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 • 專題
黑天：
我夢見自己並沒有做夢
黑天者誰？
黑天，原名李一宇，
隴西李氏，
1971年生於湖南常德，
詩隱人間，朗詠大地，
常在不逍遙中作逍遙之遊。
黑天的《大道詩學》
總則
唯有居於大道之中，才能寫出真正的詩歌。
大道是詩之家園，是詩生發之地。
大道運行，即詩之運行。
詩乃大道之自然。
01 詩是一種反動，反對伎倆，歸於無心。
02 讓文字在詩中自然生長，不要拔苗助長。
03 必須一條道走到黑，走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方能對你顯現。
04 每分每秒，每時每刻，每日每夜，每年每月，都生活在大道中，生活在詩中，才有可能寫出真正的詩歌。
05 詩人不仁，以文字為芻狗；文字不仁，以詩人為芻狗。
06 擁抱鮮花，擁抱狗屎。
07 讓自我消失，讓萬物在你心中，顯現本來面目。
08 心安理得，做一個真正的苦行僧，做一個真正的花和尚。
09 剪除小資，留下赤貧和大資。
10 以上帝的時間和空間為材料，摶造自己的時間與空間。
11 復歸於嬰兒。詩歌的秘密，就藏在我們生命的來處。
12 閱讀自然，以赤子之心感受自然。
13 寫詩，先須懂得加法、乘法，其次須懂得減法、除法，最後加減乘除，運用純熟，乃能大成。
14 心誠，是最重要的。心誠方能與人交通，與萬物交通，與鬼神交通，與大道交通，方能通靈。
15 李白求仙訪道，出乎心中一片至誠，發而為詩，故稱詩仙；杜甫憂國憂民，出乎心中一片至誠，發而為詩，故稱詩聖。
16 李白的詩多從無中來，亦歸於無；杜甫的詩多從有中來，亦歸於有。懂得有無轉換之道，可以言詩矣。
17 好詩是帶能量的。詩人須節慾，須懂得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還虛之道。寫詩不是別的，就是修行。
18 一首好詩，有三成理性，七成非理性。
19 寫詩，不僅要轉動你的大腦，你的心靈，最重要的，還要轉動你的海底輪。
20 好詩是情感，更是大智慧。
21 批判是為了讚美。
22 像耶穌一樣生活。
23 寫詩猶如煉丹，鼎爐、藥物、火候，三者缺一不可。
24 衣養萬物。詩人須有宇宙之主的胸懷，而無其霸氣。霸氣不除，至多變成一個毛澤東；霸氣除淨，曹孟德觀滄海之境界顯現矣。
25 感謝好的翻譯家，也要感謝壞的翻譯家。
26 一首詩是一個小小的國家，它應自給自足；同時，它又能與其他的詩歌，有著良好的外交關係。
黑天詩三十八首
我與世界的聯繫
我與世界的聯繫
是一條鐵鏈
有時我是一條狗
世界牽著我走
有時世界是一條狗
我牽著它走
但歸根到底
是鐵鏈牽著我們——
兩條盲目的老狗
不知走向何處？
朝聖
這是一片不容汙染的聖地
我正要步入它潔淨如琉璃的邊界
「請脫下你沾滿泥土的鞋子！」
——自聖地的上空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我脫下鞋子，赤著雙腳
一心想歡快地投入它的懷抱
「還有你那破爛而汙穢的衣服，也請脫下！」
——虛空裡的聲音再一次說道
我稍微遲疑了一下，但很快
我就脫掉了全身的衣服，赤裸如一個剛出生的嬰孩
「很好！」——虛空裡的聲音說——
「現在請剝去你長滿病菌的皮膚！」
我強忍疼痛，自己剝自己的皮
——為了朝聖，我必須潔淨我自己！
——看哪，剝了皮之後的我
多像一隻被人剝了皮的無辜的青蛙！
「這下我有資格進入聖地了吧？」
——我用血淋淋的聲音，顫抖著向虛空裡發問
「還不行，你得砍掉你那顆裝滿異端思想的腦袋！」
——虛空裡的聲音十分威嚴地說
於是我不得不砍下我雜草叢生的腦袋
——無頭的我已失去了發問的權利
但我的心還能聽見——
「這就對了。現在請剜出你的心！」
我剜出我的心，雙手謹慎地捧住
它驚惶地跳動著，如一隻血雨中的蟾蜍
「非常好！現在請把你的心朝我這邊扔過來，
你就可以成聖了！」
我用盡殘餘的力氣，把心高高舉起
向聖地的方向猛然一擲——
只見虛空裡突然冒出一張巨大的嘴巴
一口把我的心吞滅了
——無頭無心的我木然倒下
就倒在離聖地咫之近的地方
愛之歌
