上其他的才女一樣,就被輕輕地一帶而過了,猶如窗前的那朵雲,被風吹過就消散了、無跡了。而人的一生,點點滴滴的痛苦和歡樂所譜成的那一段歷史,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概括得了的!
倪仁吉不是一般的識得幾個字的鄉村女子,她的家世比較顯赫,倪氏是浦江的名門望族,向以詩禮傳家。其父倪尚忠,詩文皆精,系明萬曆二十六年(1598)三甲進士,曾任江西省吉安府同知。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倪仁吉生於父親的任所吉安府,故其父為她取名為「倪仁吉」,其意一是仁孝傳家,吉祥平安,同時也紀念其任所吉安府。
倪仁吉自幼聰慧可人,深得其父寵愛,幼兒時即被父親啟蒙教育。7歲開始,授之以《女戒》諸書,12歲通《四書》、《三禮》以及《孝經》等書。因其父親喜歡吟詠,倪仁吉便向父親學詩,又向兄長仁禎學習書法。她的愛好非常廣泛,除詩、書法之外,還喜愛繪畫、音律與刺繡,可謂是集「詩、書、畫、繡、琴」於一體的才女,成為她父親的掌上明珠,家裡每有客人前來,父親便持她的詩、書、畫、繡等作品示之以客人,客人觀後亦大為讚嘆。
歲月如梭。一轉眼,倪仁吉出落成16歲的少女了,天生麗質,博學多藝,加上名門望族,四鄰八鄉前來求婚者不絕如縷,但倪仁吉沒有看中其中的任何一位少年男子,卻與義烏大元村的吳之藝結為了秦晉之好!吳之藝的家族在義烏也是名門望族,其曾祖父吳瓊為人正直,學識淵博,曾出任江蘇鹽城縣學教諭;其祖父吳百朋是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官至刑部尚書,曾與戚繼光一起,為抗倭寇、平內亂、固邊防立下了不朽功勳,乃是一代名聞遐邇的名臣,榮載史冊!所以,倪仁吉嫁給吳之藝,算得上是門當戶對了。
17歲那一年,倪仁吉嫁給了大元村吳百朋曾孫吳之藝。據載,洞房花燭之夜,倪仁吉欲試一試新郎的才情,儘管早有耳聞吳之藝是個才子,但她想為花燭之夜添上一些詩意或情趣,便對吳之藝說:「久聞夫君才名,今喜結良緣,值此洞房花燭之夜,妾有一聯求教。」吳之藝想,這有何難,便欣然答應。倪仁吉寫好上聯放在十梳妝檯上。吳之藝取過一看,只見聯曰:「有客登堂,驚醒萬裡春夢。」此聯初看簡單易對,實則頗難,至少難倒了吳之藝,他一時無法對出。倪仁吉笑著說,如對不出,今晚就不能共枕而眠。他一聽,驚出一身冷汗,春宵苦短,不能拖延,只好勉強湊成一聯:「無人共枕,枉費一片痴心。」倪仁吉取過一看,頓時花容變色,暗自道:「以文度人,才情如此,郎君恐難永年矣!」
雖說洞房花燭夜,吳之藝沒有達到倪仁吉的要求,但婚後,兩夫妻情投意合,頗相恩愛。而吳之藝自從新婚之夜之後,總感覺在妻子面前相形見絀,加上幾位兄長均是飽學之士,乃至科舉成名,遂暗暗下定決心,苦讀詩書,以期超過他們。無奈他幼年失怙,身體單薄,加上這一苦讀勤學,遂染沉痾,一病不起。倪仁吉心急如焚,四處求醫問藥,求神拜佛,然已回天無力,天不假年,藥石無效。倪仁吉想起新婚之夜時想過的那句話,不知是巧合,還是一語成讖,婚後三年,吳之藝果然一病永亡!無論倪仁吉如何「灑淚和藥」、「矢以身殉」,還是沒能挽救吳之藝的生命,卻在他臨終前接受了一句遺言:立嗣奉姑!這是多麼沉重的囑託!
新婚才三年,夫君永別離!
當情深似海的夫君命歸黃泉,20歲的她不得不一個人在小屋中寂寞度日,可憐夫妻恩愛三年,夫君卻沒有給她留下一兒半女,這是倪仁吉一生的憾事,也是她一生憂傷的根源。幾十年間,她寂寞寒窗空守寢,寫詩作畫轉移心志。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她無法想像,沒有夫君的日子將會是怎樣的寂寥!這一守,就是一生,就是59年!
