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自由球員」概念:LeBron James

2021-01-11 精彩上帝自有安

在《美麗比賽的藝術:思考型球迷的NBA之旅》的末尾,體育畫報記者克裡斯·巴拉德用一篇題為「解剖勒布朗·詹姆斯」的文章來收束全書。對巴拉德來說,勒布朗「代表了[籃球運動員]身體技能的頂峰。這種技能與他對比賽的直覺完美結合。他傳球像控球後衛,速度像短跑運動員,彈跳像跳高運動員,甚至……擊球像中後衛。如果你要創造未來NBA球員的原型,他看起來會非常像詹姆斯。」

巴拉德簡潔地描述了勒布朗在進入聯盟前就讓球迷為之驚嘆的場上特徵:所有的構成了柏拉圖式的理想中的籃球比賽的特質,所有籃球之神平均分布於世世代代萬神殿的偉人身上的特徵,好像都在勒布朗的身上合一。

他結合了運動能力(彈跳像喬丹,力量像奧尼爾,速度和敏捷像艾弗森),基本功(運球和傳控像魔術師,籃板和攻擊性像伯德,防守像拉塞爾,甚至跳投都越來越像雷吉·米勒),他還有極高的球商,以及能為團隊做任何事(像奧斯卡·羅伯特森),也能只專注於團隊在某個特定的晚上要他去完成的一項任務(像拉塞爾)的無私精神。

正如巴拉德所說的,即使是勒布朗在一些比分緊咬的比賽將要結束時,總把球傳給空位更大的隊友的傾向(這招致了一些批評),實際上也使得他看起來像是「直接跳過了成為一名有統治力的NBA球員必經的進化階段。」畢竟,即使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球員,在學會在最後關鍵時刻信任自己的隊友之前,也浪費了不少的寶貴時間。

注意到勒布朗·詹姆斯(在決定一之前)精心打造的公眾形象,一些NBA作家認為他有機會成為 「連麥可·喬丹都無法實現的形象:皇帝」。這當然符合我對這個時代「籃球帝國」的描述。但當說勒布朗具象化了於他之前所有的最好的籃球時,我們也把他,正如巴拉德一樣,置放在了界限上——或者說,我們認識到,勒布朗象徵了籃球的臨界點:他銜接了我們所知的,涵蓋了一切可能性和局限性的籃球,以及我們未知的,未來仍會被成為「籃球」,但具體規模和形式我們都無從想像的運動。

換而言之,如果勒布朗是皇帝的化身,他不是那類簡單地統治繼承來的疆域或帝國的守成之君,而是重新定義領土和之前的歷史的帝王。考慮到下令修建中國長城的皇帝「還下令焚毀他的時代之前所有寫就的書籍」,路易斯·博爾赫斯想知道這位皇帝是否「想要重現時間的開端」。

勒布朗不是喬丹的第二次降臨,一個在每個時代都重複出現的結局,而是作為他的對立面存在。他是一位普羅米修斯式的帝王,登上王位只是為了讓歷史和時間重新流轉。

勒布朗在場上廣受稱讚的傳球能力和矢志不渝的無私精神(他最近超過了喬丹的助手皮蓬,成為NBA歷史上助攻數最多的鋒線)——這些特質比他的力量和速度更偉大——可能是我的觀點的最好證明。勒布朗是那種在場上運用自己的力量為其他人創造機會的球員。

然而,他面臨的標準和審判是值得商榷的:喬丹努力理解團隊合作,也得到了讚譽,他教育小說一樣的經歷構築了所謂「歷史最佳球員」的神話,而勒布朗天生的合作主義傾向卻常被用作打壓他的工具。

即使身處人生的至暗時刻,當在決定一晚間的發布會上被問及「看你的同行已經獲得多個[冠軍]」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決定時,勒布朗·詹姆斯還是冷靜地給質詢他的記者上了一節歷史課,提醒他他所有的「同行」都不是單打獨鬥獲得冠軍的。

魔術師有賈巴爾和詹姆斯·沃西。伯德有丹尼斯·詹森,凱文·麥克海爾和羅伯特·帕裡什。喬丹先是有皮蓬,然後羅德曼也加入了他。最近的鄧肯先是有大衛·羅賓遜輔佐,然後迎來了託尼·帕克和吉諾比利。