一條孤獨的公蛇
死死糾纏
一條孤獨的母蛇
一條孤獨的母蛇
死死糾纏
一條孤獨的公蛇
在黑暗的牆腳下
在溫暖的地層裡
它們死死糾纏
死死糾纏 就像噴香的麻花
死死糾纏 就像姑娘的髮辮
死死糾纏 就像瘋狂的絞索
自陽光照不到的深處
有人用鐵鍬
將它們挖了出來
砸死了它們
如同砸死
某種深藏內心的恐懼
某種見不得陽光的恥辱
它們死時
仍死死糾纏
一條孤獨的公蛇
一條孤獨的母蛇
它們死死糾纏
它們死了
它們的靈魂在地獄裡
仍死死糾纏著
該隱
我夢見自己並沒有做夢
我真實地置身於勞作的田間
我真實地殺害了我的兄弟
我真實地讓我兄弟的血
流遍千秋萬代
我夢見自己並沒有做夢
我真實地流離飄蕩於大地
看見我的人都真實地想要殺害我
但他們殺害不了我
我的身上有真實的神的免殺的標記
我夢見自己並沒有做夢
我真實地不想懺悔我的罪孽
我真實地認為我沒有罪孽
我的兄弟他是真實地該死
因為他獨佔了在上帝心中的寵兒的位置
我夢見自己並沒有做夢
我真實地建立了我的大城
我真實地生養了我眾多的子女
我的子女又真實地生養了他們眾多的子女
我的子子孫孫真實地布滿了整個世界
我夢見自己並沒有做夢
我至今還真實地流離飄蕩於大地
我真實地看見我的子孫互相殺戮
就像當年我真實地殺害我的兄弟
命中注定 我兄弟的血將真實地流到人類的盡頭
棗紅色茶几上的三枚橘子
它們千辛萬苦，從屈原的南方來
有著我所熟悉的，微型太陽的風度
以及少年人的熱情和無堅不摧的意志
但它們卻出奇的柔軟，握在手中
你很難感覺到，它們周身跳動的火焰
它們是涼的，體內靜臥著一團涼海
它們喝過天上的甘露，也喝過地下的
死亡之水，暢飲過上帝的神火，也暢飲過
閻王的煉獄之火，它們複雜一如烈士
或叛徒。但它們表面卻近乎愚蠢的單純
它們呆在棗紅色的茶几上，靜靜地等著
你去剝吃它們，靜靜地領受，它們橘子的天命
這其間有一種偉大，流進你勤奮的細胞
儘管你渾然不知，你只感覺到舌頭上的酸甜
當組成它們的原子，正和組成你的原子交談
一個房間和三個動物
房間很敞亮，有四扇裝著透明玻璃的窗戶，窗戶緊閉著，好久沒有打開了。
門是開著的。
一個透明的白天。
一隻燕子從門口飛進來，在室內盤旋了幾圈，它的頭在透明的窗玻璃上輕輕碰了一下，停止了盤旋，歇在門口一個高高的書架上。
它稍微定了定神，從門口飛了出去。
房間恢復了安靜。
許久之後，一隻麻雀又從門口飛進來，在室內盤旋了幾圈，小腦袋對著透明的玻璃猛衝，在它眼裡，透明的玻璃是不存在的，或者說，透明的玻璃等同於遼闊的天空。
它猛衝了七八下，終於把自己給撞暈了，倒在白色的地板磚上。
一隻小黑狗從外面跑進來，叼起了撞暈的小麻雀，跳到主人的沙發上，大嚼起來。
房間恢復了難得的安靜。
這個房間是在某個人的身體裡。這個人死去已久。此刻，他正在天堂或地獄或某個動物的體內，回憶那久遠的年代，在他一度為人的血肉之軀裡，發生的某些事情。
初冬月夜訪雪芹
冷白的月光裡，你在冷白的石頭上坐著
你的左手握著一卷書，南華呢還是西廂
你在冷白的時間裡坐著，微胖的你
已經坐成了一個面容清癯的瘦子
後後現代之歌
一位機器女性優雅地站在我的窗前，
右手端著一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
她是G公司生產的上等貨色，
旗袍包裹的矽膠很有真人的感覺。
她的體內沸騰著青春的白色血液，
她的面孔紅潤，永遠是盛開的桃花；
她很會保養自己，充電時不會把自己充爆；
她會多國語言，是我旅行時的好翻譯。
我將像賈寶玉愛林黛玉一樣愛她，
因為她是我花了大價錢買來的！
只有我一人知道開啟她的密碼，
只有我一人擁有她全部的真愛。
啊，她將是我的女漢子，她將是我的女神，
因為她懂的遠比我多，又比我堅強萬倍；
我將像愛聖母瑪利亞一樣愛她，
她讓我生活在地獄，就像生活在天堂！
走動的聲音
夜夜牆壁裡，總有一個東西走動的聲音
無論醒來或夢中，這個聲音一直在走
這個聲音肯定是真實的，因為我的耳朵
是真實的，因為我這個東西，是真實的
當我在牆外走動，這個聲音一定聽見了
我走動的聲音，這個聲音或許會想：
這總在牆外走動的東西，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呢?