夫君走了,她的世界變得不完整了,她的心痛成什麼樣子,惟有她知道。據傳,夫君去世後,倪仁吉「慟絕復甦」、「囊土成墳」。人生最苦愛別離,去後更知恩情深。平時,她在家裡,在在處處,都能感受到吳之藝仍然活著,「每對籤軸圖書,如見之藝」。
每年的清明時節,倪仁吉都會親自為夫君掃墓。陰陽兩隔,人天永訣,墓裡的人永遠不能再走出來,墓外的人又無法走進去,除了暗自吞聲,還能做什麼!她的《清明掃墓》詩悽豔哀婉:
連宵悽雨報清明,恰恰輕寒日轉晴。
袖拂鵑花應染紅,酒澆蔓草總傷情。
黃壚永夢何年覺,白石圍塋始課成。
欲向深山舒閔嘆,恐驚猿鳥為吞聲。
吳之藝去世後,倪仁吉始終忘不掉他,她有時會去夫君的墳墓前打掃落葉,她的《冬初隆平山掃葉作》一詩,她對夫君那種悲哀悽涼深切懷念之情躍然紙上:
負土封莓世屢遷,森森松檜尚依然。
悲風入樹惟哀響,落葉漫山空野煙。
孤墓有心修此日,雙魂若箇愍它年。
遙天漠漠渾難問,卻對寒潭只自憐。
站在墓前那一份無言的寂寞與惆悵,那一份隱痛與寂寥,濃得化不開散不去。那種痛,那種傷,那種心被噬咬的感覺,噬咬後麻木的感覺,麻木後無奈的感覺,無奈後自憐的感覺,向誰訴說?風嗎?樹嗎?天嗎?地嗎? 都不能啊。
夫君走後的日子是失了顏色的,憂愁也常常光臨,但她已經習慣了愁緒的陪伴。不管憂愁怎麼來侵擾,她始終不忘記夫君臨終時的囑託:立嗣奉姑!她與吳之藝三年情深,卻沒有留下一男半女,她就在族親的主持下,懇請三房大伯各過繼一子為嗣,他們分別是:大伯吳之器之次子吳雲將、二伯吳之識次子吳雲亭、三伯吳之文次子吳雲津。為了這三個孩子能夠成為有用之人,她親自辦起了家庭書院,對夫君三個哥哥的次子親自授課,孜孜不倦。倪仁吉給他們灌輸吳氏始祖的高尚品德,告訴他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告之他們「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的道理。教育他們從小立志,讓他們懂是非,辨醜美,識善惡,分真偽。她會在讀書之餘帶他們去香草園澆澆水,種種花,鋤鋤草,她和他們一起享受在陽光下彈琴作畫、背詩作詞的樂趣。每當桃紅柳綠、鮮花盛開之際,會帶著他們到野外呼吸新鮮空氣,到附近的名勝故跡看看風景,讓他們開拓視野、增長知識她寓教於樂,讓學生有充分的想像空間和充裕的活動時間。。三個孩子在她的精心培育下,都頗有成就。據嘉慶《義烏縣誌》記載:「雲將、雲亭皆食餼。雲津聲高黌序,譽滿鄉梓。」
在大元村,倪仁吉是一個有口皆碑的好媳婦。她的婆婆龔氏孺人也出身官宦之家,亦系早年喪夫。她的命運不濟,早年喪夫,中年喪子,真夠慘的,所幸有倪仁吉這麼好的媳婦繞於膝前,尤其是到了老年後,生活起居需要有人照顧。作為兒媳的她,既是奉亡夫之命,也是其為人所至,毅然地承擔起了侍候婆婆的重任。不僅細心地照料婆婆的日常生活,而且還陪婆婆嘮家常談趣聞。在解婆婆的寂寞之時又解了自己的寂寞,把對夫君的懷念化作了對婆婆的細心呵護。婆婆在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好媳婦,真是難為你了。」 就這一句話,飽含了多少情義,說出了無盡的憐惜與疼愛,也說得倪仁吉淚眼婆娑,悲痛難抑。婆婆去世後,倪仁吉更加寂寞了,她經常思念婆婆,夢見婆婆,她在《夢先姑龔氏孺人》詩中用深情的筆墨寫道:
夢魂猶得隨顏色,語笑經違三十秋。
耿耿此心珍所授,尚存香鴨在床頭。
婆婆的形象總在倪仁吉的心中時隱時現,令人悲思難忘,遂將婆婆刻成木像,「供室中三十年,朝夕奉之,從不怠懈。」自古以來,婆媳最難相處,其關係如同水火,不能相容。而倪仁吉婆媳倆卻惺惺惜惺惺,實堪難得!