在NBA,勒布朗總結道,「成為超級巨星是個人的事情,但想要贏得冠軍,你必須依靠團隊。我理解這一點,我了解這項運動的歷史。」 勒布朗在這裡闡明了他在球場上一直堅持的觀點,從高中至今都不改初衷:個人的偉大不是終途;它只是讓團隊變得更好的一種手段。

the Decision

在2014年7月,臭名昭著的決定一後將近四年,勒布朗再一次成為了自由球員。這一次他離開了邁阿密熱火,回到東北俄亥俄,克利夫蘭騎士,回到了誹謗羞辱他的老闆,謾罵他、焚燒他的球衣的球迷身邊。

他甚至讓球迷們決定他是穿6號球衣(就像他在邁阿密時穿的那樣),還是穿回23號(就像他在克利夫蘭的前七個賽季穿的那樣)。他們選擇了23號。通過接受球迷的決定,實際上,勒布朗給予了球迷們把燒毀的球衣恢復原貌的權力。

通常,這個王者歸來的故事被理解成曾經軟弱,不成熟,自私,無恥地為了戒指拋棄克利夫蘭的勒布朗成長了,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選擇回到家鄉,給從1964年以來就深陷不幸的泥沼的克利夫蘭球迷帶來(至少)一個主要體育賽事的冠軍。也許確實如此。

因為這種敘事當然符合我們對道德教育小說的期盼,也讓斯科特·拉布和其他批評家覺得,他們最初辱罵勒布朗不是個男人的行為是完全合理的,現在他們有權歡迎他回家(畢竟,他已經吸取了教訓)。

但也許我們可以講個更好的故事。勒布朗做到了:

"還記得2010年我坐在男孩女孩俱樂部的時候嗎?我在想,這真的很難。我能感覺到。我要離開我花了很長時間創造的東西。如果我可以重新做一次選擇,我顯然會用不同的方式來宣告自己的決定,但我仍然會離開。邁阿密,對我來說,就像是其他人的大學。過去的四年幫助我成長為現在的我。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球員,一個更好的人。我從我想去的球隊中學到了東西。"

也許勒布朗離開克利夫蘭是因為他知道,在他能夠憑藉自己的力量將冠軍帶給克利夫蘭之前,他還有一些東西需要學習,而這些東西只有通過離開家鄉才能學到。

也許勒布朗,永遠的控衛,永遠的討好型人格者,選擇離開是因為他太熱愛克利夫蘭,所以他能忍受籃球世界的憎恨,所以他可以選擇原諒,以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強大(無論場上還是場下)的姿態回到家鄉,把他的力量奉獻給他摯愛的北俄亥俄。

這種理解與傳統敘事之間的差別很微妙,但這種微妙的不同是必不可少的。在傳統敘事中,勒布朗在2010年犯了一個幼稚的錯誤。在我的理解中,他做了一個艱難但必要的決定。誠然,如果時光倒流,他會以不同的形式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也承認決定一改變了他,讓他成為了「一個更好的球員和更好的人」,但這不代表他經歷了從孩子到成年的改變。通過講述自己的故事,勒布朗巧妙地繞開了公眾和媒體敘事給他設下的陷阱。

在這一點上,勒布朗可以被視為籃球歷史上的巴魯克·斯賓諾莎。一方面,斯賓諾莎也備受尖刻指責。在17世紀阿姆斯特丹的猶太社區,斯賓諾莎懇切、毫不妥協地追求哲學的自由,以致他被基督教權威指責,被他的猶太同胞逐出教會。面對批判與不理解,斯賓諾莎回答道:「這其實是件好事,這樣一來他們就不能強迫我做任何我不願做的事情了。我踏上眼前的道路,興高採烈,毫無怨言。」當然,我們將勒布朗與斯賓諾莎進行比較,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都對不正當的公開誹謗做出了高貴、有尊嚴的回應。

big 3

斯賓諾莎譴責傳統道德,因為傳統道德基於無知之上,旨在培養奴隸式的順從。他支持的倫理觀包括了激進的自由、自我意識和快樂。

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就像勒布朗的比賽風格一樣,是建立於這種關係之上的:萬物相互依存,相互聯繫,仿佛團隊中的球員。理解因果之間細密的網絡,我們與他人的接觸如何影響我們,以及反之,影響他人,是斯賓諾莎倫理學的根源。由此出發,在斯賓諾莎式的倫理中,「一個盡其所能地奮鬥,與正確的人交往,加入與他理念相投的團隊,發展兼容的關係,以此收穫個人成長的個體,可以被稱為好人(或自由,理性,強大的人)。」還記得勒布朗在決定當晚說過的話嗎?「 成為超級巨星是個人的事情,但想要贏得冠軍,你必須依靠團隊。」