他走動的聲音，和我何其像啊，如同孿生兄弟
秋雷
秋雷隱隱
響在去天國的路上
幾片不知名的葉子
落在喪家之犬的墳頭
葡萄還未成熟
酒桶也未備好
我惶然獨坐窗前
秋雷聲中
仍有飛機起降
水鬼之歌
我是這永恆黑夜裡的一名水鬼
而我的孤獨
無論是嗜殺成性的大白鯊
還是溫柔多情的鯉魚精
都不能理解
由於常年累月生活在水中
我已通曉泡沫的語言
以及語言的泡沫裡
那彩虹無端的跳躍
我的工作是活捉水中的月亮
這是一門須練就高度技巧的手藝
其繁難就好比
有一萬種招式的太極拳
或是遠古時代的屠龍技
也許經過一生的艱苦練習
你不過掌握了其中的三招兩式
而你的對手又慧黠無比
她明明在天上
卻拿個影兒在水中誘惑你
那影兒使你無以名狀的痛苦
無以名狀的幸福
使你奮不顧身的
要把她緊緊摟在你的懷裡
你不得不和無數的猴子搏鬥
因為它們也和你一樣
害了無法療救的愛的妄想症
——而最終，當打敗所有的情敵
你所贏得的
並不是月亮本身
也不是月亮的影子
而是月亮的影子的
一塊虛無的鱗片
你抱著這碎銀子般的鱗片
慢慢沉入海底
再也浮不起來了
——你是這永恆黑夜裡的一名水鬼
而你的孤獨
連你自己都不能理解
響指
在一片墳地的黑夜裡打一個冷不丁的響指
告訴小鬼們：我來了，比你們更黑的人
來了，我在經過你們的領地，扛一把掘墓的鋤頭
而群鬼無聲，冷月高掛，我再打一個清亮的響指
致挖者
怎麼，挖了這麼多年，
你竟然還沒挖到你的地獄?!
有那麼一兩回，我似乎就要挖到了，
可再往深裡挖下去，發現那不過是虛假的天堂！
鳥鳴紀事
電動剃鬚刀吃鬍鬚時聽不見鳥鳴
電動剃鬚刀一停
鳥鳴就清晰起來
上樓的腳步聲
下樓的腳步聲
連同心跳
也清晰起來
陽春三月，看耶穌在電腦屏幕上受難
猶大的三十塊銀幣
從作拋物線運動的錢袋裡墜落
發出哀傷的鳥鳴
有的正面朝上
有的反面朝上
有的隱在草叢裡
怎麼也找不見
恰在此時，鄰居家一隻母雞下了蛋
咯咯地叫喚
夕陽之歌
多麼沉靜的夕陽
阿彌陀佛的金色的目光
眾山沐浴
眾河沐浴
大地沐浴
一切仿若處子
新鮮而純靜
哦，一隻三足烏從遼遠的西天飛來
它將飛到今夜，你最深的夢中
魔歌
就像感冒之後咳嗽抓住了我的肺
哦，親愛的魔鬼，你抓住了我
而我抓不住如來佛祖或上帝
我，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一個連我都沒有卻緊緊抓住我不放的人
從洪荒活到今天，我抓住的只有空氣
我抓不住的還是空氣，空乞，空乞
我向空而乞，而泣，我的眼淚
是石頭的眼淚，或許，也是鱷魚的眼淚
其實我不過是一條妄想修行成佛的鱷魚
我在亞馬遜河流域水陸兩棲，水陸通吃
我有我自己的安樂窩，歡迎蝴蝶來為我跳舞
我的前生是什麼?我的來世是什麼?