倪仁吉一生教育三個養子,侍奉年邁的婆婆,但並沒有荒廢掉自己的愛好。她善詩,其詩初為豔體,秀逸清麗;孀居後,華麗盡褪,多發苦聲,其意蒼涼,其情真切,與李清照及朱淑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對倪仁吉的詩才,清代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引《神釋堂脞語》云:「心蕙五言七言絕句,風神詣境,並自不凡,古詩乃無所解。」
清代王崇炳在《金華徵獻略》中曾云:「倪氏貌古氣蒼,晚年戴絨帽,著褐衣,焚香晏坐,校勘圖史,或風日佳娛,令竹輿,帶女婢,遊覽山水,得句則出名紙,以精毫書之,類間耆儒名士,不類閨閣中人。」倪仁吉晚年方肯將平生詩作結集付梓,著有《凝香閣詩稿》、《宮意圖詩稿》、《四時山居雜詠》等集傳世。
晚年的倪仁吉頗好佛道,經常「焚香晏坐」,她對佛教的造詣也非泛泛涉獵,從她的詩中便可看出她的佛學造詣之高。
倪仁吉的書法早期得益於其兄,隨著年齡與閱歷的增長,她的書法漸漸地自成一家,尤長小楷,看上去珠圓玉潤,秀麗工整。深厚的書法功底,也奠定了她繪畫藝術的基礎。在繪畫方面兼收並蓄,人物、山水、花鳥等無所不長。《金華詩錄》評論倪氏的畫作:「作小幅山水,近學文徵明,遠不愧趙歐波。迄今得書畫片楮,珍若拱壁。」清代徐元嘆《落木庵集》品題閨秀藝事中也說:「倪仁吉山水,周禧人物,李因、胡淨(陳洪綬妾)草蟲花鳥,皆入妙品。」倪仁吉之侄兒一膺也稱讚她的畫:「寫聲繪馨,極備其妙。」其大部分的畫作早已散失。現浙江博物館收藏的《仕女圖》,是她的人物畫代表作品之一,彌足珍貴。
倪仁吉的刺繡藝術,更值得稱道。《金華詩錄》記載她:「刺繡亦精,能減去針線痕跡。」清代王祟炳評論其刺繡曰:「予賞觀其繡《心經》一卷,素線為質,刺以深青色,線若鏤金砌玉,妙入秋毫。」清代張德行在《凝香閣詩稿》中也提到:「更奇者,善以繡代筆,凡美女奇卉,隨繡點皴,波動欲生,莫窺其針所由度,向稱薛靈芸,技至此乎!」這些評論概括地點出她刺繡藝術的特點一一善以繡代筆,能減去針線痕跡,神妙稱絕。她曾有一詩《繡字》描寫此種神妙之處:
常聞針有神,不為針痕掩。
非指亦非絲,秀勁全揮染。
這首詩頗有字禪意,非指亦非絲,卻能創造出一幅作品,道出了佛教所說的「真空妙有,妙有真空」之意境。倪仁吉除了刺繡,還能發繡,主要刺繡作品有《梅雀圖》、《五福圖》、《春富貴圖》等;發繡作品有《傅大士像》、《心經》、《種樹圖》等;絲繡和發繡相雜交錯的作品有《關公》等。
倪仁吉一生高潔清雅,常於小院中親植竹子,以竹自喻,從不輕易砍伐。相傳,萊陽董樵處士遊歷浙江,慕倪仁吉之才名,特地登門拜訪。兩人相談甚歡。臨別時,倪仁吉砍了一枚竹子贈給董樵處士,這說明在倪仁吉的心目中,覺得他有如竹一樣高潔、虛心的品格,故以竹相贈。古人將竹子列為「四君子」之一,也正是取之此意。
清康熙十二年(1673),時值倪仁吉67歲之際,因其「青年失偶白首完貞」而建坊旌表。不知道建完牌坊後,倪仁吉的真實想法。不過,作為女人,我真的非常佩服倪仁吉堅韌潔白的一生。如果這塊牌坊建在她年輕時,那無疑是一道「緊箍咒」,人家肯定會說她守寡守得牢是因為一塊牌坊矗立在那裡,她不可能視牌坊於不顧而另闢他途;問題是,建立牌坊時,倪仁吉已經垂垂老矣!有牌坊沒牌坊對她來說都一樣,建了,她是吳之藝的妻子;不建,她也仍然是吳之藝的妻子。她絲毫沒有因為建了牌坊而使自己的人生變得有價值起來,也沒有因了沒建牌坊而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
對400年前的這位才情兼備、仁孝俱全的女子,我用了兩句話來概括:寂寞讓你如此美麗,才情讓你流芳百世。
編輯 徐慶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