斯賓諾莎一定會贊成勒布朗的觀點,因為勒布朗體現出的作為一個自由、理性、強大的個體的道德至善,就是斯賓諾莎所宣揚的「共通的……並能被所有人平等地享有」的善。

對於斯賓諾莎和勒布朗來說,通往道德至善的道路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因人而異的,每個人在不同的情境下都需要重走(由此創造)一條嶄新的路。這條路不可能通過遵守傳統道德規範來尋得,因為傳統道德認為它的準則是永恆、普適的。世界的複雜性、環境的多樣性和個人的獨特性意味著道德至善沒有單一的公式。

相反,它必須通過不斷的嘗試來鍛造,在追隨目標和權衡結果的過程中試錯,以快樂為指標衡量個人獲得的提升與倫理美德。這種對道德至善的不懈追求,與途中收穫的快樂,引向了斯賓諾莎所說的「幸福」,這與「與自己和解,獲得內心的寧靜」 也被定義為「認知到自我即原因,從而產生喜悅」不謀而合。斯賓諾莎的經歷和倫理觀都指明了勒布朗的不凡之處與力量,無論是在場上,他視情況將個人能力與無私精神完美結合,還是場下的職業生涯軌跡, 他挑戰、重新定義了先前所有的文化建構和既得利益藩籬。

所謂「籃球文化」的神話把這項運動塑造成了一種靜態的形象,仿佛它的本質自1891年以來就從未改變過。無論這些神話發生了什麼變化,它們本質上都必須遵守這項運動的靜態形象所涵蓋的道德規範。這些神話在無意識間表達了對黑人男性展現出的存在感和統治力的緊張。

這種緊張感引發了德勒茲所稱的「捕獲裝置」——一種集象徵和物質、道德和策略、風格和社會性於一體的網絡——用來打壓球員的創新精神和賽場上不可預測、混亂的改變。對於在技術、戰術和風格層面另闢蹊徑的籃球運動員,籃球文化的神話或是利用他們,把他們嵌套進已存在的話術中(比如J博士打破舊習的扣籃成為了高雅藝術),或是把他們視為需要剷除的異類(相比之下,J博士之後的球員的扣籃被認為是粗野的)。

傳統敘事試圖以喬丹建立的標準為針對勒布朗·詹姆斯的捕獲裝置,把他框死在喬丹的陰影下。但正如尼採所說,勒布朗一直在「重新評價所有的價值」,換而言之,改變遊戲規則,用新的標準開創新的秩序。

從這個意義上說,或許他確實是叛徒——在這裡「叛徒」不是那些心懷不滿的批評者們狹隘而任性的抱怨所隱含的貶義,而是 「主流意義的叛徒,既定秩序的叛徒」。勒布朗·詹姆斯背叛了通過「籃球文化」神話構建的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偽道德秩序,並賦予了它創造性的扭轉。也許勒布朗是一個典範——打破所有範式的典範。

2014 Nike commercial

捕獲裝置,簡而言之,是一種致力於保護既定身份,維護權力的穩定的思想,德勒茲有時會將它和「遊牧思想」,即打破決定思維模式的模型和刻板印象的思想作對比。

我相信勒布朗不是唯一一個擁有遊牧思想,並用自己的賽場風格和行為舉止體現這種思想的當代NBA球員。遊牧思想在籃球運動中生生不息,可以一路回溯到勒布朗的前輩奈史密斯博士,以及那18個不可救藥的學生身上。

但無論怎麼說,勒布朗也許會暫時地被「籃球文化」的神話桎梏,但他終究能凌駕於這些既定的身份之上。他避開了我們試圖強加給他的固定標籤,和種種先入為主、帶有目的性的敘述。正因為如此,他就像籃球運動本身一樣(無論人們為了阻止這項運動的創造性、流動性和永無止境的發展而做出了多麼徒勞的努力)——他永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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