尊貴的喇嘛呵，我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我且活在當下，靜候巨型水蚺的到來
朋友們，活在這五濁惡世
朋友們，活在這五濁惡世
要忍受蒼蠅的嗡嗡
蚊子的叮咬
如果一隻蜜蜂用尾針吻了你的唇
要願諒它的魯莽
它很快會死去
而你繼續賴在世上
朋友們，活在這五濁惡世
要常念觀音心咒
驅除你身內和身外的妖魔
你不是菩薩
但你要向菩薩看齊
在一片惡臭的淤泥之中
活出你自己的蓮花來
朋友們，活在這五濁惡世
我們的命運比北極熊好不了多少
在一片汪洋之中
請珍惜你腳下日益縮小的冰塊
把流浪狗和流浪貓喚來
學會和純樸善良之輩共度
這最後的極樂時光
活著
活著
被一些人愛
受之有愧
活著
被一些人恨
太過正常
活著
浪費陽光
浪費月光
活著
浪費美利堅
美，愈利愈堅
渡
遊船正遠去
孩子的愁容貼在窗玻璃上
外面是起伏的水流
起伏的遠山
起伏的
天空的蒼茫
幾隻野鴨子貼水而飛
在某人手機的視頻裡
黃昏吟
天空是一頭憂鬱的大象
緩緩走向黑暗
趕象者在象之外
天空看不見他
我們也看不見自己
一群幽靈隨象步而雜遝
帶頭大哥的灰鬍鬚
象炊煙，更象灰燼
轉塔——給阿B
臘八
我們轉塔
一顆牙在我們中心
一顆牙在我們心中
我們需要這樣一顆牙
長在嘴裡
和眾牙一道
咀嚼悲苦
臘八
我們轉塔
你走在我的前面
像是我的領路人
你一定就是我的領路人
你說 念念心經吧
我輕聲念起了心經
一個宇宙在我頭腦裡嗡嗡地響
臘八
我們轉塔
粥的香味
香的香味
經書的香味
天音的香味
去掉了每個人身上
汙濁的味道
臘八
我們轉塔
繞著這世界的中心
繞著這宇宙的奇點
我們雙手合十
慢慢轉著
像一顆顆完好無缺的牙齒
慢慢轉著
臘八
我們轉塔
慢慢地
我們頭頂上長出草來
——哦 那是佛在教我們
發芽 那是佛在教我們
盛開一朵蓮花
——從牙到芽
臘八
我們轉塔
註：「塔」指北京八大處的佛牙舍利塔。
早餐後與一個空可樂瓶對視
它就站在你的書桌上
一個快樂王國裡落伍的士兵
由於清空了自己
它隨時都有可能飛起來
破窗而去
成為蔚藍晴空裡
一道自由的閃電
而此刻，它只站在它的不動之中
嫣然一笑——
「給你三十二個贊!」
這龍眼的憂鬱
這龍眼的憂鬱
這飛機的鄉愁
這天空的窗簾掀起小學校叮噹的鐘聲
我枯坐
如一隻失去墨水的籤字筆
如兩百年前的一個長毛
來到這鞭炮如花的太平盛世
我的喉嚨裡有一隻喑啞的子規
我的頭頂上怒放著凋殘的杜鵑
黃昏之歌
遠山如一隻刺蝟
它的尖嘴銜著一輪血淋淋的落日
馬路如黑龍，緩緩遊向遠山
那人獨立龍頭，就像龍的，一隻赫然的獨角
絕句
我還遠未抵達我自己的深淵
我還遊走在黑暗的表面
我必須一意孤行，遠離這路燈的光明
走向共工的大恐懼，走向但丁的大神聖
絕句：寫於2016年3月8日
一本少年時買的《外國詩》
被母親放置在窗臺，旁邊
是一缽蘭草。三八節的雨
在窗外輕唱，春天好安靜
黑桃皇后
牌局已散場
孤獨的黑桃皇后
飄在馬路上
兄弟
總有大寂寞
與我的孤獨為伍
它們是兄弟
殺殺殺殺殺
有一隻小蟲
在我耳中啃時間——
殺殺殺殺殺
絕句
讓我做燈泡裡的鎢絲吧
我將無聲無息地燃燒我自己
我將和黑暗合謀，照亮它的一角
讓飛蛾們在我的周身起舞翩翩
和烏鴉一起歌唱
冬日下午 陽光和煦
我和老家來的花椒妹子
一起爬上香山的野山坡
去學烏鴉叫
香山的烏鴉
不僅是世界上最黑的烏鴉
最大的烏鴉
也是世界上
丹田氣最足的烏鴉
叫聲最響亮的烏鴉
我和老家來的花椒妹子
決心拜它們為師
學習宇宙間最高妙的聲樂
這些來自太陽的神鳥啊
沉默時最沉默
歌唱時最歌唱
它們那一聲一聲
穿透力十足的
「哇啊 哇啊 哇啊 哇啊——」
像極胎兒脫離母體時
喜悅的哭喊
人物誌：他
有時他感覺自己是偉人下巴上那顆肉痣
他是福星，是他讓千古一帝中年得志
肉痣上有一根毛，天天在長
他不敢拔，怕把自己也連根拔掉
於是他用一把韓國產的小剪刀
每天至少剪一次這根不斷生長的毛
在想像中的崇拜者看來
他這顆肉痣光鮮亮麗
很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
殊不知這是他對一根毛持久抗戰的結果
更多時候他是一個中師畢業的小學老師
他寫詩，古詩和新詩都寫
他不好好教書，孩子們讓他厭煩
同事和校長視他如刺蝟
他視校長和同事也如刺蝟
他喝酒，總是一個人喝
愛老婆，也打老婆
農民出身的老婆怕他，崇拜他
因為他是個有鐵飯碗的人
微醺之後他喜歡唱馬連良的《空城計》
京腔京韻，有板有眼
他搖想像的鵝毛扇，彈想像的古琴
想像中從容退敵
給林昭
你不瘋，但你必須被瘋
否則這世界就瘋了
就徹頭徹尾地瘋了
你愛美，你的身體和心靈本來就是美的
但你必須給自己塗上糞便或經血
因為在一個群醜橫行的年代
惟有糞便或經血
才能保護你的美
你更愛真理，但你發現真理是邪惡的
於是你反對它，用你的愛
但真理只允許人擁護，不允許人反對
於是你的愛迷茫、失落、啞聲呼喊
於是你的愛被侮辱、被鞭笞、被妖化為毒蛇
有人說你變成聖女了
我卻願你變成厲鬼或美人鳥
把那些坦坦蕩蕩害死你的
把那些坦坦蕩蕩害死你的天使般的姐妹的
用你的長而銳利的指爪
統統撕個稀巴爛!
——因為，他們至今還坦坦蕩蕩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有機會，他們還會坦坦蕩蕩去害死任何一個像你一樣的無辜的天使!
響馬帖
西風起，心中的響馬
烈烈如大火
我收編過一樹落花
收編過幾道流水
但我怎麼也收編不了
這心中的響馬
他們搶掠我的人民
踐踏我的莊稼
他們把我尊貴的客人綁到山上去
為了勒索更多的金銀
我心急如焚
我不得不和他們妥協
我把我的城池讓給他們
我自己孤身去奮戰
西風起，心中的響馬
烈烈如大火
待到響馬成了主人
那時我也成了響馬
我孤身一人起家
最後隨從二萬
我便率領我的部隊
打回我的城池
昔日響馬紛紛逃亡
我又成了主人
黑與紅的大王旗
在城頭變幻
人民如大槐國的螞蟻
填滿我的江山
西風起，心中的響馬
烈烈如大火
蟲洞帖
嚯，四面八方都是通天的大路
嚯，四面八方都是通天的大人物
而我和李白都不得出去
因為他太白，而我太黑
沒奈何我們且在三灶煮珠海
沒奈何我們且將陰陽魚烤起來
曳裾王門不如曳尾泥中
彈鋏作歌不如在微信裡放歌
這世界他媽的到處都是胯下
要鑽你就鑽吧，未來的淮陰候
反正老子餓死也不鑽，李白也不鑽
要鑽就鑽霍金那白痴的蟲洞
我們原是一黑一白兩條蟲子
鑽蟲洞最合適，蟲洞裡安逸
蟲洞外別有天地，那裡一朵桃花
就是一個星球，我們將在那裡蝶化
八大的魚
沒有水，只有一條魚憑空遊來
沒有魚，只有一把刀憑空飛來
沒有刀，只有刀尖處那隻白多黑少的眼睛
望著你，望著虛無，射著冥王之星的寒氣
晚年之歌
一對年老的夫婦緊挨著坐在一張小搖椅上
老頭彈奏無聲的琵琶，老婦懷抱幾個不會飛的氣球
老頭的鬍鬚是史達林式的，老婦的頭髮三七分
他們臉上紅光閃耀，他們的老花眼鏡熠熠生輝
他們腳穿過時的大頭皮鞋，象穿著四隻黑色的正在做夢的烏龜
他們搖啊搖，無人哭笑的空氣被搖得直打寒顫
小搖椅是在空蕩蕩的柜子裡，柜子是在空蕩蕩的屋子裡
老夫婦是橡皮做的小人兒，他們安享空蕩蕩的幸福的晚年
他和某地
他想到某地去，於是他用鞭子
抽打自己、驅趕自己到某地去，於是
他在他和某地之間設置幾座高山、幾條大河
和那漫漫長路，以便阻止他自己到某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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